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狭长的双目素来清冷如寒雪,但此刻望向她的眼神带着几分笑意,便如春风。配上那张极好的皮相,换做旁的女子早已脸红心跳,含羞带嗔。
可徐拂玉只是饮了一口茶,没有否认。
这整个都城,想邀她赏花之人能从城东排到城西,她与戚还寒一同看花,难道不是他的荣幸么?
马车忽的一颠,徐拂玉手中还剩的半盏茶泼洒些许,好在戚还寒眼疾手快,按住了茶盏。这一颠,连车厢内的抽屉被晃了出来。
那红漆抽屉之中,晃出来了一个卷轴,还有几本书。卷轴的外页卷的有些散了,纸边也有些泛黄,显然是有些时间了。
戚还寒扶正了茶壶,开口:“贺姑娘素日爱好文雅。”
徐拂玉看着其中的卷轴,愣了一下,开口:“不过几张画罢了。”说罢,不着痕迹的将那抽屉合了上去,拦住了戚还寒探寻的目光。
马车之中,有的会习惯性的放一些平时用的上的物件,若是附庸风雅之辈,便是放一些折扇之类。
放书画的,则多是真的喜爱。
许是什么山水画吧,闺阁女子,最爱的便是这些。
很快到了径碌园,此处是个赏花的院子,好在今天并非休沐日,人不算多。
阳光微微倾泻而下,几人一前一后的走着。
径碌园中,园中的人早已开始提前放出告示,出示莺珠果。
“莺珠花柔美,待到来日果子成熟,便有莺鸟啄食,因此得名。”白朱开口,“届时姑娘可要购上些许?”
“酸的,罢了。”徐拂玉看了一眼牌子,便不感兴趣,宫中上贡的果子止水饱满,甘甜可口,这外面的果子自从从前尝过,便也不感兴趣。
那时是贺浔安带着她来这里买莺珠果,贺浔安说,这里的莺珠果人人尝了都说好,让她也瞧瞧。
她也心怀期待的尝了,可自篮中一尝,酸比甜多。那时她都怀疑,是贺浔安在作弄她。她在宫中吃的莺珠果,从来没有酸的。
那时贺浔安见她酸的皱起的脸,又连声道歉:“抱歉,臣不知公主不喜。”
她不忍见他自责,到底还是赏脸多吃了几颗。她回去又问母后,才知晓,莺珠果本就是有酸有甜,只是宫中奉到她面前的,自然都是早已经挑拣好的,怎么会有酸的呢?
但那时,缀满了莺珠果的树下,徐拂玉到底是忍酸意,只是不忍让贺浔安失望。
当时只道是寻常。后来也不曾再想去吃那酸溜溜的莺珠果。
她陷入回忆之中,有些出神,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站在那,便是一景。
高大的树木之上,莺珠花的花瓣衔接,成了一片粉色的天幕。微风拂过,便是一阵花雨。落在徐拂玉的鬓间,发中,衬得人比花娇。
她今日着的是一身浅粉色的衣裳,没有戚还寒初见她时的那般艳丽。
也就是这时,戚还寒才发现,她的五官并没有多么艳丽,只是淡妆便也好看的紧。他在都城中见过许多女子,各有各的妍丽,但最为艳丽凌人的,唯有徐拂玉。
而眼下,她着少女些的衣裳站在自己身侧,倒让他有些不习惯。仿佛自己真的成了她的兄长,带着贪玩的小妹出来。
但周遭的目光却不这么觉着,戚还寒的身形颀长,容貌极好,徐拂玉站在他边上,二人瞩目极了。
园中的画师今日还未开张,在此时,欣然提笔。
不过一会,便有画师身侧的侍从请徐拂玉移步。
“何事?”
“这位姑娘,你与你的郎君佳偶天成,园中的画师为二人作了一画,姑娘若有兴趣,请随我移步。”侍奉笔墨的侍从含笑说道。
什么郎君?徐拂玉下意识想张口辩驳,可话到嘴边,有咽了回去。罢了,不与眼拙刁民计较。
徐拂玉移了步。
到园中,画师将画摊在桌案之上,墨迹未干,泛着水光。
园中的游人眼中皆是赞许,夸赞的话不绝于耳。徐拂玉瞧着,倒也生出几分期待。上前一看——
上面正是满院的莺珠树下,徐拂玉和戚还寒并肩而立。他的身影较之徐拂玉高出一大截,两人衣着颜色相似,瞧上去,当真般配。
二人刚才分明距离站的极远,不过并肩而立。但画师为了入画效果,却是拉近了二人的距离,将画中二人的姿势化成了树下对望。
画师的技巧自然不如宫中画师的技巧精湛,笔墨只能汇出徐拂玉六分模样,戚还寒则是七分。
在一见到自己画作之中的五官时,徐拂玉心中的烦躁瞬间升起,问身边的白朱:“白朱,我的脸有画作之上这般大吗?”
白朱摇头:“并未,姑娘容色倾城。”
戚还寒见她如此计较,抿唇一笑。
“姑娘,画作一事,求神而非求形,我观姑娘与郎君佳偶天成,故而作画,还请您的重点放在意境之上。”画师捋了捋山羊胡,开口道。
但徐拂玉一观,画技稀松平常,技法也是平平,所用颜料更是街头巷尾最为劣质的,说是什么意境,不过是将园中的花瓣画成了成片的粉,瞧上去氛围倒是好了,何来什么意境。
徐拂玉正欲开口,但余光却落到了画中的戚还寒脸上。画师技法平平,只绘制出戚还寒脸上的七分相似,但……这技法平平之中,戚还寒穿着本是为贺浔安制作的衣裳,瞧上去,倒与贺浔安更像。
她从未与贺浔安一同入过画。他生时不曾开口,之后更是没有机会。没想到,这误打误撞,竟是让她了却一桩憾事。
一瞬间,徐拂玉心头一软,酸涩之中夹杂了几丝喜悦升起。“画师说的是,您的画,好极了,我很喜欢。”
画师哪知徐拂玉心中所想,只以为自己的画技得到了认可,“是啊,为人作画,不过是为了记住这世间许多良辰之时的美好,纵然时光逝去,这份美好却还在画中,往后再查出翻阅,自然也是开心极了。”
“自然,总有些时光是想留住的。”徐拂玉淡淡道,给白朱使了个眼色。
“这张画,我们姑娘要了。”白朱便往画师手中塞了一小块碎银,画师眼中放光,收入囊中。
“多谢姑娘赏银。”本就是为了展示画技,画师未曾想到,竟然还有另外的赏银。
身侧的戚还寒,在听到这些,呼吸滞了一瞬。
眼前的女子,目光还未曾从画作移开,她的神色专注极了,就连唇畔也是带着笑意的,显然极为欢喜。她的脸上在他见过的时候,大多都是淡淡的笑,有时候便是没有笑意,除了那日她醉的糊涂时,笑意多了些,但亦是很浅,只有今日,是真笑的很欢喜。
她欢喜的,是与他一同入画么?
戚还寒的嗓子忽的有些干,喉结动了动,有些无措。他从前在褚国的时候,那些女子向他表露好感,他总是一副淡淡疏离的样子。但今日,他是头一遭,有些无措。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末了告诉自己,定然是,因为此刻身上并无多少银两,让她付的钱,也许这分无措,是出自于他的窘迫。
定然如此。
岳国都城内的花柔软娇艳,园林也以淡雅为宜。
褚国的话大多艳丽,他瞧着倒也有几分兴味。
径碌园不大,徐拂玉走一会便觉着累了,想要回去。身后,白朱紧紧的捧着那幅画。
徐拂玉开口:“戚公子,你伤势未愈,再走下去身子怕是吃不消。”
戚还寒早就瞧出她不欲再逛,顺势下坡:“多谢贺姑娘为在下着想。”
“嗯,那我们便回去吧。”徐拂玉抬头看了他一眼,心道还算有眼力劲。
正欲回去之时,戚还寒忽的察觉到,自己腰间空空如也,随身携带的荷包竟是掉落了。再开口:“在下的荷包遗落在园中了,贺姑娘先上车,我去去就回。”
戚还寒匆匆折返,但具体又不知荷包遗落了在了何处,只好凭着记忆中寻找。
园中的画师因画的他与徐拂玉,一瞬间,周遭的人也跃跃欲试。不少人围着画师开始要求作画,一位姑娘正开口:“画师,劳烦您务必把我画的纤瘦些。”
她的郎君有些宠溺的看着她,道:“夫人不胖。”
一时周遭的人又是一阵艳羡。
戚还寒看着人群如此簇拥,不好上前,只好远远的观望一番看看此地是否有自己的荷包。
却不想,荷包没有找到,肩膀却叫人轻轻拍了一下。
他一转头,映入一张陌生的脸庞,那张脸上惊愕欣喜交杂,还有不可置信:“贺公子,是您吗?”
“……”戚还寒愣住,任由眼前之人说话。
那人打量了一眼,看着戚还寒的眉目,还有他身上的白色衣裳,就连腰间都还佩戴了一把素日经常挂着的白玉折扇,不是贺浔安又是谁?
“是我啊,我是崔方事啊,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三年前我不在都城,听闻你出事……皇上连罪己诏都下了,我真以为你三年前死在了水患之中……”崔方事的神色越说越激动,连声音都逐渐有些压不住的大了起来。
周遭人已经有人逐渐投来目光,戚还寒皱了眉头,打断他:“你认错人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与你虽然只有数面……”崔方事连忙反驳。
但他身后的侍从拉了崔方事一把,“公子,贺公子早就死在了三年前,当时他于都城的葬礼,公主都亲自前去下葬相送忠臣,此事做不得假!何况您瞧,这位公子显然是不认识您的……”
话说到这份上,宛如一盆冷水迎面浇了下来,崔方事看着眼前的人,一副拒人之外的疏离模样。哪怕是一身白衣,漫天莺珠花落下,穿在他身上也如霁雪。至于腰间的白玉折扇,自贺浔安名声初绽,人人皆学着他拿一柄,不过是附庸风雅之辈罢了。
贺浔安人人道他是温润君子,哪里会如此冷淡。
“抱歉,是我认错了。”崔方事道歉,“公子与一位故人极为相似。”
“无妨。”戚还寒淡淡道,随即离开。
被这个崔方事一搅,他自知让徐拂玉等了许久,也不再去找那荷包。只当丢了便丢了,连忙回去。
上了车,徐拂玉瞧他腰间还是只有一柄白玉折扇没有多出旁的东西,问“戚公子寻到自己遗落的物件了?”
还是与旁人传递消息接头去了。
“并未,不过一只荷包,丢便丢了。”戚还寒道,“方才有个人将我认错,耽搁了时间,让贺姑娘久等了。”
“……像谁?”徐拂玉眼皮一跳。
“……没听清,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戚还寒记不清那个人念叨的名字,只记得一个“贺”姓,但忽的又想起来,眼前的贺玉也姓贺,兄长已故。
莫非,那人将他认成了她已故的兄长?
想到这,戚还寒便没有继续说的意思,一遍一遍的由旁人提起极为重要的已故家眷,本身就是件残忍的事。
想到这,戚还寒心中叹息一声,竟不忍说出。
所以……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她对自己好,是因为这张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