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脚的马儿在夜空之下奔驰, 耳畔呼呼吹过的夜风带动衣袂烈烈飞扬，就像是九皇弟死去时的喘息声，昭鸾手中拽着粗粝的缰绳, 一刻也不敢停歇。www.maxreader.net

从京城一路向南, 她跌跌撞撞走过好几座城池, 可是纵然这般昼夜赶路, 她也总是能每隔两天, 就遇到那个异域的男人。

八月初的雨水，像是骤然而起的风，说来就来，毫无预兆, 大雨倾盆而下的时候, 她迫不得已，将马儿牵进了一间破庙。倒塌蒙尘的佛像, 在一声又一声的电闪雷鸣里, 忽明忽暗。

昭鸾拍了拍马儿的鬃毛, 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这马儿如今是她唯一的财富也是她唯一的伙伴, 雨夜休整, 她不希望自己和马儿任何一个有什么意外。

昭鸾牵着马儿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她姣好的面容上雨水混合着尘土沿着她的下巴滴答而下，她华贵的玉头鞋上珍珠已然不在，只留下颜色艳丽的鞋面，沾染了无尽的尘土, 显得腌臜又狼狈。

昭鸾一脚踩下去，年久失修的庙宇，有灰白的石砖一角忽然张起，承着昭鸾不轻不重的力量，再次向下压去，石砖下面的污水飞溅起来，噗的一声，花了她下半身的罗裙。

“啊——”本能的一声惊呼，被昭鸾自己硬生生的咽下去一半，她已经连尖叫都不能放肆的叫了。那个人，像是一个玩弄猎物的猛兽，总让她有可乘之机，却又总是在她刚刚以为自己已经逃出生天的时候忽然出现，将她重新带回牢笼，折磨羞辱。

昭鸾扯了扯自己身上脏污的衣衫，暗自握紧拳头，她昭鸾这一生，除非她死，不然纵然是一次又一次没有意义的尝试，她也会不停地去重复，去争取。

再迈出去一脚，平稳无事，昭鸾暗自松了一口气，“有人吗——”

她试着问，纵然此处乃是无边旷野，但她还是本能的想问，回应她的，是无边雨幕跌落在地的噼啪声响。

一步两步，昭鸾渐渐地放宽了心，马儿被她牵至一处尚能遮雨的残垣之下，这一处房顶尚且稳固，在四周皆是低洼积水的地面上，险险的隔出来了一处不沾雨的地方。

昭鸾将那地面上早已零散的蒲垫略微规整，勉强能够坐下来。

昭鸾倚着身后冰冷的砖墙，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她斜眼去看那匹正在踢动四蹄驱赶蚊虫的马儿，心中暗自思量，这马儿到底能不能带着她，逃出雍州地界。

短暂的放松，让困意瞬间将她席卷，滴答的雨声，和她过往人生中的雨声没什么分别，一声又一声，好像又将她带回了那些肆无忌惮的幼年时光。

巍峨的殿宇之内，她一身华服珠翠，在自己父皇的案前托着下巴，央求道，

“父皇，过两日就是儿臣的生辰，您就让李大人把他家里那把祖传的宝剑赠与我嘛！”

自己的父皇，尚且健壮，他放下手中明黄的奏折，轻轻敲了一下昭鸾的额头，道，“那是人家家中祖传的东西，你再怎么胡闹，又怎么能想要据为己有呢？”

昭鸾不依，只拽着父皇的衣袖不停央求，太阳忽然升起，将整个大殿照的通明，母后忽然一身大红宫装走了进来，脸上笑意盈盈。

“鸾儿既然想要，你就帮她要过来看一看嘛，听闻那把剑乃是神器，锋利无比。就算是他不肯进献，你身为一国之君，找臣子借个三两月，又有何难，说不定，用不着三两月，昭鸾便已经厌倦了呢。”

“哎，你呀。早晚惯坏鸾儿。”

“她也是你的鸾儿。”

“也罢，也罢。”

画面忽转，清仪殿前规整的白玉台阶上，那把长剑便已经握在了昭鸾手中，她的面前，是一脸惨白的昭阳，不知道怎么回事，昭阳的肚子上都是血，鲜血洇透她的衣衫，滴答跌落，在昭鸾的梦境之中便也有了这般水滴跌落地面的声响。

太多感官重叠，昭鸾一时分不清是醒着还是在梦中，她立在原地眼看着昭阳忽然带着半身淋漓的鲜血向她走来，脚下所过之处，皆是刺目血痕。

“不……，不……，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

昭鸾口中喃喃，想要舞动手中长剑，却是仿若犹如千金之重，一种失控的恐惧情绪忽然将她笼罩，昭阳瞬间行至她的面前，那张脸却是忽然一变，成了父皇的样子，但却不是方才那般的生机俊朗，而是带着一种腐朽的颓败。蜡黄的一张脸几乎贴着昭鸾的脸，她刚刚想要伸手去推，却忽然见眼前的人伸出一双少年的手将她捉住，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只是由于常年练剑，在指腹处留有一层层厚重的茧。

那是淑桓的手。可是淑桓死了，在章德殿，她按照贺图的指示，亲手将自己的亲弟缢死的。他承诺有朝一日东山再起，便助她得成大业，纵然要成为被他一生操控的傀儡，那么她也要坐在那最高的位置上。

既是敌人，那么早晚便要兵刃相见。

可是她明明确认过了，自己弟弟已经死了，怎么如今反而伸手抓她呢。

只见面前的人忽然咧嘴一笑，几个声音同时喊她。

淑桓的，昭阳的，父皇的，不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长姐——”

“阿姐——”

“鸾儿——”

那几处不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一声声催的她几欲崩溃，她刚想转身离去，却在转身的一瞬猛地对上刘丑儿青白无色的一张脸。

“公主——”

他也叫她。

“啊——”昭鸾猛地一惊忽然醒来，却只见外面一道紫色闪电趁着惊雷滚过，远远的消散在天幕尽头。

昭鸾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她一向心狠，此刻却无端的生出几分怯气出来。

她抬手抹了一下额头细汗，踉跄起身走到那倒在地面上的佛像前，她紧握着拳头，盯着那佛像道，

“哼，你们都想让我死，我，偏偏活着。”

一道惊雷滚过，照的面前的佛像也样貌森然，昭鸾心中惊恐，但却倔强的不愿意后退，只站在那佛像之前，久久不曾动弹。

破旧的庙宇，狼狈的少女，夜色在大雨之中像是要滋生出无数鬼魅。

忽然，有脚步声传来，来人似乎是腿脚不便，那脚步声，一声轻，一声浅。

昭鸾没有惧怕佛像，也不曾惧怕惊雷，此刻却恍若被人忽然扼住咽喉一般地不停颤抖，她单薄的身影在雷电光影之中带着几分摇摇欲坠的可怜。

终于，她慢慢地转过身。一双眼睛却顿时被绝望笼罩。

她对面的贺图，瘸着一条腿，悬着一侧空荡荡的袍袖立在原地。深邃的五官纵然沧桑，但却依旧带着一种异域人士特有的深邃美感，他对着昭鸾笑了一下。

却将昭鸾推进恐惧的深渊。

“怎么了，公主。我不过是一会儿没留意，你倒是又和我玩闹起来。”贺图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腿，笑道，“公主又不是不知道，你那一脚，踢在微臣这伤腿上，害的微臣此生都不能再走快了，公主自己倒是跑的快。让微臣追的可不是一般辛苦。”

昭鸾向后退，倚着破旧不堪的香案，边挪边说道，“你不要过来，来日……来日待我重回皇室，我便给你找天底下最好的大夫，一定可以治好你的腿，你……你别过来。”

昭鸾已经是退无可退，可是那贺图却依旧步步紧逼，他笑的邪魅，道，“公主，您还做梦呐，你是不知道么，八皇子登基了。”贺图终于走到昭鸾面前，“我若是事到如今，还听你胡言乱语，我贺图便太蠢笨了些，谁能被一个人骗两次呢你说。”

“你……你要做什么？不，不要过来。”昭鸾竭力想要躲闪，却是脚底生根一般的动弹不得。

贺图笑了笑，上前一步，捏住昭鸾的下巴，笑道，“公主踹废我一条腿，我本来想着，让公主好好留在我身边，您这张脸，好歹还有几分用处，可是谁让你不听话，总是乱跑。那我就只能让你和我一样，做个坡子了。”

“不……不要，不可以。我不是有意骗你，我原本以为，以为母后会有办法扭转时局，所以，所以我才一直允诺于你，谁曾想，母后却是自救无门，所以才……啊——”

一声清脆的骨响，伴着昭鸾痛彻心扉的惨叫声，一起穿透这无尽的雨幕，天空滚滚惊雷，只照的这一处别样的凄惨血腥。

贺图看着吃痛的昭鸾，轻轻低头去寻她的唇，昭鸾白着一张脸，吸着冷气，一字一顿道，

“你……永远也，得不到她。她这一生，都是裴玄贞的，你羡慕有什么用，你嫉妒有什么用，你得不到，哈哈哈哈，贺图，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从你初来大晋那次的宴饮之上，我便知你对昭阳有意。”

昭鸾皱着眉头，得意一笑，“你永远都得不到。我不是她，我不是！”

啪——

一个手印在昭鸾半边的脸颊上一点一点的泛起了红来，贺图冷着眉眼瞧她，声音阴狠暗哑，

“你这双眼睛，可真是看到了太多的东西。”

昭鸾微微仰着头，惊恐道，“你……你要做什么？”

贺图嘴角噙着一抹冷笑，“你说的对，你终究，不是她。”

昭鸾心中一惊，却是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觉得眼前一片血红大朵大朵的炸开，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昏厥。

“你若是，乖乖当她的替身，留在我身边，或许，还有你的一条活路，一切的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贺图左手看着反复的在触摸自己拇指上的一块扳指，这大半年来，家国倾覆，他早已没有什么好在意。

原本以为昭鸾母女可以从中周旋，助自己早一日东山再起，不曾想培元殿上定乾坤，这八皇子出手倒是干净利落。

不过，他这一生都不会放弃重建于颠势力，早晚有一天，他定然会再次踏上那皇权聚集之地，眼下此刻，他只想将这个不停羞辱自己的疯女人，彻底的踩在脚下。

贺图转动手间扳指，本该平滑的扳指内侧，却有一处凸起的明槽。他抬手在昭鸾面前轻轻挥过，便听尖叫之声顿起。

“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昭鸾双眼血流如注，疼痛让她不停地尖叫着，贺图轻轻低下头，慢慢道，“公主，这扳指染了毒，不见伤口还好，见了伤口，毒物便会顺着伤口一点一点的在人的体内发散，这大雨之夜，您大概熬到天亮，便也差不多了。愿公主亡魂，能够永登极乐。”

“不！……不要！贺图，你给我解药，你……不要走，我什么都听你的，你不要走……”昭鸾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流血还是流泪，疼痛恐惧还有顺着伤口一点点起来的灼痛感，都让她痛苦惊惧。

一声深一声浅的脚步声还是逐渐走远，任凭昭鸾如何声嘶力竭的哭喊也毫无用处，女子凄厉的喊叫声在这荒芜的旷野，一声接连一声的消散如云烟。

天色将亮的时候，昭鸾已经喊不出来，她倒在血水雨水混做一团的低洼里，浑身肌肤都似龟裂的土地一般，成片的炸裂着。她干燥蜕皮的双唇，轻轻开合，想要侧身去喝一点雨水，却是早就已经没了力气。

她似乎是又能隐约看见光了，她看见雨后初晴的天空，露出一种迷人的湛蓝，透过残缺的砖墙高高悬挂在她的头顶。

一滴混着血水的眼泪，缓缓顺着她的眼角流入她脏污的鬓发，沙哑的嗓子，艰难的出声，双唇轻微颤动，缓缓地对着虚空说道，

“对……不……”

最后一个字，她还没有吐出声，胸腔之中一股翻滚的力量忽然推着她猛地吐了一口血出来，她的身子微微挺起来一些，在半空中微微停顿须臾，却是在下一瞬，狠狠地摔倒在地，再也没有了声息……

青天白日，却有雅雀展翅飞过，传来阵阵凄婉之声。有黑色的羽毛缓缓落下，不偏不倚，覆上那干裂的双唇。

作者有话要说：贴个昭鸾的番外……不要熬太晚哦(?-ω-`)可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