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殊一直在想，姜灼在车祸中救人时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如果换了别人，在善意曾被这样辜负甚至践踏后，不太可能会继续对旁人伸出援手。

——或许对于天性善良的人来说，帮助别人是无需思考的本能，见死不救比遭遇背叛更令他们痛苦。

除此之外，少年的潜意识里是否也还有着、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一点点期望，期望会有人能像他给予别人的那样，给予他一只手。

甚至不需要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只需要让他能借一下力，获得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可惜，原书中的姜灼一直到死都没等来这样一个人，于是放任自己溺死在了泥潭里。

这辈子，也只有何殊向他伸出了手。

……

大概是没想到姜灼会出声为自己辩解，对面几人语塞了一阵，回过神来后嗤笑一声，开始冷嘲热讽。

“呵呵，那么多人都指认你，你空口白牙就想为自己开脱？”

“像你这样干了坏事不承认的我见多了，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提它干什么？奉劝你，把这事儿翻出来对你没半点好处。”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三年，当时的霸凌者和被霸凌者、以及和他们同校的学生全都已经毕业了，姜灼能去哪里找他们？就算找到了他们，事情发生时都不肯为他作证的人，难道现在会突然想通？

可以说，想为姜灼“翻案”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所以这些人才如此有恃无恐，料定何殊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证据。

眼看他们的语气越来越嚣张，甚至还有人明里暗里想要把矛头指向何殊，姜灼目光一暗，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搭在他手上的那只手就轻轻拍了拍，他抬头，正对上先生眼里的笑意。

这笑容很是胸有成竹，让人看了就很安心。

何殊慢条斯理地拿出平板电脑支在桌子上，点开一个视频，什么都没说就成功让那些人闭上了嘴，脸色纷纷变了。

姜灼也愣住了。

这是一个长达七分钟的独白视频，视频里的人他们都认识，正是三年前被霸凌的学生之一。

这个学生现在已经变了不少，可面对镜头的眼神畏缩，还是能看出被霸凌后留下的精神创伤。但即使提到那些经历仍会让他怕得发抖，他说话的语气依然是坚定的。

“我叫乔景，是S市清水县第一高级中学20XX届的学生。”

“我想跟一个人说对不起，”视频里的少年低声说，“那个人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帮了我，可我却懦弱得不敢为他说一句话，眼睁睁看着他被真正的恶魔倒打一耙，被泼上一身的脏水。”

“其实在那之后，我就一直活在痛苦和后悔之中，没有勇气去找他，我以为我会这么痛苦一辈子。”

“直到最近网络上针对他的那些谣言，让我意识到不能再这么沉默下去了，我终于有机会弥补三年前犯下的错误。”

“虽然这句道歉来的太迟了，但我还是想说一句……”

视频里的少年深吸一口气，朝镜头深深鞠了个躬。

“对不起，姜灼同学。”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姜灼沉默地看着视频里的乔景，眼中是无措的震惊。

道过歉之后，乔景便开始一五一十地讲述三年前那些事情的始末，包括真正的霸凌者究竟是谁、他们是怎样欺负和污蔑姜灼、姜灼又是怎样保护了同学却被所有人辜负……

他表示，现在网上冒出来的那些指责姜灼霸凌的“受害者”，都是别有用心的人找来的演员，他才是真正遭受霸凌又被姜灼拯救的人。

他比任何人都有资格说出这句话——“姜灼是无辜的。”

视频放完，何殊朝对面已经浑身僵直的几个人露出个笑：“还想继续看吗？类似的视频我这里还有很多。”

“不止这一个同学，也不止霸凌事件的受害者，”何殊意味深长，“还有从同届学生那里得到的证词、从当年那些霸凌者身上搜集到的证据……你需要多少，我就有多少，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实锤。”

“哦，差点忘了，”何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还有关于你们某些人收受贿/赂的证据、对普通学生做过的那些脏事儿……我记得是不是有两个学生还跳了楼来着？你们真的以为他们的家长放弃寻找真相了吗？”

这座学校里被掩盖的丑恶实在太多，他略花了点力气就能查出来，并且联系上了那些学生的父母。

绝望的长矛是能捅穿人心肺的。

房间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方才还有恃无恐神情倨傲的几人，此刻脸色全都成了猪肝，缩小的瞳孔里是明晃晃的惧怕。

“……你想做什么？”职位最高的那个忍着颤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你不会是想把这些都公布到网上……”

何殊微微一笑，拉起身边从方才起便一直沉默的少年站了起来：“只是过来告知一下各位，趁早收拾一下东西吧，你们很快就不必在这里上班了。”

“等等！”那人一个箭步冲上来，拦住转身要走的两人，惨白汗湿的脸上硬生生挤出个笑，“梁先生，有事好商量，好商量。”

“你想开出什么条件尽管提，”那人眼珠子转了一圈，视线落到姜灼身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啊，我知道了，证明姜同学的清白是吧！”

“我这就发公告！全网公告！以学校的名义道歉，写明三年前姜同学是被诬陷的！网上的那些说法都是无稽之谈！”

看到何殊脸上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他又转过身来眼巴巴地要拉姜灼的手，被少年一个闪身嫌恶地躲了过去：“我代表学校向姜同学道歉，都怪当时学校没有好好调查，才信了那些人的鬼话！赶走了这么一个好学生！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

看着他的举动，其他人也纷纷开了窍一般围了过来，对着姜灼连连忏悔，就差跪下给他磕头了。

谁都心知肚明，何殊掌握的那些东西如果被公布出来，他们不仅仅是身败名裂那么简单，最轻也要去踩上几年缝纫机。

何殊把少年往怀里带了带，不让这些人碰到他的衣角，慢悠悠道：“你们都知道，姜灼是被冤枉的？”

“是！是！我们都知道，三年前就知道！”有人立刻开口讨好，“姜灼是为了保护其他同学才不得不出手的，那些被他揍的都是罪有应得，他们才是真正的霸凌者！”

“没办法，那些人家里有权有势的，在这个小地方生活可惹不起呀！我们除了帮他们隐瞒也实在是没有其他办法……”

“我早就看出来了，姜同学是个有出息的，”另外一个人连声附和，用尽毕生力气说好话，“这个破学校里人人都在混日子，只有他一个在好好学习，遇事儿也不怕，是做大事的料子！”

“姜同学是无辜的，我们都能作证！确实是我们的错，我们向他道歉……”

他们看出来了，何殊就是来给怀里的少年出气的，于是姿态放得很低，对着姜灼一阵猛夸，说得口干舌燥，却始终没听见何殊有什么松口的表示。

何殊等他们都夸完了、没词了，才挑了挑眉，笑眯眯地说：“不错，就按照你们说的写一篇公告发到网上，或许我会考虑把证据交给你们。”

撂下这句话后，他没再管这些人，直接拉着少年离开了，像来时一样潇洒。

只留下脸色难看的几人恨得咬牙切齿，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却连拦下都不敢。

……

两人走出了校门，离开了这个时常在姜灼的噩梦里出现的地方，少年好像也抛下了什么东西。

把某些东西留在这里，留在昨日，落得一身轻松。

姜灼注视着走在他身前的男人的背影。

晚风瑟索，牵着他的那只手也并不暖和，但肌肤相触的地方总能激起颤栗的热意，这点温度就是维持他心脏跳动的全部热量。

眼眶很痛，想要迎风落泪，但心脏却被柔和的温水浸泡，泡得他浑身发软，想要融化在这个人的掌心里。

先生总是这样，默默挡在他的身前，一言不发地为他做很多事。

先生总是这样……让他又欣喜又难过，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爱才能回报这个人的好，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他看懂自己的心。

少年再也迈不了步子了，轻轻拉了拉先生的手，二人停在了一棵树下。

树影斑驳，夕阳如灿金。

他抬起头，迎上先生温柔垂落的目光，那只手用令人心颤的力道摩挲着他红肿的眼眶，轻声问：“怎么哭了？”

“不高兴吗？”浅褐色的眸子弯了弯，映着夕阳的影子，“看着昔日污蔑你的人在你面前忏悔，亲口承认你的无辜，看曾经辜负了你的人终于向你道歉和道谢……有没有觉得心情好一点？”

“还是说……这不是你想要的？”那双眸子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露出一点歉意，“抱歉，阿灼，这件事是我自作主张……”

少年张开双臂，紧紧环住了先生的腰，不让这个总是道歉的人再说下去。

再说下去的话，他真的要嚎啕大哭了。

“我很高兴，非常非常高兴，”他把脸埋在先生的怀里，小声说，“感觉像是重新活了一次。”

何殊笑了，揉揉他的后脑勺：“那就重新活一次，把之前的那些事全都当作上辈子发生的。”

温和的嗓音包容着他，轻松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认真，“而这辈子，要好好活着，努力地活着……”

“无论遇到什么事，阿灼都要高高兴兴地活下去。”

晚风拂动少年的发丝，也拂动着头顶的树梢，枯叶打着旋飘落，新叶又悄然生发。

年长者向他的小朋友讨要一个承诺。

“答应我，好不好？”

少年在他的衣服上蹭了一下眼睛，陷在清苦的香气中浑身发软，颤着嗓子回答：“好。”

“上辈子”的一切恩怨都随着这句话散在风里。

这辈子，他跟在先生身边，从头做一个干干净净的人。

只做先生家的好孩子。

只做哥哥一个人的阿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