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风露重，我的鞋袜被打湿，这条路我以前上山采药时从未走过，心里开始慌乱起来，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向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一去不回，我只能凭着意念麻木的走动。

而我的意念告诉我，跟着他，也许能找到奈良生病的原因。

路越走越远，脚下却渐渐没有了草木羁绊，许是这个人经常走这条路的缘故。

山里传来野兽精灵的“窸窣”声，前边的人的火把却一直明亮，手里的灯火早已被树枝勾住，我只得弃了灯火，紧紧跟在那人的身后。漆黑的夜色里我看着影动着的火光，此刻我只能把那束火光当作走下去的希望。

慢慢地，我觉得身旁的地界开阔起来，抬眼望去，那束火光也停留在了一个位置，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借着火光的光亮，我看清了那个带我来的人。

我不知道此刻是否该冲上前，也不知道他为何要在深夜来这么远这么阴森僻静的地方，一切疑问在心中搅动，我却没有任何的反应，只静静地看着火光下的人。

奈良脱下厚重的蓑衣放在一旁，他坐在了一处土堆旁边。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撑着身体走那么远的路来到这里，也不知道他是否如村民说的一般中了魔怔，我只知道，此刻我的疯狂绝不会逊于他。

（五）

第二天一早我拖着湿漉漉的身体回到了医庐，整夜的跋涉已经让我疲累不堪。回到医庐后我褪下湿透的鞋袜和衣而眠。

昨夜的鬼使神差让我觉得诡异，而奈良的行为更是让我觉得奇怪，白天奄奄一息的他是怎么跋山涉水进深山的，而那座深山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竟然那么地吸引着他，让他拖着病体也要连夜赶去。

睡了不久我就被人们求救的声音唤醒，我知道，他们是为了孩子的事情而来。

“庾大夫，我家孩子快不行了，你快去看看他，他浑身都是凉的，庾大夫，你救救他……”妇人再一次跪在了我的面前，我木讷地拽起她，然后跟着她去了她的家里。

孩子的气息已经微乎其微，索性我在来的时候身上带着提气的参，放在他的口中，我拼尽全力地想要把他救活，想问清楚他那怪异的行为。

“奈良，你想沅良了是吗？”

少年的眉目终于有了变动，我看着他渐趋变化的面庞，也许，懂得了他为何要深夜外出的原因。

“奈良，你看看你母亲，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你难道还想要她也失去你吗？”

少年的眼眶渐趋红润，我看着那个苍白的面庞竟就大胆地想窥探到他深藏于心的那些秘密。

“笙姐姐……”

“奈良，你告诉姐姐，你为什么要晚上出去？”

我看着他，少年目光微顿，我朝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了那个可怜无辜的母亲。此前她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孩子的心事，现下从我嘴里说出，竟是万般惊异。

“奈良，你告诉阿娘，你这段时间到底怎么了，你知道沅良走了以后阿娘就只有你了，你如果不好，阿娘该怎么办，你别这样折磨阿娘了，你知道你病的这几天阿娘日日都痛苦异常，似剜心啊。”我看着眼前的一对母子竟不知该如何自处，床榻上的人已经泪流满面，我留下药包后就离开了她家。

几日后，那妇人带着孩子来到了我的医庐。

“笙姐姐，我身体已经恢复得不错。笙姐姐，我告诉你，我什么都告诉你。”看着年迈的母亲和虚弱的孩子，我终于知道了奈良怪病的由来。

沅良和奈良是一母双生的龙凤胎，当时奈良爹在奈良娘生下孩子后就远走他乡讨生计，每年会回来一两次，可渐渐地，他不回来了，有人说他再娶了妻已经死在了外边，也有人说他不愿意回来，奈良娘和其他村民一样从没离开过村子，所以村子里没有一个人敢出去找他。

沅良却不怕，她要出去找父亲，可母亲不准，她收拾了衣物想要趁天黑摸黑离开，不想雨天路滑，她踩空了路，从路边滚落到河里，活活被水淹死。

从此村里少了一个女孩，奈良少了一个妹妹，奈良娘少了一个女儿。当时奈良也才七岁，失去了一个伴以后，奈良每天都会在门口等待，因为母亲委婉地和他说过，沅良只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六）

“笙姐姐，我看到沅良躺在床上眼睛再也没睁开，我叫她她也没有理我，他们把沅良放进一个木箱子里，然后把箱子订好，又把箱子抬上了山，在路上大家还哭哭啼啼的，还有人在往天上撒纸，我看着他们只觉得害怕。笙姐姐，沅良是最怕黑的了。”

我看着眼前澄澈的少年，又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少年身后已经泪眼婆娑的妇人。

“笙姐姐，阿娘说沅良只是睡着了，她醒来时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笙姐姐，沅良是妹妹，我是哥哥，我要保护妹妹，可是我看着他们把装着沅良的箱子放在了土坑里，他们把坑埋了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沅良。”

“所以，你怕沅良怕黑，才会夜晚去找她，才会被雨淋湿是吗？”

“不是，沅良怕黑，我都是白天去的，那天我上了山，找到了他们埋沅良的地方，我看见那个地方已经长满了草，我想要把草拔光，可是我被那里的草割伤了。那天我的脚出血了，我在山上哭了起来，笙姐姐，我知道沅良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把沅良放在那个地方我很生气，我想把沅良带回来，笙姐姐，我是哥哥，我要保护沅良的。”

“那你怎么会生病那么久都不好呢，是不是你在山上吃了什么野果，还是你遇见了什么人？”

“笙姐姐，我没有吃山里的野果，也没有人欺负我。笙姐姐，沅良旁边有一颗红色的兰花，那次我的脚受伤后血溅在上面，我回家后就生病了。”

“红色的兰花？我替你把脉没有发现你中毒或者过敏啊？奈良，你到底在山里看见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笙姐姐，沅良最喜欢红色了，那颗红色的兰花就是沅良，我看着我脚上的血滴在兰花上，我觉得那是沅良想我了，所以……我想好好照顾那颗红色的兰花，笙姐姐，沅良就是那颗兰花……”

“奈良，你贫血气虚是因为你把血都给了那颗兰花是吗？”

“笙姐姐，那颗兰花长得很好很漂亮，我知道，那就是沅良，我是哥哥，我要保护妹妹，我要好好照顾那颗兰花，笙姐姐，我不想让你们知道我给那颗兰花喂血，我想好好地守护沅良，笙姐姐，沅良在那里那么孤独，奈良也很想她，奈良要保护沅良……”

“奈良，你身上没有什么伤口，怎么用血喂养兰花的？”

解下裤袜，少年露出了脚背上横生的一串串伤口，每一个伤口都未曾结痂，旁边却又有了新的伤痕，看得人触目惊心。一旁站着的妇人也是惊愕异常，只上前替他擦拭着伤口。“笙姐姐，你替我看病的时候我从没有露出脚给你看过，我怕你看见了以后就不准我去找沅良，不准我用血喂食兰花了，笙姐姐，我真的很怕，我怕那颗兰花也像沅良一样离开，那是沅良肯留给我的最后的东西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安慰他，也不知道是否该责怪自己或那妇人，这一刻，竟没有任何的理由让我再阻止这个少年的荒谬行为。

终于，真相大白于天下，我看着眼前童心未泯的孩子以及苍老可怜的妇人，原来，不是我的医术不精，而是人们心里的希望大过于一切外物的侵扰，奈良的希望是沅良，可他却忽略了一直在他身后默默承受忍受一切的母亲。

“笙姐姐，沅良是不是不会回来了？我一直都很小心地照顾那颗兰花，可沅良一直都没有回来，阿娘，沅良到底去哪里了？”面对奈良的锥心疑问，妇人终是再隐瞒不住，一把抱住了他就开始痛哭起来。

我知道，这是最难圆的谎言，可这一刻，除却告诉他真相，再也没有任何的办法可言。

“奈良，你听姐姐说，我们先把身体照料好，你看这几天你都虚弱成什么样了，你把身体调养好姐姐就带你去找沅良，姐姐不会让你再用血喂养兰花了。”

（六）

又过了些时间，奈良的身体终于调养回来，山里的雨也没有再下，日光像希望一样照耀着所有人，我看着庭院中野蛮生长的蔷薇，耀眼夺目。

忽地想起了奈良口中的那颗红色的兰花，这几天我翻阅古书，终于在书中找到了那种奇异的植物。

血兰，也可唤作梦兰，喜阴喜盐。多生长于茂密的丛林中，花朵只在雨季末端开放，花开则叶败，花落则叶生，人们常在坟墓旁或墓穴里见此花，花叶红如血，常被人们误认为是嗜血植物，是极阴寒的草科属。

想来，是奈良误把血兰当作了沅良的化身才会如此糊涂，终日以血养兰，兰茂密则本体衰，这个孩子心里一直都不愿舍下沅良，那个他想一直保护的妹妹。

再进深山已是半月后，这几天我日日都带补血提气的药材到奈良家中，我也曾在他家门外想看奈良是否还会上山，可这几日夜里奈良家都是房门紧锁，再没有人出去的迹象。不到半月，孩子的身体已经明显有所好转，就连脸上都有了丝丝红润，村里的人都夸我是“妙手回春”，说我是菩萨心肠，救活了这苦命的一家人，只有我们三人知道，如若不放弃忘却以前种种，又怎会拥有重获新生的勇气和信念。

一如沅良之于奈良，奈良之于可怜的母亲。

我答允的，说等奈良的身体好转就带他去见沅良，带他去找沅良。孩子身体恢复得很快，也很听话，脉象也变得稳健有力，我该兑现我的诺言了。

那天正午日色微醺，我来到了奈良家中，少年也做好了要上山的准备。眼前的大山宁静威严，这一刻，我竟觉得它也似一个温柔的母亲一样包容着这个遥远僻静的村落。

“奈良，你愿意带着姐姐和阿娘上山看看那颗红色的兰花吗？”

少年目光澄澈如常，他扭头看了一眼目光始终追随着自己的母亲，得到允许后又扭头看向了我。

“笙姐姐，我带你们去看沅良，去看那颗兰花。”

（七）

山路泥泞难行，碎石嶙峋，葱郁的树木直冲天际，我看着满目的青绿出了神。一路曲折难行，我实在难以想象他当时那样虚弱的身体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可当见过他脚上的伤口后又得到了答案，他想见沅良，只怕会赴汤蹈火也不足为奇。

前边的人没再走动，停在了一个开阔的地方。那个长满荒草的小土堆，想来沅良就是在这里吧。我看着奈良缓缓蹲下身坐在了土堆旁，现在的他才是真正地知道了一切。

“奈良，沅良是在这里吗？”我俯身看着他，等少年抬头时却看见了他眼睛里回旋着的泪珠。

“笙姐姐，沅良不会回来了，她死了。我以为只要我好好养那颗兰花沅良就会回来，笙姐姐，兰花没了，沅良不在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阿娘，沅良不会回来找我们了，我们不会见到她了。”

我循着他说的方向看去，地上的确有一株小小的血色兰花，可花瓣散落，只剩下了几株枯叶，想来那花现在已经过了花期，花落则叶生，现在正是它的蛰伏期，待下一个雨季来临后，它又会生长出来，迷乱人间。

“奈良，沅良不会回来了，但是你可以带着沅良的希望活下去啊，你看看你渐趋憔悴年迈的母亲，奈良，我们都是会长大的，沅良离开了，但是你不能就一直活在沅良的回忆里出不来啊，你是个男孩，你要保护妹妹，那母亲呢，他是不是才更加需要你的爱护。”少年听完我的话后转身看着那个一直不语的妇人。

此刻我终于明白为何人们都不肯从回忆里醒来，因为那样的记忆是美好幸福的，生活给我们的意外远远大于回忆，我们习惯在美梦里生长，却忘了去珍惜身边最疼爱珍视我们的人，可如果一直活在回忆里，那我们又怎么重新开始接下来的日子。

奈良毁了他精心呵护的血兰，在沅良的坟墓旁边再也没有任何能够替代她的东西。

（末）

我叫庾笙，是一名自幼学医的医女。

临行前那位年迈的母亲还是执拗地来替我送行，还带着她健康懂事的幼子一同来的，我看着眼前和睦幸福的两人只觉得自己这次的治病历程是无比获益，不仅解开了少年的心结也使支离破碎的家庭得以重生，尽管我的力量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