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这条路上夜里没什么人。

不然一个身高腿长的大男人被公主抱了一路，即使沉稳淡定如何殊也是会觉得社死的。

姜灼看着瘦，但力气着实不小，抱个比自己还高的成年男性居然轻轻松松，而且整个人都被一种莫名低沉的情绪笼罩，脚下步履生风，走得又快又稳。

一直到回到酒店，把怀里的人放到床上，少年好像才从方才那种情绪中骤然回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都做了什么，脸色爆红，手足无措，不敢与何殊对视，一头扎进卫生间不肯出来了。

他干了什么干了什么？！他居然公主抱了先生……而先生竟然也没反抗？！

他方才满腔酸涩，一心只想让先生好受一点儿，完全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现在反应过来这举动实在是太暧昧了。

完了，他已经没脸见人了，好想用马桶把自己冲走……

何殊这个被抱的比他要淡定多了，靠在床头看着磨砂玻璃后的那个蜷成一团的僵硬身影，没忍住轻笑出了声。

害羞的小猫崽子有点过分可爱了。

他压下笑意，柔声哄了几句，玻璃后的身影却还是一动不动，好像打定主意要在墙角长成一朵蘑菇。

真稀奇，小朋友还是第一次对他的话没有回应。

何殊想到了在网上看到的一个求助贴。

“求问，家里的猫自闭了怎么办，一直躲在床底下不肯出来，猫草猫粮逗猫棒都试了一点用都没有啊啊啊啊”

养猫很有经验的何殊回复他：“躺在地上装死就好，它会出来拱你的，亲测有效。”

于是他没再开口说话，只是按着胸口咳了几声，声音很虚弱，好像连咳嗽的力气都不剩。

卫生间里的自闭小猫不由自主竖起了耳朵，心被一点点揪了起来，再想仔细听听外面的动静，却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

接着就是一声闷响，好像什么东西摔在了地毯上。

少年瞬间吓得心脏都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拉开门就冲了出去：“先生！”

幸好，他家先生还好好坐在床上，一只手撑着床沿维持着起身的姿势，有些吃力地想捡起掉在地上的玻璃杯。

何殊看着他眼中尚未褪去的惊惧，有点抱歉地笑了笑：“想喝水，手有点使不上劲……不用管我，缓一会儿就好了。”

不用管？这个时候还说什么不用管他？

少年哪里听得了这个，心里针扎一样疼，后悔到了极点。

他在赌什么气啊，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先生身边？先生明明很不舒服，连倒水的力气都没有……他实在太恃宠而骄了。

姜灼拾起水杯刷干净，然后重新接了杯温水，拿了药片，小心端着喂给先生喝，乖巧得不像话。

何殊就着他的手喝了药，看着他笑：“不躲了？”

姜灼垂下头，声音闷闷的：“不躲了，再也不躲了……对不起先生，刚刚是我太任性了，我不该离开你身边的，我真是……”

头发被熟悉到极点的力道轻轻拨拢，带着笑意的声音哄他：“被吓着了？没事儿，刚刚只是苦肉计，为了骗你出来的。”

何殊捏了捏他的脸蛋：“你看，我力气还是很足的，怎么会连个杯子都拿不稳。”

姜灼握住那只明明捏得一点感觉都没有的手，勉强扯出个笑：“原来是这样，看来我被先生骗了呀。”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丑，眸色深处藏着破碎的弧光，盈盈欲落，像只想哭又强忍着的小猫崽子。

何殊看着他，眼底透出一点无可奈何的心疼。

少年俯身拢着他的肩背，急促又炽热的呼吸扑在他的颈间，颤颤巍巍的：“原来先生是在骗我，原来先生一点都没逞强，还能再带着我到处跑到处找人，继续不好好休息、一点也不需要人照顾……是不是？”

少年用最轻的力道按在他心脏的位置：“是不是？”

何殊：“……”

他揉揉少年的耳朵，失笑地叹气。

“没逞强，”他保证，“相信我，嗯？真的没有……”

他低头对上少年的眼神，就再也说不出什么话。

这显然是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

就像他不知道要不要向阿灼坦白自己命不久矣一样困难。

他原本在想，如果告诉少年自己只能活四年多，没办法陪他一辈子，有没有可能让他放弃喜欢自己。

但经历了今夜的事，此刻抱着发着抖往他怀里钻、用湿漉漉的眼神看着他的小猫，他又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了。

如果知道了这件事，比起放弃，也许少年更可能在接下来的四年中都活在绝望里。

算了，还是不说了。

他还没来得及教给阿灼，什么是“放弃”。

他从黄毛他们的讲述中窥得姜灼的少年一隅，知道他在过去的十几年活得有多苦，他又怎么忍心不给他这一点点甜。

何必如此冷酷，非得逼阿灼现在就为距离尚且遥远的离别做好心理准备。

/

第二天，他们一起去了姜灼曾经的高中。少年只在这里上了高一，十六岁时便辍了学去S市打工。

何殊动用了点人脉，没怎么费力气就找到了教过姜灼的老师以及学校的高层。

当他牵着少年出现在那几个人面前时，他们的表情像是见了鬼。

开玩笑吧，这个穿得体体面面、长得白白净净，乖乖被人牵着手的少年，是曾经那个没人要没人管的野孩子？

被踩在泥潭里碾碎了骨头的麻雀，也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何殊是被校长点头哈腰亲自带来的，一身黑色夹克被他穿得矜贵潇洒，一看就是惹不起的那种人。于是当他客客气气和他们说话时，没有人敢像几年前那样，对姜灼露出半点轻蔑之色。

姜灼面对先生时的乖巧温顺，一对上这几个人就通通变成了漠然。

这座高中里熟悉的污浊气息令他作呕，如果不是先生说要来，他真的一步都不想踏进这个地方。

这个折断了他的翅膀、又差点把他摁死在泥潭里的地方，每一个人都是面目可憎的罪魁祸首。

何殊来这里是为了找到人给姜灼作证，证明他的清白。但万人嫌设定的存在下，这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听了他们的来意之后，对面几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

“这位……姜灼的哥哥，”面面相觑一阵后，看上去最年长的那个开了口，念着何殊自称的身份，笑得有些勉强，“你应该和这小子认识不久吧？他以前在这里是个什么样子……你恐怕并不知道。”

这话一出口，他仿佛有了几分底气，神色里带了深意：“你看着像是有身份的人，可别被某些不怀好意的混混利用了呀。”

旁边几人的目光隐晦地落在少年的身上，意味很明显。

何殊勾了勾嘴角，眼底却毫无笑意：“我弟弟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们清楚。”

他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外套半敞，姿态是全然的放松，却莫名让人觉出攻击性：“既然你们都不肯说实话，那就由我亲自来为三年前的那件事做个了断。”

这下不但对面几个面露惊愕，连姜灼都愣住了。

他拉拉何殊的衣摆，小声唤：“先生？”

何殊没跟他说过，这次来是为了了结三年前的事。

他本以为先生是想劝说这几个“老师”为他作证，而他明知这几人对自己的态度，自然没报任何希望。

但现在看来，先生根本就没打算让他们成为“证人”，比起对待黄毛他们时的耐心，先生的态度更像是给他出气来了。

这个念头让他的心跳都停顿了一瞬，有些目眩。

对面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冷笑一声：“三年前？不就是指姜灼退学的那件事吗？他居然还有脸提？”

他伸手指着姜灼：“你问问他自己当年都干了什么事，学校只是让他退学已经是便宜他了！”

另一个人道：“这小子当年霸凌同学的事件闹得沸沸扬扬，如果不是看他家境可怜，早就把他送派出所了。”

剩下的几人也纷纷附和，表现得很是正气凛然。

“我没有。”

姜灼突然开口，冷冰冰地看着他们，声音沉稳笃定。

“我没有霸凌同学，那些事不是我做的，我三年前就说过了，但那时没有人相信我。”

托先生的福，他现在已经能十分流畅地为自己辩解。

何殊看着他笑了一下，奖励似的捏了捏他的手。

三年前的那件事，姜灼早就已经告诉他了。

那是看起来很俗套、却又现实得残酷的剧情。

这所高中管理涣散，乌烟瘴气，没什么学习氛围就算了，学校内的霸凌现象也极为严重。老师们大都不是有多少责任心的人，面对那些家里能在这座小城一手遮天的施暴者，往往选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权当看不见。

姜灼作为初中时就挺出名的小混混和校霸，上了高中之后也不是没被人找过茬，但和对待黄毛他们时一样，几顿揍之后那些人不敢在明面上招惹他，而是转为暗中的孤立和排挤。

如果只是这样，早已习惯了孤僻的姜灼倒也能平安无事地度过三年，但问题出在他冷漠得不够彻底，仍然在心底保留了一份未被污染的良善。

善良是少年性格的底色。就像经历了世事冷酷之后，仍会在车祸中冒着生命危险救出一个陌生人，那个时候的他也无法对其他被欺凌的同学视而不见。

不是他喜欢多管闲事，而是那些人实在太恶毒，霸凌弱者的手段残酷得令人发指，有许多人不堪忍受选择了退学，严重的甚至患上了各种精神疾病。

姜灼很擅长打架，于是每次看到那些人霸凌同学时都会出手，将霸凌者们揍得哭爹喊娘。

久而久之，那些人恨他恨得牙痒痒，于是想出了一个阴招，倒打一耙将他告到了校长那里，说他天天霸凌同学，指着身上的伤称自己就是受害者，还把他们给被霸凌者造成的创伤全都栽赃到姜灼头上，要求学校把姜灼开除出去。

其实事情的真相是什么，这座学校里的人没一个不心知肚明。

但一边是家里有权有势、给学校大把塞钱的地头蛇，一边是无依无靠又臭名昭著的小混混，惯于权衡利弊的人不用思考多久，就知道怎样才是对大多数人都有好处的选择。

于是这几个高层和老师逼姜灼退学。

他们伪善地表示，被学校开除是履历上的一个污点，不如识相一点自己退学，还能保留最后一点名声。

其实只是因为开除学生需要合适的理由，而姜灼的家庭状况是他“主动退学”的再好不过的借口，不会给人留下任何把柄。

那是少年最无助的时候，一遍又一遍为自己辩解、一遍又一遍讲出事情的真相，只换来对面的那些霸凌者肆意嘲讽的得意笑声，看着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只丧家犬。

但最让他心寒的还不是这些。

最心寒的是，他去找那些被这些人霸凌过的同学，希望他们能为自己作证，讲出这些人都干了什么事，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帮他。

或许是出于畏惧，或许是迫于欺压，或许是被霸凌者威胁，也或许是误解了少年的本心……但不管有多少理由，在姜灼最需要支持的时候，被他帮助过的人全都选择了沉默甚至落井下石。

最终，别无选择的少年背负着“霸凌者”的罪名被赶出了这所学校。

从那天起，他不再有什么梦想，也不再渴望未来。

从那天起，他不再对这个世界抱有任何期待，也失去了自我辩白的能力。

——直到他遇见了生命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