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酷热冗长。www.xiashucom.com裴玄贞念着昭阳赶在这个时节坐月子, 十分辛苦，着人运了许多冰块在外间，水风车隔着一道屏风吹出吱呀声响。

裴彻昨日里寻得乳母格外规整尽心, 这会子见着昭阳醒来, 便把孩子抱了过来, 道,

“公主可要抱一抱小公子？”

昭阳初为人母, 心中自然是喜爱万分，刚刚想要伸手去接，便被裴玄贞伸手抱了过来。初为人父，他也是同样的手忙脚乱, 但还是一边小心地托着那小小襁褓, 一边移到昭阳身边坐了，道,

“你歇着, 我抱着就好, 你想看多久, 我便抱多久。”

昭阳眼看着那粉嫩嫩的小脸, 在层叠的布料之间沉沉安睡, 只觉得心中一股暖流款款而过。

昭阳抬眼去看裴玄贞, 却见裴玄贞似乎目光从来不曾落在那婴孩儿身上，而是直直的将自己望着。

昭阳冷不丁跌进他温柔双眸之中，心头忽地便如初见一般的猛跳，只无措的问道, “小侯爷这般看我做什么？”

裴玄贞眼中笑意和温柔忽然四溢，他顺势轻轻啄了一下昭阳额头，道，“我也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反正就是想看着。”

那乳娘不曾想，这小侯爷远看着斯文俊秀一人物，怎么当着她这外人的面，就忽然举止这般地轻浮放荡起来。慌忙寻个由头告退了出去。惹得昭阳面上通红一片，却是只笑也不解释。

裴玄贞自己抱着幼儿，坐在妻子身边，夫妻二人相视一笑，都不再言语，昭阳看着那粉粉的小脸，只觉得越看越欢喜，裴玄贞则是看着昭阳笑，自己也跟着高兴起来，偶尔低头看见怀中婴孩，心疼昭阳数月以来所受孕育之苦，想起来昨日里惊魂之处，不禁再次低头去轻轻触碰昭阳额头。

昭阳两日来先是困于宫中，惊惧交加，而后又受尽辛苦艰难产子，心中起伏久久不得平静，这一刻时光宁静，阳光洒进纱橱，安稳美好，昭阳方才皱着眉头问，

“魏公公他……”

裴玄贞知道昭阳在失去母妃以后，全凭魏公公在宫中暗处周全，方才度过重重难关，所以此刻昭阳提起，他便也不避忌，只道，

“昨日，魏公公的尸身已经被人带出来了，在我们离开不久后。还有还有刘丑儿的，都是无亲无故的人，天气暑热，便也没有停灵再放，昨日里便在城南的杏林坡安葬了。七日后我设个坛，请人为他们招魂便是。昭阳若是心中有话，尽管执笔书信，我一并烧给他们就好。”

昨日昭阳近乎惊厥，此刻听闻裴玄贞所说，不禁眉头紧皱，“刘丑儿他……”

裴玄贞轻轻摇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这或许是丑儿自己的选择。他在宫中巡御多年，并且一向出众，昭鸾有意杀他，举动之间他怎么可能没有察觉，不过是不愿意相信自己钟爱多年的女子，会是这般的心狠手辣罢了。世间既无眷恋，死亦何苦，能折损在昭鸾手中，或许他倒是更愿意一些。”

“他和长姐身份悬殊，虽然注定不能结成佳偶一对，但若是彼此珍惜，倒也可以成为一对知心的好友。何至于到如今，活生生的赔进去一条命。”

“以后，便不是昭阳的长姐了。”裴玄贞脸上神色如常，没有半点惋惜，“父亲身边的人刚才来传了话，父亲这几日都回不来了，因着宫里出了一件大事。”

昭阳抬头，看着裴玄贞的脸，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裴玄贞缓了缓，道，“昭鸾她杀了九皇子，被父皇贬为庶人。可惜她手眼通天，从宫中逃了出去。这会子海捕文书都下了，怕是她正四处逃亡。父亲则奉命，留在培元殿，督办九皇子一应丧仪。”

“什么？”昭阳眉头轻轻皱起，一脸不可置信，“她杀了九皇弟，她为什么？”

“父皇已经醒了，据说那雁归人的毒，是皇后娘娘拿给昭鸾的。”裴玄贞连长姐都不愿再叫一句，若不是因着昭阳，他连宫门半步都不愿意踏进去。那巍峨峥嵘的皇城，圈养的不是昭阳的亲人，而是一群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的猛兽。

“毒杀自己的父皇，她早就无路可退，所以便妄图以九皇子之死来与父亲作交换，让父亲放了她。不然今天父皇一旦醒来，她便是死罪难逃。只是我想不明白，既然有办法逃出宫去，又何必非要害了九皇子一条性命，亦或者，当时她是被人逼迫，也未可知……”

昭阳猛的向后跌去，亏得裴玄贞眼疾手快，伸出一只手在昭阳后背处稳稳的托了，将昭阳缓缓的放下，让她倚着床头，而后道，

“吓到你了？”

昭阳轻轻摇头，道，“我原想着，她厌恶我，是因为我与她不是一母所出，偶有罅隙也算正常，只是没想到，为了自己一线生机，她就竟然不惜杀掉自己的亲弟弟。我没有觉得害怕，只是觉得震惊。震惊怎么会有人天生冷血凉性，没有心肝呢。”

裴玄贞因着怀中有孩子，又怕昭阳伤神，便对着外间将那乳母喊了过来，把怀中孩儿递了过去。

待到乳母离去，裴玄贞方才去拉昭阳的手，道，“这世间本来就是善恶并存，昭阳不要为此伤怀，等到你出了月子，养好了身子，我们便带着宁儿一起，去游历这山河湖海。人生一世，我们能做的不多，但尽我们所能，去无限地趋近那些慈悲善良，就已经足够。我听闻宓洲有座山，名叫破天。两个山峰之间，窄窄一线之隔，清晨旭日初起之时，霞光一道从那山间照出，恍若仙人飞渡，到时候我们泛舟湖上，看霞光惊照，落日飞鸿好不好？”

昭阳还来不及应承，便见阿九匆匆地跑进来。在屏风外面小心谨慎的低声道，

“公主，小侯爷，皇上的銮仪朝着咱们府上来了。”

裴玄贞轻声道，“惊慌什么，方才父亲不是给了消息么。你们如常预备着便罢，我略等片刻，便去前厅。”

那阿九得了令，方才应声告退。一时之间，府中擦桌摆椅，忽然就忙碌了起来。

昭阳不解，扶着裴玄贞的胳膊问道，

“父皇来侯府做什么？他不是今日里刚刚醒来么，按照柳大夫的说法，这中了雁归人之毒，再醒来的时候便已经是强弩之末，怎么好端端的不在宫中修养，来侯府作甚？”

裴彻着人回来传话，便已经说了这一事，只说是怕是公主要出来接驾，如今裴玄贞不想昭阳在月子期间外出吃风，便道，“无甚，许是父亲于颠之战立了功，父皇过来以示荣宠嘉奖呢。”

昭阳只觉得不像，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还没来得及再问，便被裴玄贞哄着歇下了。

昭阳半睡半醒的时候，裴玄贞起身离开，昭阳只记得他离开前轻轻俯身吻过自己额头，而后便只觉得困意上来，甚是疲惫，床褥舒适，心下一个放松便沉沉睡了起来。

昭阳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影西斜，她张口喊穗禾，却是听得锦屏之外另一个声音忽而响起。

“昭阳。你醒了？”

那声音衰老而又虚弱，带着一种死气沉沉地老迈，空荡荡的响在这侯府的厢房之中。

昭阳似乎是以为自己听错，许久不曾再出声，直到那个声音再次想起来，

“昭阳想要什么。可是需要人伺候？”

昭阳撑着胳膊起身，将一头长发随意挽在身后，伸手拉了一件连纹春衫罩衫，便要下床。

只听那声音道，“昭阳不必过来，你家夫君特意嘱咐过我，说你生产孕育辛苦，要你好生躺着。他处处疼你爱你，父皇倒是放心了。”

昭阳这才确定一般，隔着曲折的九扇长屏，道，“父皇？”

“是我。”屏风那一侧，一个声音缓缓响起来。

斜阳在屏风上照出一位老人的影子，他似乎是坐着，两只手轻轻地搭在扶手之上，他道，“父皇许久不见你，想来看看你。”

只这一句，昭阳眼中热泪便瞬间滚落，她抬起手，隔着虚空去触摸那屏风之上的影子。

“父皇，父皇你还好吗？你病了那么久。”

那皇帝语气中，带着一种少见的慈爱温和，道，“父皇没事，还能和昭阳说会儿话。”

昭阳流着眼泪起身，在床沿处坐了，道，“父皇说吧，儿臣都听着呢。”

似乎是不知从何说起，亦或者是在积攒力气，屏风那头许久方才传出声响，

“昭阳六岁生辰的时候，被你长姐抢了一副南海朝云珠，你当时哭的厉害，父皇却没有帮着你，你可曾怨恨父皇？”

他的语气里，询问之中带着一种小心翼翼地试探和乞求，昭阳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陈年往事，但他这般语气神色却让昭阳本能的心痛，昭阳抬手拭去眼中泪水，道，

“昭阳彼时年幼，确实心中怨怼，可是时至今日，昭阳心中早已不在介怀，还请父皇也莫要再放在心上。”

“昭阳已经不介意了是么，是不是做父皇的，让昭阳太失望了。昭阳也对父皇已经死心了。”

那个声音，像是一把柔软的绳索，毫无力量，却将昭阳紧紧捆绑。

昭阳流着眼泪，在屏风另一侧轻轻摇头，道，“没有，昭阳只是……只是能够理解父皇了而已。”

“你理解么？”那个声音带着疑问，轻轻飘落。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小阔爱们(?°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