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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七十 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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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倾盆里,青马刺破郊野河面。

瑶州虽不是萧恒的本营,但与潮州分属同道。萧恒年前划军区为四方,潮州营所镇正有瑶州。

梅道然护送太子回京后再次南下,边赶路边纳闷,陛下这是又想搞什么动作?

他微抬斗笠,视线射到瑶州城头。子时本当难见五指,但城中北方的天空竟染了跳动的橙红,死夜里似藏了枚新太阳。

是火光。

烧透雨夜,那得是多少把火。

青马沉重的呼吸里,梅道然的耳朵微微一动。

雨声后还有什么。

脚步、锣鼓、呐喊……萧恒还在里面!

他急声喝马,抽出长刀。雨珠打上刀面,似自天而射的箭镞。他马至门前时陡然勒缰。

城门洞开。

呼喝声越来越大。

妈的,认了!

梅道然咬了咬牙,狠狠抽响马鞭,直奔瑶州境北,州府官署方向。

他一路狂飙,在进了府衙所在的坊市时减缓马速。他在路上看见了很多人。

几乎是家家户户全部上街,有的戴斗笠,有的披蓑衣,拿镰刀的拿镰刀,拿锄头的拿锄头。城中十之有八的百姓,全部深夜冒雨上街,不约而同地往北走去。

那是火光烧亮的方向。

雨水也没能冲淡烟味,梅道然心中一紧,忙跳下马背,拦了人道:“老翁,咱们这是往哪里去?”

老翁披着蓑衣,底下趿着双快要泡烂的藤鞋,扛着耒往前一挥,大声说:“分地去!”

萧恒登基后重新施行均田制。战乱多年,荒地甚多,他便将无主土地按人口数分给农户耕作,耕满三年即为耕者所有。但看如今情形,这些土地并没有分进农户手中。

梅道然提老翁提过耒,牵着马问:“我听说这是陛下登基就颁布的条令,官府这才分地吗?”

老翁叹气道:“指望官府要等到哪一年?开春前又没个收成,年都没过得下去!一半人都往潮州跑了,那边好歹是陛下先前的地方,还有口饭吃。是前些时日来了个有本事的官人,挨家挨户地问了人口田地,要带咱们的青壮劳力去官府要说法。”

他摇头道:“我们只当他是撺掇。跟官府叫板,那叫送死!嘿,没成想这位官人还真有两把刷子。这不,今晚去州府跟前说话,连地方的大将军都惊动了!”

梅道然笑道:“那各位人去就行了,怎么还带着家伙?”

老翁看了看那把生锈的耒,哈哈笑道:“咱们都商量了,这位官人是替我们说话。刺史真要动人家,我们就抄家伙!”

梅道然笑道:“怪道潮州一带是龙兴之地。民风淳朴,十分佩服。”

越往前走,道愈挤,人愈众,如不下雨也能挥汗如雨。梅道然抬眼望去,震惊于面前景象。

府衙匾额被雨冲淡,被火照红。府前搭建高台,人足有万众,皆围在台下,手举火把。因为火焰挨得极近,连如此瓢泼大雨都未能淋透。万把火炬照亮万张面孔,在黑夜烧成一条盘旋的火龙。

台上没人打伞,刺史官袍被淋得像血衣。一个人身着银甲撑刀立在一旁,梅道然一眼认出那是许仲纪的身形。

许仲纪身前立着个人,火光照亮了黑衣黑靴和他的面孔。

梅道然脱口而出:“好家伙。”

那黑衣人正高声问道:“乡亲们,大家知道,我们和达官显贵的分别吗?”

底下纷纷攘攘地喊起来:

“烂命啊!”

“老天不长眼嘞!”

“没个当官的爹!”

许仲纪按了按手,人群平静了一会。在噼里啪啦的雨声里,那人沉声说:“是地。”

“因为他们有封地,是肥地。我们和他们最大的区别,就是他们世袭罔替、强征暴敛的土地!”

他往前跨了一步,大雨中竟能听清声音:“我从前当过兵,也种过地,勉强算半个庄稼人。咱们种地的有句话:早比鸡,睡比狗;食如彘,累如牛。我们一年到头睡在田里,到手的有什么?丰年的税头一收,才勉强不被饿死。而世族坐在家里,吃香喝辣,就是升米斗米地进!为什么?因为他们有地!有地就有粮、有钱,就能供得起官职、养得起门生、博得了声望!种地的是我们,但地却不在我们手里!

“不劳者不食。这里的不劳,并非不事耕种。我们的朝廷,有贤臣为我们弹劾奸佞、争取权益,这是他们的劳,所以他们领着朝廷的俸禄,当之无愧;我们的前线,有将士替我们抛头颅洒热血,替我们争来了阖家团圆的太平!这是他们的劳,他们所到之处,我们箪食壶浆,心甘情愿!商人买卖给我们便利,车夫来往供我们交通。士农工商,渔猎林牧,他们各司其职,为我们建造房屋、提供衣着用住。他们来公平交易,就该吃我们的粮食!”

他话锋一转,“但有些人,仗着祖宗荫封尸位素餐,这是蠹虫。更有甚者,欺男霸女、卖国求荣。禽兽尚知反哺,这叫禽兽不如!我们一世为人,就是为了屈服于这些禽兽不如的东西吗!”

底下百姓群情激奋,高声振臂道:“不是!”

“民以食为天,我们供养了士、卿大夫、诸侯、天子,我们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乡亲们,我们无需感恩天子,天子受天下供养,就要为天下做事!天子不是上天的儿子,而是天下人的儿子!父母冤屈,兄弟饿死,为人子安能置身事外,作壁上观!而我们今日虽分得了土地,但我们远在他乡的兄妹子女,还要因无地苦苦经营。我们怎能自己享福,坐视他们受苦?”

一位老者喊道:“这位官人,您说怎么办!”

那人掷地有声道:“向天子上书!”

他转身将许仲纪让出来,道:“我今日愿托许将军向天子陈情,递交这份万民书。要求世族禁止圈地,要求按人按丁分得土地。大家莫怕,出了事,先砍我的头!”

许仲纪终于打起了伞,遮的却是桌案。那人在案上张开卷轴,大笔写上名字,啮指按上手印,大声道:“有意者,请来和我!”

百姓纷纷涌到台上。梅道然站在人群中发愣,喃喃道:“陛下何故谋反啊……”

人群散去直到天色熹微,雨也停了,萧恒和许仲纪说了句什么,正见梅道然招了招手。

见萧恒下台走来,梅道然也倒了一斗笠的水,打了个喷嚏道:“陪淋一晚上,够意思吧?”

萧恒掐指哨了一声,云追便从巷子里奔跑出来,见了萧恒就甩鬃毛,还祸及了梅道然这条池鱼。萧恒笑着安抚它,对梅道然说:“还歇脚吗?”

“累倒不累,”梅道然擦着脸上水渍,“再往哪去?”

萧恒翻上马背,道:“三大营驻地都走一遍。咱们兵分两路,你去松山找英英,我向北走西塞。先跟他们讲好,到时候百姓聚众,不许伤人。你再挨家挨户地问,直接带人去州府要求分地,声势闹得越大越好。”又道:“不要暴露身份。”

梅道然说:“这可是咱们的老地盘,还有问题?”

“自家没问题,周边不一定。”萧恒道,“年前我派兵发放冬粮,从递上来的折子看,大多数的地都没有分到百姓手里,又被当地豪绅重新圈占。潮州、西塞、松山三地之所以执行无误,一是因为我的地方,他们不敢。二是因为这三地没有世族。”

早就收拾干净了。

梅道然远远望见许仲纪,也扬了扬手臂,边问道:“土地分配有问题,陛下直接下诏追责地方官不就完了。大张旗鼓来这么一套,还递万民书?”

萧恒笑道:“要唱戏,得自己搭个台阶出来。”

这是李渡白该操心的事,梅道然懒得管,只问道:“你这么煽动他们,就不怕真的反了?”

“不会。瑶州临近潮州,潮州营数万重军就在当地,仲纪又在此镇守,颇有威望,没有人敢轻举妄动。而且分地之事解决,瑶州官民冲突淡化,还没到生死存亡的关头。”萧恒望着放晴的天空握紧缰绳,“蓝衣,兴亡百姓苦,最不想打仗的是他们。谁不想安稳过日子。”

梅道然也叹口气:“来个丰年吧。”

***

萧恒再度回京就到了入冬。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先回甘露殿看儿子。

他边走边解着大氅,也听见殿内有人声。帘子打起来,便见李寒正坐在榻边提笔写什么,任萧玠在他膝头爬来爬去。

李寒刚搁下将笔,手法有些生硬地揽起萧玠,抬头看见萧恒时神情没什么变化,指了指他道:“臣前几日教的殿下什么?对,这是爹,叫爹。”

萧玠眼珠骨碌碌一转,忽然叫了声:“耶。”

“是爹,屠可切。[1]”李寒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萧恒脚步停了一会,眼睛黑黢黢地看了会萧玠,脸上有些茫然,指着儿子问道:“会叫人了?”

“殿下聪慧,尤胜寻常婴孩。”李寒手背上沾了滴墨,欲抱萧玠递给他,反把萧玠脸给蹭花了,“臣教了半个月的‘爹’,殿下无师自通,每次都把‘耶’叫得极其精准。”

萧恒笑着把儿子接过来,道:“这叫有良心,就该先叫‘耶’,对不对?”

李寒轻声啧了下舌,从盏里拿了个橙子慢慢切。

萧恒一去连月,萧玠本该认生了,如今叫他抱在怀里,对着一身泥味汗味居然高兴地叫了声:“爹。”

还是亲爹管用啊。

那橙子挺酸,李寒面无表情地吃完了。他把橙皮切得完好,摊在案上正是一片白心金瓣的花盏。他这才开口道:“臣还是得先跟陛下禀报君父之务,再放陛下去做人父。”

萧恒碰了碰儿子的额头,将他递给阿双。再转身,李寒已抱了一堆文书来,“陛下和蓝衣各行一道,共巡南北二十余州。前脚刚走,后脚农户就闹起来,万民书就递到了臣这里。”

他递给萧恒一看,“陛下,老奸巨猾啊。”

二十余份书件,打头的署名都是“阮道生”。

这是萧恒早年用过的化名。

萧恒从他对面坐下,问道:“朝中有什么动作吗?”

“全赖陛下圣明,先从自家开刀。这些州道是陛下本家,世族乐得看热闹,一应推到臣这里。”李寒笑道,“好了,陛下可以‘迫不得已’、‘被逼无奈’重新分地了。”

萧恒拿起那朵橘子花,叫它泊在掌心,轻声道:“世族所倚重,一是土地,二是选士。前者是财产,后者是声望。青公变法前,世族便以九品中正制垄断选士百年之久。青公新开科举,二制同行,不过六载两届,第三次便土崩瓦解。”

李寒沉吟片刻,问:“陛下觉得,科举是错吗?”

“不。”萧恒断然道,“正因为撼动了世族利益,才会被打压到直至废除。阻力越大,越能证明这是条正确的路。”

四目相对。

李寒将一份折子转过去,把笔递给他,“陛下改元,太子即立,此国朝之大喜。臣奏请陛下开恩科。”

萧恒没有犹豫,提手走了个允。

***

正是这个冬日,轰轰烈烈的“奉皇变法”揭开序幕。与其后续的雷厉风行相比,它的开端堪称润物无声。所谓的“农民起义”始于瑶州,是故当土地变革从萧恒的本营开始时,世族视其为新天子的恼羞成怒。而科举选士已有先例,也没有引起太大轰动。

正因如此,狡猾的狐狸们没有及时发现新天子呼之欲出的野心。等他们察觉并有所举动,哪怕改变了天子的人生轨迹,也只能看着变法的车轮呼啸而过,把他们轧进土里。

先贤浴血奋战至此,我辈唯有蹈火以继之。

就算见不到天亮,起码让后人踏着我们的肩头走上去。

[1]反切法注音,见《广韵》

第75章 七十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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