薄薄的一纸家书, 仿佛带了无尽的塞外长风，一点一点的吹进裴玄贞心中。www.mengyuanshucheng.com

裴彻在信中丝毫不提行军之苦，只关心昭阳有孕和裴玄贞的眼睛, 以及他领兵远离朝堂后的局势变化。在信的末尾裴彻草草略过, 三言两语说了大军罹虐之事。

裴玄贞有十数年没有见过裴彻的字了, 多年以前, 他还是稚龄孩童, 裴彻偶尔回京，都会抽出时间来教他写几个字，后来他的眼睛看不到了，诗书文章, 都是阿九念给他听。记忆中的起笔走势, 在脑海中无数次浮现，如今时隔多年再看到, 裴玄贞心中感慨颇多。

柳回春的那句话像是一枚裂土萌芽的种子, 在裴玄贞心头有了深深浅浅的影子。

再向前一步, 才没有人能欺辱了你的家人去。最要紧的, 是生死关头, 有反击之力。

如今的裴氏呢, 或者说这么多年来的裴氏呢, 看着无尽风光显贵，那九五至尊竟然是许久以前便将银针钉入了他的后脑，十数年废人一般的时光，若说无怨无恨, 怕是连他自己都不信。

为他人犬马，却要遭忌恨压制，他能理解朝堂权术倾轧无情，但不代表他堂堂男儿便心甘情愿成为被压制的一方。

如今裴彻掌三军虎符，若有所图，一切便皆可尽力而为。

裴玄贞心中千丝万绪纠缠不清，他将那书信折叠收好，依旧是如往日一般地云淡风轻。

吩咐阿九去厨房为昭阳准备饭菜以后，裴玄贞便再次转身进了内室，一道九折云遮月屏风，将这一方天地与外界隔绝开来。

裴玄贞在昭阳床头坐了，他的目光在她身上胶着缠绵不愿离去，今日清晨，柳回春刚一进来，就下针封了他的气府穴，银针取出一根时，他方才能够说话，知道昭阳并没有去往回春堂的瞬间，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要倒流了，那种绝望灭顶而来的无力感，让他几乎本能的顺手扯了一件袍子便要出门，可恨他双目失明，却是连马都不能骑。

柳回春将他半携半拽的按在了马车上，那一路上，柳回春不仅让他见识了高超的医术，还让他看到了一个算无遗策之人的缜密心思。

马车从哪里转了弯，是否出了城，女子被掳走大概会遭遇什么事情，他都状似无意般的轻轻分析了出来。

一字一句，犹如烙铁烫在心头，等到柳回春又一针下去，他忽然可以看到隐约的光影，白色的，耀眼的，从模糊到清晰，一点一点，他看清那是眼前随着马车前行而跳动的车帘。

双目传来剧烈的刺痛，温热的鲜血顺着他的下眼睑往下流，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刚刚从血池地狱里爬出来的阿修罗。

柳回春问他，“小侯爷还有一针未施，紧要关头，若有偏颇，或许您这双眼睛就废了。您是下车去寻公主，还是待我这一针施完，保你双眼复明永无差池？”

他从马车踏底之下抽出一把长剑便一跃而下，晨风吹散他未来得及束起的墨发和一句话，

“她若有事，我这一生便就废了。”

柳回春一句不曾多说，只将马车上一件碧水蓝披风丢了出去，喊了一声，“接着！”

他还是来晚了，入目所及，满目狼藉之中，她犹如一件跌落尘世的珍宝，被众人垂涎觊觎，那只肮脏额手竟然敢朝她伸过去。

他从来没有那般地渴望砍掉一个人的脑袋过，他原来总觉得，世间事，哪有什么不可原谅，可是这一刻，他所有深深埋藏的怨恨嗜血和狠毒都被激发了出来，他不能忍，那种猛兽被激怒般的凶狠和残酷，在他身上瞬间便显露了出来。

一剑划过，那颗带着滚烫鲜血的头颅，便在灰白的地面上拖出一道艳丽的血迹。

他第一次体会到，攻击的快乐。

世人天下，逼他到无路可走的境地都没关系。可是今时今日，连带她也要因为自己的无能而被殃及。

他是有恨的。

第一次，因为她被迫陷入那般地危险境地，将他内心深处所有的恨意都勾卷了上来。

所以他知道自己离开以后，那位趾高气扬的长公主会遭遇什么样的事情，但他还是就那样带着他的昭阳离开了。

他甚至觉得开心，像是为了自己和昭阳，对着这苦难人世间打出了第一拳。

昭阳睡梦之中，只觉得身处一处冰冷湖水中，寒意透过冰冷湖水，冲击着她的四肢百骸。

“冷……”昭阳喃喃出声，干哑的嗓音带着几分无能为力的委屈，“好冷……”

“昭阳。”裴玄贞伸手，将锦被向上提了一些，将昭阳仍然梦魇般眉头紧皱，闭着眼睛啜泣，裴玄贞不禁轻轻晃动昭阳，“昭阳，醒醒，昭阳，不要怕，快点醒过来。昭阳，昭阳……”

裴玄贞一叠声的喊着昭阳的名字，昭阳像是得到安抚一般，渐渐的安静下来。

梦里那湖水缓缓退去，一点一点露出干涸的湖底，龟裂的土地像是数年未雨，有无数毒蛇忽然从那土地裂缝中抬首而出，对着昭阳张着血盆大口而来。

“啊——”昭阳一声惊叫，从睡梦中猛然坐起，裴玄贞顺势将她揽入怀中，“昭阳！”

“不要，放开我，不要——不要——啊——”

“昭阳，是我，昭阳，睁开眼睛，是我，昭阳，你看看我，是我。”裴玄贞轻轻抵着昭阳额头，不断出声安抚。

良久昭阳好像方才缓过神来，她睁开双眼，微微颤抖的睫毛抖落无尽泪珠，昭阳的恐惧像是这一刻才真正得到了安抚，“小侯爷，小侯爷，小侯爷……”

昭阳死命往裴玄贞怀里钻，她越用力，裴玄贞便越心疼，他伸出双手将她紧紧搂住，“昭阳不怕，昭阳不怕。昭阳乖。不怕，不怕。”

他伸手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昭阳的后背，却越发清晰地感受到她的颤抖和无助，好像意识残留的最后一刻，那种孤立无援的恐惧都在此刻汹涌而来，不同的是，他在她身边。

“是我不好昭阳，是我不能保护好你。昭阳，是我不好。”他的声音他的体温，他的任何所有一切，似乎都带着无尽的力量，让极致惶恐的昭阳，一点一点从那可怖的记忆中缓缓清醒过来。

裴玄贞伸手为昭阳拭泪，她在他的怀中犹如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良久方才缓缓抬头。

裴玄贞望着昭阳的眼睛，这是二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视。

昭阳哭红的双眼里，慢慢地溢出丝丝缕缕的惊喜神情，“小侯爷的眼睛……”

裴玄贞笑着握住昭阳的手，“可以为你画眉了。”

昭阳笑了一下，眼泪便又落下，她后知后觉得开始捂着自己的胸口，翻看自己的衣衫，“我……小侯爷，我……我不知道，我有没有……”

裴玄贞心头一痛，将昭阳猛地拉进怀中，他可以看到她的神色了，却是那般让自己心疼，“昭阳，你没事，他们没有碰到你。”裴玄贞眉心紧皱，“纵然是碰到了，也没关系，知道吗，你不是答应过我，不管遇到什么，都没有你的性命重要，昭阳很棒，做的很好，我的昭阳很棒。乖乖地等到了我过去。是我去太晚了，让昭阳害怕了，是我去太晚了。”

“小侯爷……”

“我在。”

裴玄贞轻轻地吻昭阳额头，慢慢地等她不再恐惧不再惶恐，不再像一只惊弓之鸟般的瑟瑟发抖。

两人静静相拥，呼吸彼此交缠，昭阳的反应像是在裴玄贞心头埋了一把刀一样让他难过心疼，她虽然年幼，但平日里又有几时这般软弱怯懦过。

她自己一个人，实在是吓坏了。

昭阳良久才平静下来，她动了动，在裴玄贞怀中继续趴伏着不愿意离开，裴玄贞便由着她不动弹，静静流淌的时光，将两人此刻的甜蜜永久的留存于漫长岁月长河中。

“长姐呢？”昭阳不愿意想，却不得不想。

裴玄贞低头轻吻昭阳的额头，“昭阳希望如何呢？”

昭阳沉默着，似乎是在思考，良久又摇头，像是想不出结果，“我也不知道。”

裴玄贞轻轻笑了笑，“那就不要想了，人们总要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价的。”

“可我觉得长姐一直都没有付出过代价，我倒是付出了不少，她有父皇宠爱，皇后娘娘庇佑，不管她对我做了什么，父皇都不会责怪她的。”

昭阳说完，垂着眉眼，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沮丧。

裴玄贞捏她鼻子，道，“所以，就不用告诉父皇了，以后她欺负昭阳，我们就欺负回去。”

昭阳笑意未达眼底，“可我不想欺负回去，我只是不想她先欺负我。”

小侯爷，如果想要你的家人不再被人欺辱了去，只有小侯爷您再向前进一步方才可以。

紧要关头，还是要有反击的能力。

柳回春的话又一次浮现，裴玄贞低头看着昭阳。心里面真真切切的想要给她一个绝对尊荣，无人再敢欺辱她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