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筠所设想到的最一根筋的结果, 裴远真的做到了。

——明明走不出去迷阵，却还硬扛着绝不离开，硬生生的才桃林里边幕天席地了快要半个月, 等到干粮和水都吃的差不多了，还不肯动弹, 只找了一棵老桃树底下盘腿坐着, 一副“我能忍”“我很诚心”“你们看到我的诚心了吗”的无赖行径。

“马上就该十二月了。”路筠被自家小师父裹上了两层厚厚的秋衣, 今早又去他的‘C位’观景凉亭逛了一圈。他说：“裴远赖着不走，冻死是他的事情。可他不走, 咱们也不方便出去, 等下都要过年了，年货和新衣服都没有。师父, 我们真的太难了。”

衣如雪：“……”

衣如雪看着自家小徒弟一脸做作的愁苦，并没有感觉到路筠真有多“难”。不过……，阿筠说的也很对，裴远总在桃林里耗着，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他能在老林里边老僧入定，可他和路筠总有要出门的时候啊！裴远这样的行为，说一句无赖, 其实也不为过了。

唉。衣如雪现在都不想去想裴远。

想到他就觉得好累。

衣如雪有时候甚至会思考, 当初在山崖下救裴远，将他带回山谷, 这个决定，是否过于草率。

……罢了。事已至此，也不去多费心思量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权当是他积德行善了。

不过, 现在，也的的确确是时候，该和裴远把事情，说清理顺了。

吃过了午饭，路筠如同奇迹一般的，听见自家小师父和他说：“阿筠，带上你的湛卢，我们也是时候，去和那位裴先生，做个了断了。”

路筠：“……？！”

路筠心中悚然一惊。他问：“师父，你要——？”

衣如雪淡然道：“我自然是要，请他离开。”

路筠：“……哦。”

吓死他了，他还以为自家小师父实在是对裴远忍无可忍，决定要杀人灭口呢。

咳。虽然杀人灭口这一选择，有些过于凶残，但对于路筠而言，他还是比较倾向于这一选择的。

毕竟，一了百了，方便。

…………

衣如雪和路筠来到凉亭的时候，裴远正在桃树下老僧入定。

——蓬头垢面，衣衫污秽，半个多月以天为被地为席，影响还是十分惊人的，乍一看起来，几乎像个野人。

路筠的心里庆幸，也就亏得他们现在和裴远离得远。

否则，若是靠得近些，他都怕这么久过去，裴远自己把自己给腌出味儿来了。

别的不提，但是这半个月来，他的方便问题，在路筠的心里，就一直是个迷。

给桃林提供养料是没啥，但，……解决完之后，裴远他都不用纸的吗？

路筠真的很好奇！

然而，理智终究还是告诉他，这件事情的答案，他最好，还是不要去探索和了解的比较好。

衣如雪隔着数十步的距离，在凉亭中，喊了两声裴远的名字。

裴远听见响动，立刻便睁开了眼睛，瞳孔中流露出来喜悦与兴奋。

他急切的道：“阿雪！是你吗！你肯原谅我了吗！”

衣如雪：“……”

路筠偷摸着瞄了自家小师父一眼，发现裴远真的是能够做到，一句话让他家佛系佛系再佛系的小师父，瞬间冷脸。

其实衣如雪倒也没有多么多么的厌恶裴远。

他只是觉得很无语。

无语又无奈。

——裴远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不知道应该如何继续接下去。

衣如雪深吸一口气，努力的告诉自己，要保持平静。他对裴远道：“你我不曾有过过节，又何来原谅一说？”

裴远：“……”

裴远又一次，露出了一种十分痛苦的表情，好像衣如雪所说的话，对他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我知道，我知道的……”裴远痛苦道：“你忘记了。没有关系的，我还记得，阿雪，你不要记得，我记得就好，我们从头开始，我一定会好好地对你，不会再让你伤心，让你难过，我……”

衣如雪：“……”

衣如雪感觉，自己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裴远这满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呀？

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以前裴远总和他说自己摔坏了脑子，衣如雪觉得不可信，但现在，他真的觉得，或许不可信，方才是可信。

面对裴远连续不断反反复复的深情表白，衣如雪终于忍无可忍的打断了他，直接道：“裴先生，如果你不想让我难过，请你现在就到此为止，可以么？”

“实不相瞒，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令我十分的困扰。”

令人困扰的裴远：“……”

衣如雪道：“我不知道，你与你所说的那个‘阿雪’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也不想去知道。但我请你明白，我不是那个人。不论你怎样认为，我都不是那个人。”

裴远动了动嘴唇：“……不，你是，你只是……”

“住口！”

裴远接下去要说的话，衣如雪实在是不想听了，那么长时间，听了没有百来遍，几十遍总有，他都能背出来了。

“我没有忘记任何人，任何事。凡我该记得的，我都记得。”

路筠感觉，他家没脾气的小师父，这一次，好像真的生气了。

而且，……衣如雪生气起来，……有点让人害怕。

“我今年，业已二十有四，虽于世无建树，却也并非垂髫幼童，是非黑白，对错真假，我心中自有判断。你既非我亲族长辈，又非我恩师挚友，你我素不相干，自有阳关道与独木桥，我何须你来教我做事！”

裴远：“……”

路筠：“……”

路筠觉得，衣如雪刚才那一番话，其实是文明的说法。

要是换得白话一点，不文明一点，也一句话就能说得清，简而言之，即——管你屁事！

裴远被衣如雪一通发飙，直接给说懵了，好久都缓不过神儿来。

在他的印象里，衣如雪，一贯都是温柔又安静，喜怒不形于色，绝不会苛责任何人，甚至，就连说话，都素来温声细语的。

即使是上辈子，他们最后反反复复的争吵，更多的，也似乎只是他单方面的争吵，除非是衣如雪实在忍不住了，才会反驳几句，而这，也正是裴远上辈子觉得愤怒与无力的地方。

——他好像不管做什么，衣如雪都不会给予他想要的反应。

他就算是说出再难听的话，最后所得到的结局，也不过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全然无处着力。

于是，带着这样无力的愤怒，裴远的指责越来越刻薄，很多甚至是全然无端的斥骂。他疯了似的想要看见那个人回击，但最后，他所得到的结果，却是被干净彻底的扫地出门。

裴远从前，总是想要尝试着去够衣如雪的底线。

却没有想到，愈是温柔的人，底线一旦被触碰，便是断的比任何人都要决绝。

再无回头的可能。

裴远以为，自己这辈子，想明白了。

他是真的有想和衣如雪好好地过日子的。

他不会再做让阿雪难过的事情，说让阿雪难过的话。

他会对他好的。

不会再让衣尘带走他，也不会在让他独自一人深陷龙潭虎穴。

他上一世，用几十年的时间，看清楚了，自己真的很渴望，能够和阿雪过平静的生活。

但是，……这一世的衣如雪，他不要他。

从前裴远总想着要看衣如雪生气，但现在衣如雪真的生气了，裴远却只觉得绝望。

衣如雪……不会再迁就他了。

他不记得上辈子的事情，这辈子，也不曾与他发展过任何的感情。

竟是他，一厢情愿了。

裴远想明白了此处，禁不住的“嗬嗬”苦笑了两声，留下了悔恨的泪水。

裴远苦涩道：“我，……我明白了。”

“今后，我不会再擅自打扰你了。”

“我会离开的，阿雪。”

“但是……”

裴远放轻了声音，竟似是在祈求，“阿雪，不，衣先生，你，……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衣如雪：“……”

衣如雪淡淡道：“自然。”

“你我并无过节与冲突，来日若得相见，在下希望，你我，尚且能够成为朋友。”

裴远：“……”

裴远的笑容更加苦涩了。他微微点了点头，很轻声的说：“好。”

“就此别过吧。”衣如雪轻拢着衣袖，平静道：“一路小心。前途，一帆风顺，诸事顺遂。”

裴远：“……”

裴远沙哑着嗓音，喃喃的重复道：“就此，别过。就此……别过……”

如此轻易，便竟，与那人，别过了。

裴远浑浑噩噩的走出了桃林，只觉身后大梦一场。

他仍旧还爱着衣如雪。

然而，他的“爱”，却已经，给他爱的人，造成了困扰。

……不如放手吧。

倘若今日他退一步，只站在远处，那么来日再相见时，衣如雪便不会，讨厌他。

时至如今，他竟已不敢去奢求衣如雪爱他。

只想着自己，不要被讨厌，便已是，满心欢喜。

…………

回去的路上，路筠忍不住问衣如雪道：“师父，你就真的半点也没有想过，万一，我是说万一，那个裴远，并不是胡言乱语呢？”

衣如雪很坦然，他点头道：“想过啊。”

“这世间之事，无奇不有。凡无法得到确切结果的，都应当保持着敬畏。但是，”衣如雪说，“这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若他是胡言乱语，那自然不必思虑过多，若他所言为真——”

衣如雪停顿了片刻，方才平静的继续道：“那么，我与他之间，会发生的感情，一定会让我，非常的不快乐。”

趋利避害，是人类的本能。

衣如雪亦如是。

若明知会让自己痛苦，何必还要给它发生的机会呢？

“可是，”路筠装作一派天真，他道：“可是看起来，那个裴远，好像真的很后悔。”

衣如雪：“……”

衣如雪说：“是啊。他的的确确是，很后悔。”

“一个只会后悔的人，是多么的可怕。”衣如雪忍不住嘲讽的笑了笑，说道：“他所谓的喜欢啊……其实哪里是喜欢我。”

“他不过是在，填补自己的遗憾罢了。”

“只是恰巧，我是那个，能够填补他遗憾的工具。仅此而已。”

路筠听了衣如雪的一番话，几乎想要立即给他家小师父鼓掌了。

但是……心底里面，却又酸涩的过分。

须得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一个人，方才能够说出，自己是别人填补遗憾的工具，这样的话呢？

虽然裴远确是不配，衣如雪分析的半点没错，但……，他的小师父，仍旧还是不相信，自己值得，被人去爱吗？

路筠想起来，在上一世，裴远最后离开前的那段时间，有一回他发现衣如雪不见了，天黑了都没回来，心里着急又害怕，凭着感觉跑进山谷里去找，最后，在溪边一块大石头底下，找到了他蜷缩在那里，抱着酒坛昏昏沉沉的小师父。

路筠走过去，靠在了衣如雪的身边。

察觉到似乎有人靠近，衣如雪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他的声音沙沙软软的，很轻的问：“是阿筠吗？”

路筠没有回答，只是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他的小师父。

于是，衣如雪稍稍歪了歪脑袋，自己同自己喃喃的道：“哦……是我自己喝醉了啊……”

——竟是把看到的路筠，当成了幻觉。

衣如雪看着路筠的方向，轻轻的和他说：“阿筠，我想说说话。”

路筠不言不语不动，甘愿做一个虚假的幻影，只怕会再惊到了他已然精疲力竭的小师父。

然而，直到最后，衣如雪仍旧是，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路筠唯一隐约听见的，是他的小师父，缩着身子，靠在他的身边，嘟哝着说，自己好难过。

恶语伤人，且诛心。

不去争吵，只是因为，他实在是太累了。

不想去和裴远吵架。

没有精力，也没有意义。

路筠把他睡着了的小师父抱回了家，安置在了自己的房间。

正是从那一天开始，路筠忽然意识到，原来，他的小师父，居然那样轻。

十五岁的他，已经可以很轻易的把他抱起来了。

窝在小师父的怀里撒娇，似乎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路筠的心底，骤然升起了一股恐惧。

没有原因，也不知为何。

他感觉得到，他的小师父一身是伤，疲惫不堪。

而伤人的，却并不仅仅只是裴远一个人。

——他也有份。

或许他不如裴远那样的恶劣，但他并不无辜。

有些情感的认识与改变，真的仅仅只在一瞬间。

路筠，想要被，衣如雪依靠。

想要在他难过的时候，不再是一道“幻影”。

而最好的是，他可以，永远都不让，那个人难过。

***

天气渐冷，路筠喜欢的奶糊糊，出现频率高了许多。古代毕竟是古代，虽然现代吃不到的珍馐，也有很多，但够格去吃那些东西的，显然不是像他们那样隐居乡野的草民，是以，能吃的东西，还是相对较少的。不过，衣如雪虽然炒菜不行，只会那么两下子，但他对路筠，是真的挺好的，譬如，从前衣如雪的厨艺还要差，真的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直到身边有了个小的，才开始慢慢的改进。

所谓奶糊糊，做法其实很简单。

只需将牛奶煮开，同上好的米粥一道熬便可，最后的成品，着实是奶香扑鼻，又好吃，又充饥。

衣如雪算着日子，决定要不明后两天，就带着路筠去镇上买新衣服吧。

十一月即将结束，十二月近在眼前，马上，就该过生辰了。

——他的小朋友，又该长大一岁了。

嗯。过完了生辰，就该过年了。

年货也要买起来。

这样一想，衣如雪觉得，自己似乎还有很多事情都没有做。

该抓紧了呀！

路筠对于年货，其实并不期待，他期待的，是能够和他的小师父，一起过年。

一起吃年夜饭，然后，一起窝在被子里，守岁。

想想就好快乐。

当然，生日也是很重要的。

路筠发誓，今年生辰，他一定要看见一个，穿的漂漂亮亮，人也开开心心的小师父。

镇上的成衣店，其实是很好的。据说是全中原连锁，总店在帝都，连他们这样的小镇子都能顾及的到，可见的确是规模很广了。

衣如雪以前，其实不怎么带着路筠到这家店来。他觉得不太划算，诚然，他不缺钱，但这家成衣店里的衣物布料，向来偏贵却也是真的，寻常百姓，得省好久，才能来买一套，买了也就是穿个新鲜，衣如雪觉得，没有什么必要。

他以前常去的那家布庄，布料舒服，价格也公道。他自己会做衣服，因此，回回裁了布回去就是，但前不久，路筠突然和他说，要穿的好看一点什么的，衣如雪忽然就觉得，自己觉得没有什么必要的东西，不代表，路筠也觉得没有必要。

小少年嘛。的确是应该穿的好看一点。

他们的这小镇子虽然小，但店却是很靠谱，里面衣服的款式，都是京城里最时兴的，布料也鲜艳漂亮，绣金嵌玉老百姓买过年的衣服，往往等到了十二月再买，现在他们一大一小两来早了几天，因此，店里倒是不拥挤，只是他们的穿着打扮，着实是与那装潢豪气的店铺，不大相称。

店员瞧了瞧路筠，又瞧了瞧衣如雪，心里寻思着，这两人看长相，倒也斯文，连那样寻常寒酸的衣服，都能穿出味道来，只是再有气质，寒酸也仍旧是寒酸。

店员估摸着两人，猜测大约也就是进来打打眼，长长见识，真买衣服的可能性不大，于是也懒得殷勤引导，只随便他们自己去看，这对于衣如雪而言，反倒是让他觉得自在了许多。衣如雪在时兴的冬衣里挑着自己稍微合眼些的款式，真是这件也想给路筠试试，那件也想给路筠试试，——他的阿筠，自然是穿什么都好看的。

路筠：？？？

路筠人傻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来的本意，难道不是给他家小师父换换行头吗？这怎么看来看去，看的都成了……童装？！

路筠本人，并没有要当粉雕玉卓小仙童的打算啊！

他只是想要把他家小师父打扮的金尊玉贵而已啊！

眼看着衣如雪一会儿问他这件衣服好不好看，一会儿又问他那件袄子喜不喜欢，路筠只感觉，自己像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头都大了。

于是，路筠只得道：“好看归好看，但是没有师父自己做的喜欢。”

衣如雪：？

衣如雪不解，他说：“啊……？这些衣服，不比我做的精致漂亮吗？”

路筠摇了摇头，刚想说话，便见店员走了过来，没好气儿的对着他们指点道：“衣服不买，就不要乱碰，要是碰脏了，你们是准备赔不成？”

衣如雪：“……”

路筠：“……”

成衣店不让顾客试衣服，就很离谱。

衣如雪对此倒是无所谓，就像路筠说的，他一贯很佛系，对于可能一辈子仅仅一面之缘的店员，更是仿佛没有气性，但衣如雪没气性，路筠有啊！

什么垃圾店啊！最基本的服务道德有没有？

“买！谁说不买！”路筠牵了牵他家小师父的手，很豪气的道：“师父，只要是你觉得好看的，我们就都买！”

衣如雪：“……”

衣如雪的心情微感微妙。

怎么讲呢。他也明白，阿筠这是在给他出气，但是，……虽然不差钱，可买这么多，是真没必要。

有一种花自己的钱，让店家快乐了的感觉。

不过，……既然阿筠喜欢，那就买吧。

于是，最后，衣如雪打包了一堆……适合路筠穿的衣服。

他自己倒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那家布庄。

路筠这会儿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干得傻事，他好像总是这样，钱不从自己手里花出去，就没有太大的感觉，但是回头再仔细一算，发现他真的给衣如雪浪费了好大一笔钱。

路总心痛了。

看着小朋友蔫头蔫脑的模样，花钱的衣如雪反过来安慰他，说道：“其实这也没什么，毕竟东西买到了，就是开心的。”

路筠：“……”

路筠说：“可是好浪费。”

“不会啊。”衣如雪提了提手中打包好的衣服，说：“阿筠穿了，会很好看的。”

“只要物有所值，就不算是浪费。”

“呐。”路筠眼睁睁看着，自家小师父伸出手指，轻轻的刮了一下自己的鼻头，然后用异常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悠悠道：“所以，阿筠，今晚回家之后，记得试给师父看呀~”

路筠：“……”

试衣服什么的，他真的不可以拒绝吗？！

唉。

算了。

看在他家小师父如此期待的份上，他就忍痛答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