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澜教坊来了新的掌事先生，一时间整个临安的世族年轻女子都争先恐后来报名，毕竟进了这个教坊的人就说明自己的容貌家世数一数二，如果选拔合格还能进宫，就算没能有幸成为皇帝的女人，也能嫁与个将领文臣士大夫，比她们原有的身份地位都要高上数倍不止。

孟离的名字也在其中，这是父亲让孟就帮她填的名。

“阿爹，我不想去那个什么教坊，不想进宫。”孟离站在前厅，孟云川坐于堂上，她在向他撒娇闹脾气，口中说着自己不想去那个地方。孟云川有些为难，毕竟她撒起娇来连孟就这样脾性极好的都会怯她让她三分，她这磨人的程度也不是轻易会放过他的。

孟云川有些为难地扭头背对着她，想来孟就这时应该到了那里了，她再怎么耍浑都是去定了的。

“阿爹，阿离不想去那里，阿离想留在阿爹阿娘身边照顾你们。”说着她又跑过去孟云川前边，然后就抱住了他的手臂开始左右摇晃。

“唔，像什么话，都十七的姑娘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撒娇耍滑。”话间孟云川就抬手撇开了她。

“阿爹，我和你亲近才会这样嘛。”说着她又忙把刚刚孟云川推开的手抓住。

“都是一个母胎同一时辰出来的，你看看你阿姐怎么就没有你的贪玩任性。”

孟离没搭理父亲的说教，倒又自顾自地继续摇晃起他的手臂撒着娇。

两人谈话间孟就已经从教坊回来，正要提脚进入前院。

“阿离。听爹说，我与你母亲膝下只有你们两个女儿，必然要留下一个延承我们孟姓的血脉，你阿姐我们已经帮她留意好了人家，可你却还没有姻亲，听说今年教坊来了新的掌事先生，入选的机会很大，我们是为了你的后生绸缪的，断不会害你。”说着他就伸手握住了孟离那只抓住自己手臂的手安慰她。

温暖的触感袭来，孟离有些发懵，却不是为了父亲的苦口婆心。

阿姐何时有了人家，好像没听她提起过，是阿姐心甘情愿的吗？

“阿爹，阿离。”

两人双双回头，就看见了拿着信帖回来的孟就。只见那女子眉眼低垂，青绿色的外裳更衬得她温婉大方，只是她似是有心事一般，一双弯月般的眼睛里盈满了星点。

“孟就，回来了。”

“是的，阿爹。”

“阿姐，你去哪里了，刚刚都没见你？”孟离看向她，两人虽是一母双生的，但却各有不同，孟离古灵精怪、天真烂漫，她的眼睛澄澈灵动，孟就却温婉柔顺，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就连眼睛里也似是有一汪清泉，让了看了更加舒服。

她有些迟疑地向她这边走来，手里拿着的是教坊的回帖，只要在那里落了名字就会有一张回帖，她替孟离填了名。她伸出的手有些迟疑，心里自然是不愿意孟离入宫的，她这样心性的人哪里能在深宫里活下去。

“阿离，我刚刚是去教坊为你报名的。”说得难以启齿，她却还是从容地告知了她。

“怎么连阿姐也要我去那个地方吗？”有些生气又有些心疼，她觉得最该帮着她一起反抗的就是阿姐，可她却也推着她去那个被视为“火坑”的地方。

“阿离，那会是个好归宿的。”她看着她慢慢说到，双眸渐渐有了水雾。她看着眼前这个只比自己晚了一刻降生的妹妹，心里有些酸涩发堵，全家人都将她捧在手心里疼爱着，不想竟会到今日这地步。

“好归宿？既然是个好归宿你怎么不去？”孟离忽然冲着她吼叫起来，眼睛里满是愠色和不甘。

“阿离。”孟云川忽然站起身来呵斥住她，毕竟她已经在教坊那里留了名字，这样跋扈的作态不该再有。

孟离双眼赤红，身边的两人就这么沆瀣一气地看着她瞪着她，心里千百个不甘愿不服气，可是刚刚被孟云川呵斥得她也不敢再说什么，只能恨恨地斜睨了孟就一眼就跑了出去。

“阿离……”孟就在身后喊她，却依旧没能留住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跑了出去。

“阿爹，是不是不该那么对阿离，她还小。”孟就心里有些酸涩。

“不然还能怎么样，我也不想送她去那个地方，可是上面下了告示，世家必须出女子，不然就全家发配岭南……我和你阿娘奔波不动了。”他有些挫败无奈地说着，语气里满是无能为力。

孟就没再说话，她只是静默地站在孟云川身边陪着他，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父亲的无能为力。

世家。这两个字在前朝也是和大夫齐名的，可如今，名存实亡，和草芥平民已无两样，招兵买马时还要缴税出力，遇到皇帝纳妃选奴也不忘再提名。她只觉得讽刺，却也只能安然接受，毕竟，她们是女子，战争年代，女子除了生育延续生命就再无其余剩余价值。而世家两字又死死地束缚住了她们的手脚。

那年临安的冬天不是很冷，就连一向怕冷的孟就都敢和孟离一起上集玩雪。

（二）

“阿姐，听阿爹说你已经许了人家了是吗？”孟离拿着手里的文卷看向孟就，只见被问者也是一脸疑惑，转而又恢复了平静的面色。

“阿爹何时说过？”她帮她整理着等下要听课的文书，回想着自己何时被议亲了。

“就半月前你们逼迫我来这个教坊那次，阿爹说已经帮你留意了人家。”说着她就把《山海传》也放到了孟就手里。

“阿爹说是就是了，我也不好再过问什么。”她向来是最懂事听话的，尤其是在知道了父亲的艰难处境之后，就更加温柔恭顺了

“你要看这奇闻异录作何？”她把她刚刚拿过来的《山海传》单拣了出来，然后低声问她。

“新来的先生讲课着实枯燥，我想着拿它解解闷儿。”说着她又从孟就手里抽出那本书和其他的书放在了一起。

“你这样听先生的课还有什么用？不是掩人耳目嘛。”说着她把书又拿了出来。

“阿姐，我真的不喜欢这个先生的课，你不知道有多闷……”

孟离一副无趣的样子，孟就看后也展了颜，却在片刻后又装出了一本正经的作态。

“那也不得你这样糊弄人家呀！”她终是又把书拿了出来，然后就把整理齐的书齐齐地放在她手里，自己则收走了那本异录。

今天孟就要带她去布庄丈一丈襦裙的长度，前几天见她走路都可以看见鞋头了，想来这姑娘长得快，怕是又要给她换新的襦裙。

她的文课今天只有一刻钟，所以她干脆在教坊里等着她下课后再一起去。

早听说这个教坊富丽堂皇华美异常，虽然几次送孟离过来她也见过。可当真细细留心看下来也还是和传言大有不同。虽然富丽堂皇，但也看得出并无庸俗过多的装饰，每一个屏风每一处灯座都很合宜，没有碍眼的摆放，都是根据整座楼宇的风格来归置安排的。她喜欢这个地方，但也只是眼睛里的喜欢，深不及心上。前厅她已经看过了，可过多的地方她也无权去看，毕竟自己只是来等人的，于是她就坐在了前厅的堂下等着孟离下课。身边都是着华服的夫人士人来谋因缘际会的。毕竟这里留下来没进宫的姑娘也不错，还是有不少人来相看的。席间也有人看上她过来询问的，她却只是摇头说自己只是等人，见她没有多余的意思那人也就识趣地退避一旁，又打听起其他人来。

坐得久了她也觉得枯燥，索性把刚刚从孟离手里收走的《山海传》拿出来翻阅打发时间。

她看得入迷，书里也叙的精彩，一时没注意时辰，再抬眼已经看见有姑娘从坊里接连走出。

“今天先生好像真的生气了？”

“什么好像，就是生气了，孟家姑娘课上打瞌睡，你没见人都被先生留下训斥了嘛。”只见两个女子闲语着过去了，语气里还有些刻薄的意思。

孟就合上书听了两句，然后就抬眼看着那条长廊。

等了半刻还未见有人再走出来，孟就脸上增添了些许难堪，她朝着长廊里走了进去。恐是那个丫头了，不然怎么独独未见她出来。

她凭着孟离平时走路的记忆寻了进去，就看见里面和外面的厅堂相较却又是别有洞天。如果说外面是富丽堂皇，那里面就是和外面大相径庭的，里面的楼阁满是一番书香雅苑的感觉。果然是平时不曾见过的，外面的楼宇是一个样，里面的楼宇又是另一种风味。

“阿姐。”长廊尽头有声音传来，她抬头看过去，手背在身后拿着孟离的那本异录，刚巧看了商纣王和妲己的故事，她还在回味故事里令人悲悯的女子。

外人眼里的荒谬误国，可在她眼里却是别有韵意。终是任人摆布的人偶，却要担下误国的罪名，把罪名归罪于一个女子，荒唐可笑。

孟离和一个男子站在那里。只见那人身着一身素衣却盖不住满身的不俗之气，眼神深邃平静，眼睛虽平常，却因为有了过长的睫毛而更显好看，远远一看更显俊逸。

孟就看了他一眼后就略含谦卑地缓步走上前。

“阿离。”

“阿姐，这是我们教坊授课的先生。”说着她就慢慢低下了头，手指不停地在腰间系带那里缠绕勾扯，俨然一副做错事的模样。

“先生。”她委委躬身行礼，实是向他行了个全礼致歉才站定。

“你们长得这样相像，是双生胎吗？”他没有计较其他，倒是对两人的样貌着实关心，就连眼里的喜悦和兴奋都快要压制不住，就要迸裂而出。

“是啊，我们是后巷孟氏的女儿，是双生胎。”孟离见状抢先开口，孟就微微斜睨了她一眼，她又低下头玩着系带。

“舍妹顽劣，让先生见笑了，我们二人的确是双生胎，我是她姐姐。”孟就只柔声说着。

或许多年后还会有人提起她们姐妹二人的事迹，只不过经年流转，都已增添了不少奇闻、出格的言论罢了。

那天教坊先生把她们两都留了下来，孟就第一次见识了澜教坊为何会成为皇家培养才人的地方，这一见才察觉，这里和小雅苑没什么两样。也就是那天，她见到了那个为她筹谋规划后半程的人，那个崇王手下帮他搜罗能人异士的人。

“这是我们教坊的掌事先生，荆佴先生。”只见那人介绍完以后就退了出去。孟离在外面前厅侯着她，那人只带了她一人过来。

“孟小姐？”他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得这样的机会实属难得，要是不好好把握只会以后会更难成事。

“先生言重，叫我孟就就好，舍妹孟离就在贵坊学礼。”她眉眼微颔，自己还是第一次和一个男子离得这样近，虽然旁边有其他人在，面上却还是有一丝惶恐和失措。

“孟就？”

自那天起她就再没忘记过这个傍晚和那个人的声音，低沉压抑，却是格外让人舒服的那种，虽然初次听到这样的声音可能会觉得对方该是个而立之年的人，可若没见过他，只怕也料不到声音的主人这样年轻。

她被留在了教坊，白天和孟离互换身份在堂上补没有上过的课，待其他人下学后两人还要一起学更繁琐的礼仪仪态。

这是荆佴的安排，可他们在孟父那里的说辞却是见大小姐孟就也有资颖，将来会有受之不尽的富贵，让她也一起。他听得轻，只知道这不过是打发妇孺的话罢了，要的只不过是那些权谋身份。

他早知道荆佴是崇王桓攸的人，这次看重他家两女只不过又是什么计谋罢了。他有些不甘，却没办法驳斥，毕竟他们是贵胄人家，而自己只是没落的世家罢了，一切都只是他们政治的牺牲品。想来当今圣上也是空壳一个，昏庸无道，只一味听从丞相的安排，是个傀儡皇帝，哪里还会顾及他们这样多如牛毛的百姓。孟云川心一横，就答应了他们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