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朝末年的窅州, 因为昏聩的帝王，不停地在下旨嘉封官职，以至于小小的一个州县, 便有三十多名大小官员, 这些官员, 各居一职, 大多数的官职都是糊涂皇帝一时兴起, 随便封上的。www.xiashucom.com

不管是不是正经为百姓做事的官，一个两个倒是都想着从百姓身上盘剥一些银钱出来。待到这一年隆冬岁末，百姓饥寒交迫存粮不足，更是怨声载道, 苦不堪言。

有人一身素白披风, 迎着纷纷落雪，疾行于窅州西北的一条街道上, 那披风一角被他轻轻兜起, 似乎是裹着什么东西。他的手脸都冻得通红, 却是不肯停下来一步, 兀自匆匆地向前赶着路。

他沿着这荒凉的道路向前走, 有一处若隐若现的村落在大雪之中逐渐清晰, 他还没有走近, 便陆陆续续有人迎了出来。

柳倾城环视着一众将自己紧紧围着的村民，他们个个衣衫单薄，面黄肌瘦，但是看向柳倾城的目光, 却都闪烁着一种异样坚定的信任。柳倾城轻轻叹了一口气，道，

“谁家还有柴火，我可能要熬一锅药汤。”

那村民听到柳倾城开口，互相看了一眼，不禁喜道，“柳大夫有法子止住这瘟症？”

柳倾城如瀑黑发上落了白雪，映着他清亮的眉眼越发的深邃，“九成把握。”

“太好了！柳大夫去我家中吧，锅灶柴火还都有。”有大胡子的中年人道。

柳倾城轻轻点头，眉眼间神色凝重，“如此，劳烦许大哥了。只是事不宜迟，我们现下便要动手的。”

“柳大夫凭一己之力，为我们许家庄尝毒试草，我们全村上下都感恩戴德，哪里还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柳大夫，这边请。”那人做出个请的动作，柳倾城也不犹豫，依旧兜着自己的披风一角，毫不犹豫的走进那漫天大雪之中。

“如今许家村有多少人没有得这瘟症的？”柳倾城问道。

“除了如今出来接您的这几个，其他的都……”那人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接着道，“倒是还有一个孩子，虽然没得瘟症，但是也快要死了。”

“为何？”柳倾城边走边问，他是医者，每每听到有人死于非命，心中便总是难过。

那大胡子顿了顿，抬手抹了一下自己脸上的雪水，道，“一个五岁的娃娃，父母爹娘叔伯亲人全都死绝了，只是他爹死在了外面，他不知道罢了。街坊邻里偶尔救济一些吃食，可是如今这世道，谁能养的起一个这样的娃娃呦，怕是这个冬天都熬不去了。没了便没了吧，也是他的命数。”

大胡子说完，呼吸间仍旧喘着白气，仿若刚刚那些冰冷言语，都不曾吐露。柳倾城却是觉得心头像是堵了一块石头，他行医治病，但是却于钱财之上并不富裕，义诊的次数太多，他在银钱之上哪里还有结余。

竟是这一身医术，也拦不住一个孩童走向死亡么。

一路怀揣心事，行至村民家中。

柳倾城按照既定的方子，将自己怀中的草药悉数抖落，淘洗干净，亲自看火添柴，热腾腾的煮了一锅草药汤，自己先试喝了一碗，确定无事，然后才逐一分给了刚刚得了消息，前来领用的村民们。

直到最后一口汤舀尽，柳回春已经是满头大汗，他举止一向斯文有礼，此刻亦顾不得行容潦草，只抬起袖子不停地擦着额角的汗，道，

“大家伙儿喝了这草药汤回去尽快躲被子里捂一捂，待到大汗淋漓的时候，这病便也去的七七八八，若是身上觉得见好的，记得来说与我知晓便可，说是不见好的，便着家里人来寻我便可。”

一众村民，都要跪下来给柳倾城磕头，被柳倾城慌忙制止。柳倾城看了看越来越大的雪和暗沉如棉絮的天空，轻轻皱了皱眉头，问，

“许大哥，您说的那个孩子，在哪里？”

那大胡子正在收拾碗灶，闻言头也不抬，道，“东头儿第三家，两间破旧草房那一处。今日里雪大，也不知道，那草房托不托的住。”

大胡子说完，良久对面无声，他抬起头，却见层层深雪之上一排脚印已经朝着东边行去，那一身素白披风几乎和漫天风雪融为一体。

大胡子摇了摇头，叹气，“柳大夫，好人呦，哎，好人难活呦……”

柳倾城看着眼前的两间破旧茅草屋，在渐重的雪势中勉力支撑，心头担忧更盛，他抬起手，在破旧的柴门上轻叩，却是久久无人来开。

风雪卷起他衣衫袍角，摇曳恍若谪仙。

柳倾城伸手，将那小小的门扉推开，随着吱呀一声响，一个孩童出现在他的面前，只是那孩童或许是病了，亦或者是饿了，听到响动，只是本能的瑟缩一下，而后才艰难地抬起头，看了一眼一身风雪的柳倾城。

那双如鹿一般的眼睛，好像因为饥饿而浮肿，有些睁不开。

雪光刺眼，他微微眯了眯眼睛，艰难出声，“爹爹……”

柳倾城向前走去，轻轻将那孩童抱进怀中，那孩子纵然已是奄奄一息，此刻却是露出满足的笑容，只躲在柳倾城怀中，喃喃出声，“爹爹，你……你回来啦。”

柳倾城的眼角，忽然就变得温热，这天下苍生，到底要受多少苦难才算到了尽头。

柳倾城将自己的披风脱下，将那孩童紧紧包裹后抱在怀中，他温柔出声，

“爹爹会回来的，不怕，不怕……”

整整三日，柳倾城不眠不休，终于在又一日天色向晚的时候，听到一个羸弱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药庐中。

“饿……”

柳倾城忽然就笑了出来，慌忙坐到那孩童床头，道，“除了饿，可还有别的不舒服？”

那孩子睁眼看着柳倾城许久，忽然哇哇大哭起来，柳倾城一怔，神色急切，“是哪里疼了么？”

那孩童抽抽搭搭老半天，终于喘着气道，“我……我答应阿爹，等他回来，可我……可我怎么还是不小心死了啊。”

柳倾城被他逗笑，道，“好好的，怎么说自己死了。”

那孩童看着柳倾城，顿了顿，道，“你……你不是天上的神仙么？”

柳倾城笑了笑道，“我是柳倾城，在许家村给村民们问过症，你没见过我么？”

那孩童摇了摇头，带着一点点不相信，“你就是大家说的那个神医？王婶的脚是你治好的？”

柳倾城起身，将那孩童身上的被褥向上提了一提，道，“是我治好的。你别说话了，我去给你煮碗稀粥来。”

“可不可以要两碗？”那孩子满眼渴望。想要伸手去拉柳倾城衣角。

柳倾城笑了笑，那孩子只觉得天上神明也不过如此，他听到神明说，“好孩子，长久饥饿之人，不要一次吃太多，会伤身，你先喝一碗稀粥，待到晚些时候，我再给你做别的吃的来。”

那孩子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得他生的好看又会发光，便不自觉地想要听他的话，“嗯 ……好。”

他浅浅出声，惹得柳倾城心中一片汪洋柔软。这般好的孩子，以后又该如何走完这一生。

在药芦的日子，柳倾城偶尔会教这孩子识别草药，也会带他去山上找虫草，时日久了，两人便如父子一般的相处融洽。

忽然有一天，这孩子从外面回来便开始闷闷不乐，柳倾城上前询问许久，那孩子方才流着眼泪问，

“柳大夫，我阿爹是不是回不来了。”

柳倾城心中一紧，这些时日相处，他心中明白，这孩子虽然看着跳脱顽劣，但其实心中有数。

柳倾城没有说什么，只是替他擦干眼泪，问，“你可愿意跟着我，研习医术？或许奇门遁甲，紫薇斗数，有没有什么你想学的，我……我都教你。”

他的声音很温柔，那孩子的眼泪却是越发汹涌，小小的孩子在柳倾城面前轰然跪倒，第一次喊他，

“师父——”

柳倾城也跟着落泪，他轻轻抬手，抚摸着孩子的头顶，道，“不哭了，不哭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徒儿，师父一定会竭力教导你。”

那孩子将鼻子眼泪抹了柳倾城一身，抱着他的腿久久不愿意松开。

后来他央着师父帮他取名字，想要和师父的名字一样好听。柳倾城彼时正在灯下读医书，被自己徒儿闹的没办法，不禁笑着指着窗外明月道，“问我？你不如问月去。”

那孩子却忽然抱住柳倾城，道，“师父，问月就问月，问月好听。我就叫问月。我也不姓司了，我以后就随着师父姓柳，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爹，以后我就叫柳问月啦。”

孩子改口快，惹得柳倾城笑着拿书去敲那孩子头顶，道，“顽皮，《金匮要略》背到第几章了？”

那孩子却忽然变了一张脸，嘟着嘴巴从柳倾城身上下来道，“背到……背到……”

柳倾城看他这幅神色，不禁也跟着沉了眉眼，道，“若是再偷懒，便不许你吃饭。”

那孩子看柳倾城生气了，便去拉柳倾城袖子，道，“师父，不要生问月的气了，我现在就去背，您不要生气好不好？”

柳倾城道，“那还不快去。”

那孩童便笑着端了一杯茶呈给柳倾城，道，“师父，您喝了这杯消气茶，徒儿便去了。”

柳倾城将那茶饮了一口，道，“好了，快去吧。莫要再耽搁。”

那孩子连忙称是，却是走出两步，忽然撒腿就跑，边跑边喊，“师父，我明日再背，我今日里实在太困了——”

柳倾城只暗自摇头叹息，这孩子纵然聪慧，却是太过顽劣，来日见到自己义兄，一定要说与他听。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药芦之中有了一个女子的身影，她总是帮着师徒二人归置衣衫准备饭菜，那孩子总觉得师父如今笑容越发的多了起来，孩子仰着头问师父，

“这个姐姐是谁？为何这般好看又会做好吃的饭菜。”

柳倾城浅浅一笑，告诉他以后要叫师娘。

后来的时日在药芦的时候很少，三个人甚至在云江地界单独找了一处宅院，治病救人，在乱世之中用尽全力。

偶尔他的师父会带着他们去见他自己的义兄，那个一身武艺的裴伯伯，师父与他谈心饮酒，日子像是从来没有过的快活。他不愿意读医书，却想像裴世伯那般的学习武艺，世伯告诉他，普云寺的武僧有一身好武艺，他若是想去，自己可以代为引荐。

师父被他磨得没办法，许他一年之期，一年期满，定是要他回来尝遍百草的。

孩子得偿所愿，只一味的点头应允。

在等普云寺回应的时间里，师娘救治了一个浑身是伤的兵士，乱世流民四起，常常有揭竿而起的义军和朝廷交战，这般人物这样的世道倒是常见。

可是自此以后，一切便都变得不一样。直至将所有人都推入不可挽回的深渊。

柳回春阔别十数年后，再次来到梅云涧，一壶浊酒，轻轻地洒在自己师父坟前，他轻轻叹息，若是早知今日，怕是按照师父的心性，怕是也依然做不到见死不救，过往已矣，独剩怅惘。

柳回春离开梅云涧的时候正是隆冬，和多年前他初遇到师父那日一般的大雪情形，梅云涧的无数白梅悄然盛放，几乎和那纷纷落雪融为一体。

一如当年一身雪白悬壶济世的柳倾城。

柳回春站在梅林尽头，笑道，“师父还是这样好看，徒儿要走了，当初你和师娘说带我去江南采莲的，如今，徒儿怕是要自己去了。”

他笑的明媚，却不再是少年，一朵洁白梅花轻轻飘落他肩头，柳回春小心将那朵梅花捏在手中。

“师父……”

他的眼角一滴清泪划过。却是笑了笑，在梅花上落下一吻，缓缓将其收进怀中。

“好，徒儿带您一起去……”

作者有话要说：请允许我晚上再贴个师娘的番外，再正式完结。么么|????)っ?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