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少侠？”

白愫情甫一迈出门，便见陆晚瑜惊魂未定地站在廊间，叶韶吟立于其三步之外，脸上的冰霜犹未褪去。

这一幕倒是令她有些意外，走近二人，才发觉陆晚瑜手上提着一桶水。

这是拿来洗浴的？

“陆姑娘，方才刚从楼下上来？”

陆晚瑜从一开始的惶然逐渐转为放松，尴尬地笑了笑：“二位也是出来寻水的吧，这客栈内置陈旧得慌，我们耐不住，所以想寻水自己擦洗一番，店里的热水不多，楼下小二还在忙活，所以我就自己提一桶水上来了，没想到柳少侠竟突然出现，吓了我一跳。”

白愫情作恍然状，语含歉意：“陆姑娘见谅，我师兄素来谨慎，如今出门在外，这客栈又地处僻远之地，陌生得很，故而才反应敏感了些，如今吓到了姑娘，是我们的不是。”

“白姑娘言重了，二位若是想寻热水，动作还得快些，否则怕是要错过了。”陆晚瑜摆手。

“多谢陆姑娘提醒，但我们无意寻热水，只是想去寻小二换香罢了。”

闻言，叶韶吟轻瞥她一眼。

陆晚瑜愣住：“香？换什么香？”

白愫情手轻抵着胸口，恰到好处地咳了几声，缓了片刻。

“我自幼就闻不得这苏合香，一闻便会咳嗽不止，心悸难耐，没想到这客栈里燃的竟是这种香，一进屋就险些去了我半条命，所幸师兄反应得及时，将香给灭了。久了又觉得无香不习惯，便想要找小二换种香。”

这话越说越真情实感，叶韶吟的眉心抽动了两下。

陆晚瑜的脸上染上忧心与惋惜：“原来如此，小二就在楼下，二位快些下去吧。”

略显虚弱地笑笑，白愫情又转言：“这客栈毕竟地远人稀，夜里恐不安全，两位姑娘还是莫要独自出门了。”

“多谢白姑娘提醒。”陆晚瑜点头。

道别后，陆晚瑜倾身提起水桶，动作间一块令牌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从白愫情的角度，转瞬即逝间恰好可见其上一道宛如腾蛇蜿蜒曲折的纹路。

陆晚瑜放下水桶，俯身将令牌拾起，重新塞入衣襟内。

白愫情没有看着她远去，而是道一声“走吧”，扭头便径直向着楼梯口走去。

叶韶吟同一时间跟上了她，偏头见她面色沉静难辨，眼睫垂落。

方才受角度所限，叶韶吟无法透过她的身形看清掉落在地的物什，到了楼道口，判断距离已无人能闻，才淡声问道：“如何？”

“刻着腾蛇架雾图景的令牌，是什么来历？”

叶韶吟顿时眉间一皱。

“腾蛇纹本就常见，许多小门小派也喜欢用此图案。”

思索片刻，白愫情斟酌道：“单论方才她的反应，无甚特别，但有一点令我些许在意。”

“时间。”

白愫情抬眸，和叶韶吟对上了视线：“不错，就是时间。”

他们分别进入房间时距戌时仅剩一柱香，发觉地道，入城探查前前后后也该有半个时辰，按陆晚瑜所言，她寻热水是为擦洗房间内的器件，那么这整整半个时辰，她们二人在做何事？为何这般久才想着擦洗除尘？

叶韶吟垂眸半晌，道：“腾蛇纹令牌……如此说来，那位名唤阮桃桃的姑娘，可能是寒隐门门主之女。”

白愫情眼睛微微睁大，无语道：“为何不早些说？”

“原先是未考虑到，若非你提及腾蛇纹，我确实无法想起其中关联。”

“何解？”

“寒隐门近几年与一个小门派交好，那个门派唤离玉门，喜用腾蛇纹。”

叶韶吟话音一顿，又道：“寒隐门门主阮修文对其女疼爱异常，护得密不透风，故外界知之甚少。”

“不过据我所知，离玉门与寒隐门交好，其中根源与她有关。”

门中少主与别派弟子互为挚友，故而两派交好，倒是合情合理。

白愫情想到什么，又问道： “你方才撞见她时，可发现什么异常？”

“无。”

收回思绪，白愫情屈指轻抵唇侧，轻轻一笑。

“无妨，问题总会迎刃而解。不如我们先去换香，待会儿再去见见那两位。”

这副做戏做全套的做派倒也不令人意外，属实契合她的作风，叶韶吟毫无他言，和她一齐下楼换了香，回到屋里点燃，又借问询扶风城境况之故，敲响了隔壁的屋门。

开门的是阮桃桃，只见她将两边袖子都卷了起来，额上仍残余着汗水，见到他二人时脸上的惊讶难以遮掩，问清二人来意后扭头朝屋内知会了一声，便要欢喜地将他们迎了进去。

白愫情脸上露出几分欲言又止的犹豫，正要适时开口，叶韶吟却先她一步：“她闻不得苏合香。”

嘴里刚要吐出的字符险险咽下，白愫情闭嘴看向他，心底满意极了。

阮桃桃满脸困惑，这时陆晚瑜则恰好走到她身后，道：“我方才已经将香灭了，如今屋内还残留些许香气，不如就在廊外谈吧。”

阮桃桃便似懂非懂应下了，走出屋外，而陆晚瑜也跟了出来。

“白姐姐想问些什么？”阮桃桃问。

“我们明日便要入扶风城，所以还想仔细了解一番扶风城的情况。”

阮桃桃当即兴致就上来了，语速都快了几分：“扶风城的情况我倒是了解得多，那扶风城城主是朝里新派来的，上任没几年，挺年轻的，所以底下好几位元老都不大服气，前段时间的命案就一直瞒着没让他知晓，查半天又查不出，压着消息不让人往外传。”

“后来是人家父母为求公道亲自将命案捅上了城主府，城主才通晓此事，为此勃然大怒，下令要亲自彻查，其他那几个老家伙也自知理亏，便也处处配合，只求赶紧将事给解决了。”

白愫情听及蹙了蹙眉。

武林虽由武林盟一统管辖，但终究隶属于朝廷，扶风城本非朝廷所设辖地，城主府也本只是一群草班子聚在一起建起的伪官府，百姓也不管其来历，只求有个掌权者能主持公道，让他们过好日子，故这城主府在扶风城的声望也与日俱增，成了实质的官府。

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扶风城也没有脱离朝廷的魄力，终究还是在与朝廷的交涉中彻底退让，将城主任免权交出。

不过山高皇帝远，这阳奉阴违的事，朝廷也难以避免。

“我们刚出城那会儿，命案已经发生五起了，造成了大范围的恐慌，百姓对城主府的信任消减不少。”

阮桃桃回忆了一阵，又道：“据传言说，当时最后一起案子似乎和前几起案子略有不同，所以城主府尤为重视，也不知如今如何了。”

白愫情问道：“你先前说那几起案子的死者浑身血液皆被抽尽，死状宛若干尸，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阮桃桃摇了摇头。

“其余的我便不知晓了，我先前也同白姐姐你说过，这些都是我从他人嘴里听到的，是不是真的我也不敢断言。”

迟疑了一瞬，阮桃桃补充：“白姐姐，其实我不大建议你们这段时日入城，毕竟如今城中情况如何我们都不知晓，万一命案仍在发展，乱起来怕是连城主府都要压不住了。”

陆晚瑜提醒般拍了拍她的背，白愫情则抿唇笑了起来。

“有我师兄在，你不必忧心我们的安危，只需考虑城内命案如何，是否戒严，能否容我们通过便好了。”

阮桃桃顿时尴尬地鼓起双颊嘿嘿笑了起来，抬手摸摸鼻尖。

不提她还当真忘了这茬，行走江湖这期间她被晚瑜耳提面命惯了，本来横冲直撞的臭毛病在晚瑜的监督下改了个七七八八，还养成了遇事三思的习惯。

先前那几个大汉挑衅她们，她也是一时实在按捺不住，臭脾气莫名被找回来了，现在倒是又多想了。

“应当不至于白日戒严，”陆晚瑜突然道，“那几起命案都是夜里发生的，二位白日里早些入城，当日就出城，或许就不会有什么意外。”

白愫情怀揣着谢意浅笑道：“多谢两位姑娘，倒不知两位明日又要往何处去，若是要向南边走，可得注意着些。”

“为何？”阮桃桃愣住，下意识发问。

白愫情唇边笑意深了些。

“南边一带毕竟离鸾周山近些，属于武林盟巡护地段，出入总会遇些麻烦。”

阮桃桃面色乍然变化，而后又略显慌乱地看向一旁的陆晚瑜。

陆晚瑜侧头给了她一个眼神，她才险险克制住脸上的神情。

白愫情道了声别，正要旋身回屋，阮桃桃却二话不说冲上来握住了她的手。

叶韶吟握剑的手当即一紧。

“白姐姐，你可得同我们说说，怎样才能避开武林盟的人。”阮桃桃话里皆是迫切。

透过阮桃桃，依稀能看见陆晚瑜脸上的恨铁不成钢。

适时收回面上显而易见的惊诧，白愫情语带疑惑：“为何要避开武林盟的人？”

阮桃桃的嘴开了又闭，含糊吐出几个音节又收了回去。

陆晚瑜见状迈步上前，沉着解释：“我们毕竟是独自出远门，怕惹上什么麻烦，所以不愿与武林盟内前辈打交道。”

白愫情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那二位可得尽量抄山间夹道走，武林盟中人大多都易装简行，若是在镇上走怕是辨认不出，来不及反应。”

阮桃桃向她递了一个感激的眼神，白愫情安慰地笑笑，同她们二人告别，回屋时唇边的笑已带上一丝意味深长。

可一进屋再面对这满室的颓唐，顿时唇角一垂，好心情如烟消散，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沉下来。

她四周环视一番，视野里捕捉到一张简陋的靠椅，生无可恋道：“今夜我就坐这歇息了，你自便。”

叶韶吟无奈摇头，将榻上那床被褥翻了个面，拖到地上铺好。

在他动作期间，白愫情浑身散发着万分抗拒的气息，动作含混地用靠枕将椅子擦了个遍，将靠枕抬起一瞧，枕上竟隐隐显露灰黑色的痕迹，她顿时抽了口气。

求救的眼神投向半蹲在地的叶韶吟。

收到信号的叶韶吟心下轻叹，这半个月来的相处对她的各种讲究倒也知了个七七八八，道：“我去去便回。”霎时便又消失在原地。

知晓他应当是去寻热水了，白愫情百无聊赖地盯着窗外漆黑的夜景，思绪渐渐飞远。

先前阮桃桃自陈父亲阻挠其出远门，如今她却和陆晚瑜二人结伴到了鸾周一带，据寒隐门已有近二百里，途中停停走走，应也超过六日。寒隐门隶属武林盟，若她当真是阮修文之女，瞒着其父出门，定会惧怕撞上武林盟的人，毕竟她也无法确定阮修文是否委托武林盟搜寻她。

她们也仅在此处客栈停留一夜，而所订房中藏有秋露，并在她们入住前已点燃，这会是巧合吗？

地道的存在，她们是否知情？

心中隐隐有些猜测，白愫情垂眸，指尖动了动，手上霎时多了一枚骨哨，心下预估着叶韶吟的速度，轻轻吹响了骨哨。

须臾间，一道破空声穿透云霄，疾影凌空而下，掠过窗棂，一只鹰轻捷地落于椅背之上，尖喙间叼着一团蜷起的纸。

奖励般轻揉两下鹰的脑袋，将它嘴间的纸取下，展开看了一眼，又重新卷起塞回去，那鹰便又翅膀一展，乘风而起，扑向虚空。

白愫情垂眸，将手指虚搭在椅背上点了点，缓缓勾唇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