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纯白缟素的的培元殿, 在数道圣旨齐发的清晨，显得哀婉又肃穆。www.mengyuanshucheng.com

裴彻去看那立在棺椁一旁的人，他身后是无尽的白绫飘浮, 年岁流淌过去, 不曾宽恕过任何一个人, 他的皮肤变得松垮褶皱, 神态也有一种由内而外的沧桑。再不见当年壮志凌云。

人生说到底, 是一件不过如此的事情。再浓烈的爱恨和情仇经过时间吹淘，被岁月推到生命尽头生死边缘之时，都不过是浮生一梦。

当年情爱是否刻骨如初，怕是连身在其中的人亦无法说清楚。

许久, 一个声音响起来。

“大哥。”

像是隔着无尽绵延沉静的年岁, 那宛如破败落叶的老人，轻轻出声。

裴彻抬头, 和他四目相对。

那皇帝似乎是站的累了, 竟然将身子轻轻地倚在那棺椁之上, 他看向裴彻, 眼中是说不明的神伤,

“我兄长, 总是这样叫你, 他说我既然认了他，便也该认了你这大哥。”

柳回春和裴彻一起，并排沉默的站着，听着另外一个人口中, 吐露出不同的人生。

“可是我连他都不是真的想认。又怎么可能会想认你呢。”

裴彻看着眼前的人，想着自己义弟，当初是如何托付自己，让自己务必要将他新结拜的弟弟当做亲生弟弟来照顾。不曾想，从头到尾却都是一厢情愿。

“你既不是真心，当初为何又要主动与他结为异姓兄弟，你明知道，他为人善良纯厚，与你结为兄弟，你伤他一千，他都未必愿意伤你分毫。”

似乎是苦笑，亦或是嘲讽，那年迈的皇帝咧了一下嘴，道，“所以，我才要和他结拜啊。伤害他，牺牲他，才是于我最有利最快达到目的的方式。你说，他是不是傻。”

三人眼中皆有泪，却是都未滑落，那皇帝缓了缓，他的身体太虚弱了，话说多了自己便能听到胸腔里面，气管颤动的声响。

“他竟然，让你照顾我，护卫我。后来朕登基称帝，坐拥这天下江山，每每夜深人静想起来，我都觉得，他一定是我的贵人，因为他一句话，让你这个威武刚毅的将军，愿意一生为我奔走甘为犬马，你可是这天下，难得一遇的良将啊。”

他的眼泪终于滑下来，顺着灰白无光的脸庞，一路蜿蜒而下，“并且，他还给了我这世间最美丽的女人。一个让我神魂颠倒，欲罢不能的女人。”

柳回春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你就当真，对我师父。”

有短暂的停顿，似乎是心中苦痛让他难以开口，但缓了缓还是接着道，“和我师娘，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吗？就因为我师娘，温慧美貌，你就横刀夺爱，不惜杀人灭口，你就不曾后悔过吗？”

“不后悔。”那皇帝流着眼泪，但是却语句清晰，“为什么世人都喜欢后悔呢。后悔是最没用的东西，自责和内疚，只会让错误变得更加不值得。”

“你！”柳回春翻身欲上，却是听那皇帝又开口道，“大哥，贞儿的眼睛，应该已经能看到了吧？”

他说着，面上带着一种了然笑意，看着柳回春道，“月儿的本领，虽然不及他师父一半，但解这银针封脑之术，也绝对不在话下。他同你在一处，想来也早就知道了贞儿失明的原因。难为你，得知真相，却依旧愿意为朕马上征战平定于颠。”

提起裴玄贞，裴彻仿佛被戳了心中最痛处，他眼中伤痛一闪而过，道，“我铁马金戈，平定于颠，为的是我大晋朝江山永固，无数百姓不受他族铁骑侵扰！可是对于贞儿，你是如何下得去手的。贞儿原来进宫参拜的时候，他很喜欢你。你可知道，这些年来，他因为目不能视受了多少委屈！”

裴彻少见的动怒，却是双拳各自紧握，默默隐忍。

“看，你就是这样子，他也是这样子，纵然受了伤害被人欺凌，也只是伤心动怒却从不主动出击，只会暗自隐忍，而后去问对方为什么。为什么呢。”

似乎在想很久以前的记忆，那皇帝抬眼望着四处飘飞的白绫垂幔，缓缓道，“可能因为，比起贞儿的喜欢，我更希望她能喜欢我吧。我从来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这章华殿的碧瓦宫墙，竟然便能将我和她生生分离，她就那样倔强，堵着门不肯见我。”

柳回春一双眉眼几欲瞪裂，只觉得自己师父实在是太过善良温和，以至于家破人亡都不能赢得对方一点歉意和愧疚。

“她不见我，不喜欢我，我总觉得是因为她还放不下她的夫君。所以她才不愿意接受我。我心中有恨，我恨他也恨你，恨你们骨子里都有一种不可磨灭的善良。所以，你当时进宫求取御医为贞儿看眼睛里面的灰，我便让人去动了手脚。我原以为，你就这一个独子，他双目失明，你多少该有些愤恨出来，不曾想，你却依旧是那副样子，你们两个才是真的像亲兄弟，一模一样的规整品格，我和你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常常觉得你们都走在无边花岸上，只有我一人，半截身子在深渊。”

“所以，你便想要将别人也拉进深渊。”柳回春看着他，眼中尽是鄙夷，“你的深渊，不过是你自己的欲壑难填罢了，后来你发现，别人的善良是一种选择，你就更加地恨了。因为这是你根本就做不到的选择。你处处打压裴世伯。却始终不愿撕破脸，让他为你守卫这大晋的万里河山。你，当真是无耻。”

“我无耻。”那老皇帝从棺椁处直起腰身，喃喃道，“当年，她也在无力反抗之时，不停地骂我无耻。”

裴彻轻轻地叹了口气，将握紧的拳头伸开，所有浓烈的恨意和愤怒，都在顷刻湮灭释然，他道，“当年爱恨，早已烟消云散。今时今日，我既然甘愿为臣，便会按照规制听你调遣，昨夜带兵进宫，羁押皇后，于礼于法，都罪无可赦。还请皇上下旨吧。至于当年之事，还有倾城，日后还望皇上莫要再提起。我实在怕他泉下有知，不得安宁。”

“大哥这是连话都不愿意听我再说了。”那皇帝笑着道，“那么，裴彻接朕口谕吧。”

裴彻闻言，依旧按仪制跪拜，“微臣恭请圣喻。”

“一等骠骑大将军裴彻，带兵进宫，于制不合，但念其护驾心切，无甚私心，着其留守培元殿，督办九皇子丧仪。不得有误。”

裴彻一顿，抬头看着这垂垂老矣的帝王，低头道，“微臣遵旨。”

裴彻起身，却是再次俯首问道，“皇上，九皇子之殁和昭鸾公主出逃，皆是微臣一面之词，皇上当真不用督查一番么？”

“你的一面之词，便是铁证如山。我其实从来都信得过你。”那皇帝说着，便一步步朝着培元殿外走去。背影落寞孤单，像是一个人要去往无尽的天涯。

夏日里炽热的烈阳，在这个时辰便已经高高升起，皇宫之中殿宇阔达辽远，天地之间皆尽烈焰之白。

柳回春看了裴彻一眼，轻声道，“想来他自己心中也有数。当初为了让他支撑到您回朝，我曾用金针封过他的穴，如今毒入心肺，他的时间，怕是更加的少了。”

那皇帝走到培元殿门前，转身扶了一下内侍的手，轻轻回头道，

“大哥不介意，我去府上一趟，看看自己的亲生女儿吧。”

人之将死，裴彻早已不愿和他再计较当年恩怨，便对着他双手抱拳，算是回应。

裴彻嘱托柳回春和皇帝一起回去，他不放心这样一个将死之人，也希望柳回春能回去看看刚刚生产完的昭阳。他的医术，终归是信得过。

柳回春也惦念着那小小婴孩儿，昨日抱在怀中的温柔触感，已经在短短的时辰里，无数次的浮现在他的心间。

是以裴彻刚刚示意，柳回春便点头应允。

侯府之内，因为新添了人口，阿九和穗禾都忙的脚不连地，裴玄贞端着托盘小心地进了屋，看着早已醒来的昭阳道，“厨房顿了滋补的鸡汤，你再喝一碗。”

昭阳刚刚生产，整个人都带着一种力气用尽的疲乏，裴玄贞看在眼中，只觉得无比心疼。一整日里一会儿让厨房炖汤，一会儿让阿九把外面聒噪的蝉儿给粘干净，偶尔看到穗禾闲下来，还让穗禾赶紧出去，莫要站在那里，惹得昭阳眼花。

只气的穗禾嘟着小嘴巴，踮着脚尖去阿九身边捡蝉皮。阿九看她捡的辛苦，便让她去树下等着，自己遇着了，便捡来给她。

昭阳看了看那鸡汤，笑着摇头，“我哪里就那般虚弱了，这一早上的，已经喝了三碗汤了。”

裴玄贞笑着将那鸡汤放在一旁，伸手拉住昭阳的手，道，“昭阳生育宁儿，真是在代我受过，我只恨自己男儿之身，不能替你承受这番痛苦。”

“小侯爷又说傻话。”昭阳额上系了束发的巾带，看起来别有一番慵懒妩媚神态，“我早就和小侯爷说过，这宁儿，是你我的孩子，并非只是裴氏后人。我既然生了她，便会护佑她一生。她是我为我自己和小侯爷两人所生。不是小侯爷自己的。这生育之苦，我是心甘情愿。”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可以写昭阳和小侯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