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天, 围场的天就好像要比宫里的天看起来要更加辽阔高远。www.xiashucom.com

打从到了围场, 萧瑁和萧璟这对小兄妹就进入了可劲儿撒欢的自由时光, 因为平日里管着他俩的姜姝正忙着自己玩儿，大多数时候都没空搭理他俩，只留下了宛娘并一众宫人守着他们。

二皇子和崔安安年纪略长一些, 想来也是不愿意同小朋友一起拘着的, 姜姝便令秦树安排好了侍卫，替二皇子和崔安安选好了温驯的马匹，还再三叮嘱二人不许往偏远的地方去, 以免遇上了什么意外之险。

安排好了几个孩子, 姜姝自然就自己玩儿去了。

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海棠红的窄袖衣裳和缎面斗篷，姜姝骑在自己的白马上头眯着眼睛打量郑妍这一身一如以前的装束, 唇角高高扬起。

“你倒还是喜欢这一身银白。”姜姝年少时就常常穿着一身银白色骑装扬鞭打马, 郑妍看着如今仍是一身银白的姜姝, 笑得灿烂明媚。

姜姝轻轻扬眉，朝着郑妍微抬了抬下巴，“你不也还是这一身海棠红？”

二人相视一笑, 默契地用腿一夹马肚子，挥鞭而去。

正式的围猎还没有开始，就算开始了, 也不是夫人娘子们的舞台，姜姝和郑妍这也只是相约玩耍罢了，身后的侍卫一路跟随, 马蹄踏起纷纷扬扬的尘土。

姜姝箭法一般，骑术却很不错，明和年间在京都府中大大小小的街道上策马疾驰惹出阵阵惊呼的纨绔子弟里就有一个姜姝。郑妍比姜姝要乖觉一些，一般不在城中骑马，顶多和姜姝约着去郊外跑跑马撒撒欢。

马儿飞奔的时候，姜姝坐在马背上，迎着风儿，闭上了眼，只觉周遭的一切都像是不存在一般，一闭眼就好像回到了十二三岁的豆蔻年华。那时姜氏权倾朝野，任何事任何物任何人仿佛只要跟“姜”之一字沾上关系都显得特别高贵。

作为姜氏这一代最小的嫡女，姜姝自然是格外金贵，整个京都府的权贵见了姜姝都得礼让三分，便养出了姜姝清高倨傲的脾气，她又生就一副倾国倾城的容貌，就连看不起人的模样都好看得不得了。

当年的权贵圈子里，有多少小郎君对姜姝倾心相待，就有多少小娘子厌姜姝厌得咬碎了后槽牙，一边讨厌着，一边嫉恨着，一边又忍不住模仿姜姝的衣裳首饰、言行举止，却又因珠玉在侧、相形见绌而更加讨厌、嫉恨姜姝。

人总是会在现有的生活不似从前那般顺心如意之时回忆往昔，马儿渐渐慢了下来，姜姝睁开眼时，郑妍已经搭着羽箭，拉开了弓。

郑妍的箭法比姜姝要好上不少，一箭射出便将那只跑出来的大灰兔子给钉在了地上，侍卫赶忙上前去帮郑妍把猎物捡回来，姜姝预估了一下距离，觉得如果是依她的箭法的话，那只大灰兔子多半是能逃过一劫的。

这么想着，姜姝不由就将目光放到了自马背上挂着的箭筒里取出第二支箭的郑妍身上，眉眼含笑，眼里放光，“阿妍，我们一会儿烤兔子吃吧。”

郑妍眉梢飞扬，“不如我猎只黄羊，我们晚上吃烤羊腿？”

“大善！”姜姝一拍手，喜不自禁。

明和年间的春猎、秋猎，烤出来的第一只羊腿总是姜姝和萧晗一起分食，先帝极爱幼子，有什么好东西都能在第一时间想起萧晗，就连围猎之后的宴席都一定要把烤出来的第一只羊腿给萧晗，姜姝便和萧晗一起欢欢喜喜地吃烤羊腿。

其实姜姝并没有多爱吃烤羊腿，可她喜欢在烤羊腿端到桌案前来时，围场里面带着凉意的晚风和席上跳着胡旋舞的漂亮小娘子，还有萧晗看向她时像是淬过满天星辰的双眸和父母亲长宠溺的微笑。

萧晗和萧晓并李氏娘子被关押在大理寺的时候，姜姝让秦树代她去看过他们，她当时怀着身孕，行动多有不便，再加上萧旭本就忌讳她同萧晗有过多的牵扯，她也不敢在萧旭气头上去大理寺，恐给萧晗惹来更大的祸事。

秦树带回椒房殿的消息就如同姜姝所猜想的那样，萧晗只求她把李氏娘子给摘出去，再保萧晓一命。萧晗和萧旭不一样，萧晗是个良善温柔的人，就像是一块被打磨得恰到好处的羊脂白玉，入手温润，毫无棱角之硌手。

姜姝叹了好几回气，终还是将他们三人都保下来了。这当然不是姜姝自己直接去找萧旭求的情，姜姝若是直接找萧旭求情，萧晗这会儿应该已经去见先帝了，萧旭那一点子的心软大抵都用在了姜姝身上，旁人是求不来的。但宗室和大臣们都是很有用的人，他们的意见，萧旭不得不听一听。

被囚于清和殿中，已经是姜姝可以为萧晗谋算来的最好的结局了。

姜姝天生就对围猎一事无甚兴趣，是以箭法也无有进益，比起射杀动物，她更爱骑着马听风从她耳边过去的声音，很自由，是她打从出生就无法拥有的自由。

然而郑妍箭法之高超精妙，她和姜姝二人一路骑马，撇开一开始的策马飞驰，之后则慢慢行去，看到什么猎物就射什么，郑妍箭无虚发之下，满载而归。

侍卫不辞辛劳地替郑妍收起猎物，一边收还一边赞扬郑妍技艺颇绝，秉承着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原则，姜姝也在一旁跟着猛点头，不住地夸奖郑妍的箭法。

郑妍兴致正浓，开开心心地赏了侍卫不少东西，转头就拉着姜姝跟姜姝说，这个狐狸皮要给萧璟做斗篷，那个花貂毛可以给萧瑁做帽子，再让人把黄羊的皮毛拿去好生织一织，能得一张暖乎乎的毯子，还有好些别的动物皮毛，用途多种多样。

姜姝忽然就很心疼郑妍，就像当年她及笄那年，眼睁睁地看着十三岁的郑妍偷偷地躲在一边送别自己的心上人，而她则被父母亲长告知，不论如何，先淑妃做不得姜氏的亲家一样的心疼。

如同细细密密的针尖就悬在心脏上方，只要心脏跳一下，就疼一下，一下一下的，初时还不觉得有什么，日子一久了，便只见血肉模糊的一片，就连那疼痛都像是浸入骨血里一般。不是不疼的，只是习惯了这样的疼痛，就好像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了。

郑妍有个心上人，她的心上人不是世家名门的小郎君，也不是勋贵高官家的子弟，郑妍的心上人只是一个军户行伍人家的儿子，曾被郑家聘来教授自家子弟骑射之术。郑妍十三岁那年，小小心思在父母亲长面前露了行迹，她的心上人也就被郑相一封书信送去了北疆。

那时的姜姝也刚刚知道自己原来和萧晗原来是决计不可的，二人也算是难姐难妹了，捏着手绢共垂泪。后来，姜姝就成了萧旭的贵妃，再后来，郑妍成了萧旭的昭仪。

今时今日，姜姝已是皇后，郑妍则是德妃。

往事种种不可追，来日，姜姝勾了勾唇，她自进宫后就总是期待来日，做贵妃时期待来日做皇后，如今已经是皇后了，姜姝又期待来日做太后。

萧旭喜欢问姜姝想要什么，可姜姝却不能告诉萧旭她究竟想要什么，因为她想要的，不论是从前还是以后，统统都和萧旭无关。

姜姝讨萧旭欢心，只是她达成目的手段之一而已，就像她当初授意京都府府尹秉公办理叶氏胞弟的案子，又教他应该如何去向萧旭告状一样。萧旭是姜姝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的道路上绕不过去的坎儿，却不在姜姝想要得到的那一切之中。

姜姝要的是结果，萧旭永远都只是过程，一段会被姜姝在回忆时忽略掉的过程。

萧旭和姜姝，从一开始就错了，从萧旭强迫姜姝进宫之时起，一步错，步步错。

就算是秋猎，皇帝也是有政务要处理的，姜姝和郑妍二人有滋有味地嚼着烤肉，端着夜光杯，喝着葡萄酒的时候，萧旭依旧在理政。

全福将姜姝今日的行程报上去的时候，萧旭不由放下手中的折子，扬眉笑了笑。

“离了宫城，阿姝倒是快活多了。”

“宫里俗务缠身，娘娘也是难得松快松快呢。”看出萧旭心情不错，全福接话也就随意了许多。

“遣个人去跟阿姝说一声，酒喝多了伤身，莫开心得忘了形，正式的围猎明日可就要开始了。”萧旭又拿起了一本折子。

“是。”

今夜月色正好，围场的月亮不似宫城里的月亮那般虽明亮清远但也被熏染上了几分俗世的富贵气息，围场的月亮清澈皎洁，让人忍不住地猜想这样清清冷冷的月光之下是不是真的隐藏了一位拥有绝世美貌的仙子。

酒过三巡，姜姝伸了伸腿，调整了一下坐姿，歪着头看郑妍端着夜光杯对着月亮饮酒。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郑妍慢条斯理地吟着诗，姜姝举杯与郑妍同饮，笑意浅浅，梨涡淡淡，“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郑妍看着姜姝，心知姜姝明白她在想什么，于是抿着嘴笑，拖长了声音，似有所感，“可怜河定无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姜姝一怔，原来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啊。

家族是荣耀也是枷锁，荣耀之下的世家女们清高傲慢，殊不知就连这清高傲慢都是枷锁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