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沈洺伸手拦住斯年近乎自虐的举动，另一只手捂住他还在流血的腹部，“不管你是什么，都先别说了。你在流血，我们赶紧去找陈医生。”

斯年抬眼看他，刚刚撕开自己血肉时几滴鲜血飞溅到他脸上，让他本来线条纯洁的五官平添几分邪性。

斯年就像一个按照圣子模样细细雕琢而成的人偶，拥有完美圣洁、不似真人的五官，但里面包裹的灵魂却承受着惨烈的折磨，变得浑浊而纯黑。

“你什么意思？”斯年不解地皱起眉，“我告诉你了，我根本不是人类。”

“不是人类就不用疗伤了吗？”沈洺强硬地拖着他往医务室走去，“叶清洛也不是人类，他受伤了就知道要疗伤。”

一直跟在沈洺身后的叶清洛无端躺枪：“……”

斯年被沈洺一路拖回了医务室，进去的时候，武侯世家的五个门人还围在诸葛先生旁边，见到他浑身是血地走了回来，都有些嫌恶地别开了眼。

之前递给斯年灵力芯体的男人说道：“你怎么搞得到处是血？又不是第一次换芯体。”

斯年低下眼，没有辩解。

沈洺也懒得理他们，将斯年按到离几人最远的病床上坐下，径直去找了陈医生。

陈医生小跑着过来，他刚看见斯年腹部的伤口时不禁一愣，但很快就恢复了表情，麻利地端来医疗器械，然后戴上了口罩和手套。

他对斯年说道：“先躺下，我给你打麻醉。”

“不用了。”斯年低声拒绝。

陈医生说：“不打麻醉，缝合的时候很疼的。”

斯年却还是摇头：“麻醉对我不起作用。”

陈医生手停顿了片刻，然后轻声说道：“那我尽量缝快一些。”

斯年乖巧地躺在床上，陈医生的手很快，也很稳，斯年的表情甚至没出现任何波动，只是偶尔微微抽动了两下眉头。

陈医生快速缝合完伤口，上药包扎好，然后取来一件病号服给斯年换上。

斯年穿好衣服，不顾陈医生制止，坐起身来，但他苍白的脸色似乎好了一些，整个人有了几分血色。

陈医生又拿来一些湿巾，仔细擦拭着斯年脸颊粘上的血迹，病房里非常安静，只有陈医生心疼的呼吸声格外明显。

这时，站在诸葛先生病床前的男人不满说道：“这点小伤磨蹭什么？既然补充了灵力，还不快点过来给诸葛先生输灵？”

“是。”斯年挣扎着想从病床上站起来。

陈医生伸手按住他，语气不善：“他是我的病人，作为主治医生，我不允许他现在下床走动。”

男人微微抬高了声音：“什么医生？他不需要医生，他是我们武侯世家的所有物，哪里由得你允不允许？”

五人中为首的男人也看了过来，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威严：“斯年，过来。”

冰冷的威压在空阔的病房中蔓延，斯年挣扎的力气大了一些，沈医生差点按不住他。

这时，一个虚弱的声音在几人身后响起：“斯年是我的伴生体，不用你们来命令他。”

男人们立刻回头看去，原来是昏迷中的诸葛先生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他虽然面容枯槁，但双眼明亮，纯白的眼瞳中倒映着五人摇摆不定的魂体，诡异又神性。

“诸葛先生。”五人立刻俯首行礼，不敢再开口说话。

诸葛先生隔着几张病床，朝着斯年的方向探头望去：“斯年？”

斯年肩膀微微一颤，却没有应声，而是缩到了病床的最里面，不让诸葛先生看到他。

武侯世家五人齐齐皱眉，病房中的气温随之骤然降低。

诸葛先生收回目光，看向五人，淡淡说道：“我已经没事了，你们可以走了。”

为首的男人抬头说道：“诸葛先生，我们这次来，还带来了族长的讯息。”

诸葛先生咳了两声，皱眉说道：“你直接说，这里没有外人。”

“是。族长说，您的时限快到了，继任者已经选出，请您务必在年底前返家。”男人恭敬说道。

诸葛先生看着头顶惨白的天花板，上面的墙纸斑驳脱落，露出里面长满霉菌的墙面。

他怔怔地看了片刻，然后仿佛叹息一般低声说道：“我知道了。”

男人再次俯身行礼，说道：“那么，我等告辞。”

武侯世家的门人来得很快，去得也快，转眼间，燃烧火把组成的半圆形火光，就飞快地消失在地平线上。

特处科的病房中，又恢复了寂静。

沈洺感觉到诸葛先生和斯年似乎在闹别扭，便对诸葛先生说道：“诸葛先生，这次多亏了斯年，我们才这么顺利地把您救了出来。”

诸葛先生转过头，对他笑了笑：“嗯，多谢你们。”

沈洺继续说道：“他很关心你。”

诸葛先生眼睛看着天花板，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们一损俱损，谁也不能单独活着。”

另一边的斯年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

诸葛先生像没听见一般，突然对沈洺问道：“你觉得我厉害吗？”

“当然。”沈洺说道，“诸葛先生的奇门遁甲之术，可谓神乎其技。”

“嗯。”诸葛先生听着开心，眯眼笑了笑，“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厉害吗？我曾经跟你说过，诸葛家的传人每代只有一个，而且寿命都不长，这是有原因的。武侯世家的奇门遁甲之术积累千年，传承方式也非常独特——每一代传人在继任时都能承袭之前所有传人的能力和记忆，这样便能保证传承千年不绝，分毫不差。”

诸葛先生抬起写满符文的双手，白色的眼瞳中什么都没倒映进去：“这可是武侯世家千年积累，凡人之躯根本承受不了这么强大的精神力，从继承这一切的那一刻开始，我的身体就开始不断被自己的精神力侵蚀腐坏，最后死在三十岁之前。”

沈洺震惊地听着，忍不住上前一步靠近了诸葛先生，仿佛他就快要在自己眼前消失。

诸葛先生放下手看他，笑着说道：“你这是什么表情？能活到三十岁已经很久了，三百年前，武侯传人的平均寿命只有十九岁。但这样诸葛家直系血脉损耗太快，为了延迟每代传人的死亡，世代侍奉武侯世家的影子家族发明了一个新的名词——伴生体。”

诸葛先生说到这里，似乎有些累了，声音低了下去，断断续续发出喘息一般的声音：“斯年……斯年刚到我身边的时候才不到六岁，他那么小……却已经牢记自己的使命……用自己的血肉保护我，用自己的生命救治我，然后同我一起早早枯萎……他就是我的药……我的希望和终结……”

“说够了没有。”斯年的声音突然在一旁响起，刚刚还躲着的他不知何时站到了诸葛先生床尾，泛着绯红的眼尾斜斜飞起，语气冰冷，“刚醒过来就这么多话，你是嫌自己命太硬了？”

诸葛先生刚刚苏醒，说了一会儿话的确精神不济，他看着斯年勾了勾嘴角，轻声说道：“那我再睡一会儿。”

斯年嫌弃地走过来给他掖了掖被子，说道：“闭嘴，快点睡，别说话了。”

诸葛先生闭上眼睛，嘟囔了一句“没大没小”，然后就迅速又沉入了昏睡。

斯年垂眼看了他半响，转身看了看沈洺，示意他和叶清洛随他一起出去。

斯年说道：“诸葛先生亏损太严重了，可能得多休息几天才恢复，有什么话到时候再说吧。”

“好，你也有伤，先好好养伤。”沈洺说道，“CIPE这次撤离短时间应该不会回来了，不必担心。”

“好，这次多谢你们。等诸葛先生好些了，我再联系你们。”

“嗯，那我们就先走了。”

从特处科出来后，沈洺和叶清洛并肩走在一起，许久不言。

好不容易救回来的诸葛先生和斯年，可能还是活不过今年冬天。活着的每一天都离自己既定的死亡更进一步，难以想象两人都是如何互相扶持走到这一天的。

沈洺侧头看了看走在自己身边的叶清洛，庆幸地低声轻叹，伸手握住了身旁之人的手。

“沈洺？”叶清洛低声疑问。

“没事儿，就想牵着你。”

“……哦。”

月光浸染下，叶清洛白皙的肌肤泛着暖色的萤光，琥珀色的双眸透着懵懂的纯真，以及隐藏极深的属于兽性的残酷。截然相反的特质混杂在他身上，仿佛诱人犯罪的罂粟，令人目眩神迷。

沈洺看着他，就是这样一个妖怪，让自己心甘情愿付出全部爱意，即便他们的未来隐藏着巨大的危机，即便他们注定无法拥有喜剧的结局，但此时此刻内心深处腾起的爱意，依旧让沈洺感到很满足、很欣喜。

他爱上了这样一个美好的存在，何其幸运。

他这样想着，就这样做了。

沈洺轻轻捏着叶清洛的下巴，俯过身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叶清洛惊讶地眨了眨眼，然后咧嘴笑道：“再亲一个。”

沈洺依言又轻轻一吻，两人站在月光之下，细细密密地接着吻。

这夜过后，谁也不知道第二天会有什么等着他们。

但起码此时此刻，两颗心紧紧依偎着，不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