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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七十一 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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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皇二年二月,开春闱,以大相李寒为主考官。

三月三日,天子赐新科宴席于上林苑。

天子上座,左侧以李寒为首,列坐文武百官。右侧以状元为首,列坐新科进士三十余人。

萧恒酒量很好,李寒却见他只吃了两锺便不再沾杯。正思索间,秋童也从萧恒那边过来,手捧托盘上前,先请李寒簪花。

李寒抬眼望去,见萧恒冠上簪了枝含苞的梅枝,跟没簪一个样,便问道:“大君今日回来?”

秋童低声道:“一会就该到了。”

李寒颔首,向对面一揖,笑道:“今日一宴,新科相公们最大,先请右席来吧。”

右席众人忙立起来,李寒便道:“凡谦让者,罚酒三杯。”又笑道:“我先自罚为敬。”说罢竟真连饮三杯,将酒杯一倾。

李寒在人前如此倒是罕见。萧恒便唤秋童近前,低声道:“一会把他的酒换了,纸钱略备一些,送到他府上去。”

秋童略一思索,目光触着郑素,突然想起今儿是前朝右相的生辰,便连连应是着退下,边走边想:大相当年本该是头个簪花的。

花盘如今正举到一人面前。他举一枝大红芍药簪在耳边,也依例起身揖道:“臣新科探花裴兰桥,谢陛下恩典。”

萧恒便向他遥遥举杯。

这个名字,放榜前李寒着意提过。

“状元是夏雁浦之子夏秋声,榜眼又是温国公家的杨峥。这位新科探花倒是出身平凡,今年不过二十一岁。”李寒将其姓名一圈,“倘若稍加锻炼,或许堪当大用。”

萧恒便留了几分意,听声音觉得这儿郎腼腆,仔细看去,只觉得身形瘦削。

裴兰桥五官有些柔气,但瘦得割出两道颧骨,线条便收得锋利,眼仁又极亮,气质便剔透又硬朗。他举杯饮尽,按礼献诗。席后便又钟鼓轻响,教坊众人缓缓唱来。

萧恒真的想过,或许这个年轻人能和他一起开创一个崭新的盛世。正如裴兰桥一度认为,“新科探花”四字能成为一个崭新的开始。

而如今,裴兰桥吃了一杯,便目送花盘转到对面,见李寒倒扣酒盅,捡了一支白牡丹来。

天子见他久久不语,笑问道:“渡白可是起了诗兴?”

李寒置花于案,捡起筷子敲了下杯沿。叮的一声如波荡漾,鼓乐俱息,众人亦寂,皆候他开口。

他似打节拍般敲着杯盏,面上兴奋,却不辨喜怒,高声道:“群不謇兮灵不知,请朱车兮问天。”

此言一出,众座大哗。郑素反应尤为激动,竟撑起半个身子去看他。

裴兰桥心下了然,便听杨峥不可思议道:“众人不明德而君王不知情……这是怨怼语啊。”

他们挨着坐,裴兰桥却只作没听见。

夏秋声望向李寒,攥了攥酒杯。

他说:“这仿佛是青文忠公生前所作的一首诗。”

***

李寒作《踵汤》一事,于《梁史》和时人小品笔记均有记述,大意如此:上林,天子分酒行令,百官献诗而歌。李寒酒酣,停杯击箸歌毕,众人或有悲色或有忐忑。天子问,渡白何作此凄凉语?李寒答,此臣梦入上境,止于驷赤虬而绯衣者,天人与我语,为我开天关,得闻仙曲,誊此数言,效神鲧故事,窃于人间。众人大笑。其诗如下:

群不謇兮灵不知,起朱车兮问天。光曜曜兮白日,青磊磊兮照余。出石骨兮水铮铮,不和余兮寡曲。芳离离兮不泽,冠岌岌兮难托。鸱鸣轭兮吉占,鸾集阙兮为祸。

叩帝阍兮谢君,除缧绁兮辞凤。方圆不周兮吾愿,清白不淄兮吾生。孰迷余兮前行,驷赤虬兮绯衣。无乃璧兮不契,回余车兮无期!紉兰蕙兮椒榝,焚香草兮萧艾。觅高阳兮无女,欲初服兮无衣。

临江表兮致舜,出河图兮访灵氛。群鸷鸟兮骂圣,何悔遁兮问君。龙伏渊兮穷困,蹇凤足兮风尘。既谇余兮以易志,取白刃兮剖心!

雷愀愀兮风飒,雨霪霪兮哀江。芳滚滚兮泽烂烂,昼昏昏兮无光。何所愿兮弦响,何所恨兮悲未央?起星雾兮连阁,突霞氛兮琐窗。开金石兮苦心,归白云兮瓢堂!

四海无留兮怅忘归,独采秀兮思夫君。穷石泉兮逢女,捐余佩兮礼魂。遽掩面兮障月,悄回睇兮芙蓉樽。竟悭缘兮薄分,求不得兮美人。

远寿宫兮既降,不成言兮何猋扬。犬狺狺兮山阿,猿啾啾兮木上。忽云散兮大梦,复抛身兮罗网。北游目兮寓心,苟情迷兮惮忘。惩天雷兮在哉,体解兮余乐尚!

忤前圣兮所谤,殊后继兮不能长。辕辘辘兮辙来,岂余身之所葬!

此诗的史载作者是李寒,但很有争议。李寒歌其于奉皇二年,时任大相,风头之盛一时无两。时人歌“暖有冰,冷有火”,正以此喻李寒秦灼。但此篇多愀怆语、弃绝语、死志语,与李寒之境遇着实不符。更加之其门人手泽中“公为骚诗”相关记录,由此引发李寒咏青氏诗的争议,尚无定论,故不详述。

根据记载,这场宴会中新科进士俱献诗以祝,但所涉笔墨并不多。详细记述的反而是萧恒讲的另一个故事:

天子与大相酒,笑道:“如此游仙之梦,我去年倒也做了一场。不过引我的是位神女,美目姣服,红罗金珰,乘白虎而持玉笏,那真是我此生所见过最美好的人。”

众人问,然后呢?萧恒道:“然后我向她求问长生之道,她对我说:往北去,去找一个青色血脉、水晶心脏的人。于是我辞别神女,她为了送我下界与我相结衣裾,我就一路北上,找到了那个人。”

说到这里他喝了口酒,继续道:“我与此人修求长生,后悟长生不可得,但可修身养延寿。他为了延长我的寿命少年白头,临终前告诉我,九天不可求而不得不求,求九天才达到入世境界,不求九天则何如?告诉我没有仙境,没有神女,神女是巫山的云雾,是求天的迷障。”

这句后他像没了下文,久久无言,众人追问,他笑道:“再往后,他就死了。他死前把水晶心脏剖给我,炼成一把透明的匕首。我埋葬了他,正迷茫处,神女复来邀我偕游——我借其衣可上天,她借吾衣可入尘——我们同游七日,崦嵫、县圃、咸池、最后宿在高唐,夜里下了整晚的雨,第二天密云掩盖了太阳。”

众人笑起来,萧恒也笑了,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道:“七日里我沉溺美景声色,渐渐精神疲敝,一次昼寝后想起长生士的嘱托,念及求索之艰,如闻惊雷。于是趁神女熟睡,我割裂了与她绾结的衣带。”

众人唏嘘。此段注疏中引孟郊《古结爱》评曰:“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又云:“实割袍断义也。”

文人笔记亦有记载:或问曰:不复念乎?萧恒是这么回答的:“思念有什么用呢?如此天上人间,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我按长生士的方法修养,活了七百余年。她离开一个辜负她的俗子,我希望她能过的很好。”

他停顿很久后才开口:“但她离开时的神情刺痛了我,那种余韵一直持续到我梦醒后很长一段时间。她离去时遗落了玉笏,而我也丢失了玉佩。也是这时候我才发现,她所持的并非笏板,而是近似于白圭的礼器。最后我生了疑惑:这真的是虚幻吗?如果是虚幻,吾佩往何去,此圭从何来?如果指引我寻求长生的正是虚幻,那长生岂非幻中之幻?如果虚幻对我的刺痛比现实尤甚,那我究竟是虚幻之人还是现实之人?”

众人也久久无言,再有人追问,萧恒便笑道:“然后我就醒了,也不过一梦而已。如果时时想念,可不就是梦中求仙的虚幻之人了?”

史载中有很有趣的一笔:关于李寒没有笑这件事。在文人笔记中,不止一次提到他的欲言又止。他想说什么?他听懂出了什么?没人作答。他尚未完全超脱神仙之境,如何诘问更新的美人呢?

但我们可以猜想,或许他真的通达天门面见仙人,在拜谒绯衣而驾龙者后,他旁观了这样一场天上人间的悲欢离合。甚至在青色血液的长生士身上,他找到了自己灵魂之外,属于尘世的水晶心肝。

***

萧恒尚未回銮雨便滚下来,秋童正张罗着抬华盖,见萧恒将马牵来,忙道:“雨这么大了,陛下要不等等?”

萧恒连披风都不穿,马鞭和声音一齐响起来:“不了。”

他冒雨快马赶回,浑身淋了个湿透。阿双正守在殿门前,忙要上去替他擦拭。萧恒抬手一挡,直接往跨进殿中。

殿内暖香融融,多了几大口箱笼出来。

走马灯在榻边转着,将手指影子投在墙上。

那指影投作一只跳跃的兔子,又忽地一变,反作一只大张口的老虎。

萧玠伸手抓了抓,被逗得笑起来。

他面前坐着个红衣人,正抬手捏了捏他的脸。

榻边放着白日宴上的花盘,一只戴扳指的手落下,捡了枝桐花起来。大簇的洁白拂过手背,那一瞬,他在萧恒眼中变作持玉圭的天人。

天人执花枝扫着萧玠的额头,轻声问道:“殿下,还认得我吗?”

萧玠眼睛转了转,也不知听没听懂,突然高声叫道:“耶!”

那人大笑起来,将桐花往太子跟前比了比,往帽上插了。

那花团簇明亮,比小孩脸要大不少。萧玠叫花香呛得打了个喷嚏,又好奇,便拿嘴巴去咬花瓣吃。

那人便把花重新摘下来,抬头向殿门眺去,柔声道:“你教给他了。”

萧恒却没有上前,只点头道:“渡白教得好。”

那人将萧玠放下,快步往这边走来。

萧恒反而往后一退,笑道:“我来得急,身上都湿了,先去烤一烤。”

那人仍拈着花枝,从他面前站住,眼珠一动不动地,轻声道:“湿了,就脱了。”

他拇指蹭着萧恒的脸,渐渐挪到嘴唇上。手指和目光流连了许久,他忽地一抬手,将指间桐花往自己鬓上一插。接着背过双手,微微踮脚,猛地凑了上去。

萧恒没料到,忙叫他:“少卿。”

几乎同时,秦灼用口型无声地说:六郎。

他脸庞和嘴唇与萧恒擦面而过,脖颈蹭在萧恒鼻前时,张口将萧恒冠上的梅枝咬下来。

在萧恒注视里,秦灼后退一步,到一个灯火半明半灭的位置。

他伸手扯开大红团领的第一粒纽子。

他凝视着萧恒,滑出舌尖,卷了下花枝。

像舐过爱人的手指。

下一刻,雨声被哐地踹出门外。

殿中空旷,细微声响皆成倍放大。花枝掉落声,喘息声,剧烈的吞咽吮吻声。

猛地响起一声啼哭。

不远处的榻上,未知事的太子以为发生了某种搏斗,哭着张手立了起来。

秦灼仍叫他抱着,呼吸粗重着问:“他会站了吗?”

萧恒喘着气掉头,眼中光亮一闪,摇了摇首。

他们肌肤相贴地看着儿子,又四目相对,一起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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