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到达泉眼山洞时已是傍晚。走了一小段路，云峤问道：“叶先生，我能不能问问，你与白先生之间的情谊……是什么？”

“心悦之情。”顿了顿又道：“你还小，日后便能懂了。”

云峤不再追问，沉默无言跟在叶阑身后。半晌，远远看见岩石边忽然伸出一个怯生生的小脑袋。

“云峤哥哥！”沧海一跃而下，飞快奔向云峤。

失而复得的感觉真好。

叶先生果然没有骗他。

云峤张开手臂迎接他，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两人还没寒暄几句，沧海眼尖，一下子发现了云峤的粽子手，着急道：“云峤哥哥的手怎么了？”

“我不小心摔着了，没事儿，过几天就好了，真的。”说着，还像模像样地甩甩，以此证明自己没缺了哪根手指头。

沧海围着人转了三圈，又从上到下里里外外检查一遍，连嘎吱窝都没放过。两人叽叽喳喳的吵闹声，让原本死寂的山洞重添了人气。

一阵风吹来，火苗快速摆动险些消散。叶阑半张脸藏在黑暗中，看不清样子，似乎有什么东西从眼角落下去了。

或许是一颗透明的流星吧。

良久，叶阑从怀中掏出沧海的古萧，递过去：“时间紧，旁的东西我带不出。平日里见你常拿着它，想必十分重要。”

沧海秒变乖巧，双手接过古萧，对叶阑深深一拜：“多谢叶先生，沧海无以为报。”

叶阑颔首，随二人进了山洞，指着早就为他们准备好的行囊道：“这里的粮饼够吃十日，夹层中还有我这些年攒下的珍珠，剩下的便只能靠你们自己了。明日一早，我送你们下山。”

云峤再次拜礼，恭恭敬敬道了谢。叶阑微微一笑，转身出洞。许久未见，也该给二人独处的空间说说话。

叶阑独自一人走到泉眼处，干枯的水池子早就恢复了先前的富饶。唯一不同，便是边缘处多了个搭建整齐的石凳。

叶阑褪去鞋袜，解了外袍，抬腿迈入泉眼中，坐定后盯着水面的波纹出神。

白子辰走后，泡水成了叶阑的习惯，只有感受到刺骨的寒，才能慰藉他因思念成疾而千疮百孔的心，才能想起白子辰那偏凉的体温。

好像，他还在身边。

“子辰，你现在在哪里，过的还好吗？我今日又救了一个御龙族人呢。”叶阑苦笑一声，身子往水中缩了缩：“其实从沧海来那日起，我便知晓他和你一样，只是那双眸子不似你那般红，想来……你们并非一个种群吧。”

说着，伸手从一旁的草丛中掏出一壶酒，仰起头，毫无章法地往嘴里灌，任由酒水肆意流出。叶阑歪斜着身子，虚靠在石阶上，单手撑着头，那模样竟与白子辰的邪魅有几分相似。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长天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洞外的叶阑感怀春秋，洞内的云峤趁沧海睡着，蹑手蹑脚跑出来，正巧听见他这句喃喃自语。

云峤唤了一声叶先生，水里的人没有转头，指指池子旁的石阶，示意他坐下。

犹豫再三，云峤还是开了口：“叶先生，先前您对我们诸多照顾，或许……是因为早就知道沧海是御龙族人？”

叶阑坦荡，摇晃手中的酒盏，哼笑道：“不错，我早就知道。我还知道在这个村子里，在这十州大陆之上，人人惧怕御龙族人。不，不对，应该说是，他们害怕一切比自己强大的种族。你猜猜看，为何五族之中，人族偏偏选择供奉神族，万分敬仰崇拜，却视其他三族为妖怪，喊打喊杀，甚至赶尽杀绝？”

云峤道：“神族太过力量悬殊，遥不可及，纵是所有人族加起来也打不过。”

叶阑一愣，颇为意外云峤的聪慧：“你倒是明白，平日里学的不错。”

“叶先生过奖了。”

叶阑道：“御龙族与人族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即便是有些独到之处，人族也自认为不过如此，只要一致对外，便能打得过，战得赢。”

一如歪瓜裂枣三人组对沧海那样，以为三打一胜券在握，殊不知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叶阑终于回头看向云峤：“可说来说去，究其本质，无非是人族的恐惧作祟罢了。恐惧……乃人之常情，可将恐惧化为刺向他人的利器，当真是可笑至极。”

云峤未作回应，脑海中却浮现出守海人一族的遭遇来。从昔日英雄到遭人摒弃，也是因为族人的恐惧。

叶阑又灌一口酒，无奈地摇头：“沧海那双眼怎么能逃得过呢？你能保证他一时藏匿样貌与旁人一样，又能保证得了一世不出意外吗？你若想护他周全，可是不容易的。”

这么简单的道理云峤不是不懂，可再难他也要试一试。

“无论如何，还是多谢叶先生救他。”

“不用谢我，比起救他，我更是在帮曾经的自己。我常常想，当年要是也有一个人来帮帮我，或许我跟子辰的结局就会不同呢？”

云峤不知该安慰他些什么。良久，叶阑似笑非笑，道：“有朝一日你遇见心悦之人，一定不要犹豫，有些事情错过了，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记下了，叶先生。只是……何为心悦之情？”

叶阑深吸口气，抬头望向已经黑透的天空：“大概就是，天上的星星繁多，你却只想取那一轮明月吧。”

第二日，云峤同沧海收拾好行囊，走出山洞，见一袭红衣的叶阑静立在泉边等待，又恢复了一贯儒雅的气质，彷佛昨日里那个喝酒惆怅之人是云峤想象出来的。

云峤道：“敢问叶先生，您日后要去哪里？不再回村了吗？”

叶阑淡然笑道：“你我都被那年兽吃了，从此世上再无叶阑，何来回村之说？”叶阑想，他早已心死在十多年前的那一夜中，这些年来生活在观天村，不过是归还阿爹阿娘的养育之恩罢了。他累了，只想在这一方天地间，了此残生。

下了山，简单了道别，叶阑目送二人离去。

云峤牵着沧海渐渐走远，思绪万千，蓦然回首相望，只能瞧见那一袭红衣独留处。经此一别便是山高水远，此生难再相见。

叶阑与白子辰的故事也随之尘封在遗憾中，只道是：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追寻。一曲一场叹，一生为一人。

……

半年后

阿娘正在厨房做饭，四四方方的窗户上忽然出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窗边等投喂的相思鸟连忙“吱吱吱”地叫，叫停了阿娘手中的动作，抬头一看，不是云峤和沧海还能有谁？

刀具被随意一扔，吓得相思鸟拍打翅膀飞走了，阿娘也“插着翅膀”飞过独木桥，风风火火道：“哎呀儿呀！你怎么回来了！沧海怎么也回来了！”

云峤迎上去与阿娘好一阵寒暄，把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讲给她听。诸如沧海如何尾随自己，又是如何一起去学堂，学到了什么知识，最后又是如何把珍珠都花光了，无奈提前回家。

很好，甩锅阿娘。

阿娘显然感觉到事情不对劲，怀疑道：“是……吗……？我可是一颗一颗数着攒出来的珍珠，不够吗？”

云峤耍赖道：“原本是够的，这不是还多了沧海吗，本来呢够我一个在观天村呆四年，现在多了一个人，俩人呆两年，是不是十分的合理呀阿娘？”

阿娘努努嘴，人都已经回来了，难不成还能再给赶回去不成？

阿娘转而看向沧海，双手抱在胸前，一脸“我看透你了”的样子，嬉笑道：“你这小毛头儿，人小鬼主意大！”

“对不起嘛姨母，以后我做什么都先告诉您！”沧海被歪瓜裂枣三人组欺负一遭，总得学会点什么吧。这不，立刻化身狗腿子，特别合时宜地安抚起阿娘来，惹得云峤掉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道：“好歹也是十三岁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一样腻腻歪歪。”

自上学堂至今已三年有余，两个少年已经一个十六，一个十三了，按理说是该稳重些。

二人休整一番，阿娘则推翻原有菜谱，破天荒地做了白粥为二人洗尘，还额外做了沧海最爱喝的鱼汤。饭桌上，三人又是一阵寒暄，云峤紧攥右手掩盖疤痕，受伤的事绝口不提。

夜里，沧海照常到溪边泡水，云峤本想装不知道，却总是无法控制地想起叶阑的话，心中一阵惴惴不安。于是起身下树，坦然地走到沧海身边，停下，轻咳。

是时候摊牌了。

沧海闻声回头：“云峤？”

“嗯。”他俯身擦掉草地上的露水后坐下，轻轻摩擦掌心的痕迹，等着沧海主动开口。

几次张口，沧海才出声道：“你一直都知道？”

“知道。”

“从何时起知道的？”

“第一晚。”

“……”

“……”

沧海扶额：“我就说你那武器不能是自己长腿跑出来的。”

云峤惊讶道：“那么黑你竟看得到？”

“那是自然，夜晚对我来说与白日并无不同，甚至看得还更清楚些。”

云峤了然：“怪不得除夕夜那晚你不怕。”

提起除夕夜，二人不言而喻对视一眼。沧海上岸三年，云峤便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三年，路上担心隔墙有耳，心照不宣地谁都没提起。如今回了家，方圆百里活口三位，阿娘又没顺风耳，自然是千载难逢的谈心好时机。

说起来，沧海也不是刻意隐瞒身份，只是担心因此被赶走，这才一直偷偷摸摸的没敢说。

沧海道：“云峤，其实老先生说迄今为止没人见过其他四族之人，这个说法不太对。”

“嗯？”

沧海憨憨一笑：“我知道有一个人见过。”

云峤愣神，心道难不成叶阑也把故事告诉他了？

下一秒，沧海的手指头伸过来了：“你。”接着又说：“你见过一个御龙族人。”手指头配合着拐了个弯，指向自己：“也就是我。”

那多新鲜呐。

云峤被他柔和的坦白方式戳中心窝，再一次压不住嘴角，扭过头去偷笑。

半晌，云峤道：“我知道。”

沧海震惊：“这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真把别人都当傻…… 云峤心道，也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呆啊弟弟。

云峤一本正经道：“就是有一天我做梦，突然！天降白衣神仙，告诉了我这个惊天大秘密。”

沧海肉眼可见皱起了眉，上下打量他一番，半信半疑道：“你…… 确……定？”

云峤贱兮兮地摇头道：“也不是那么确定。”

等等等等，这对话怎么这么熟悉，是不是刚认识的时候出现过？

沧海反应过来自己又又又被逗了，满脸省略号地扭过去头，不理人，当他是空气。

云峤逗完了人，舒坦极了，却也不能忘记聊正事，继续道：“那就说点我不知道的吧。”

“还能有你不知道的？”

“那是自然，比如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上岸，我也不知道你……”云峤本想问：“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传说的海底巨怪。”

话到嘴边，生生咽回。

沧海自是想不到云峤后半句话是什么，事实上他根本没多想，开口道：“云峤哥哥，其实吧……”

“哗啦。”沧海从水里出来，甩甩身上的水，一屁股坐在云峤的身边，神神秘秘地凑上前去道：“其实，你那武器根本就不是打妖怪的，那是召唤我的。”

珍惜他们幸福生活的每一天！因为……下一章就要长大了啊啊啊啊

叶阑口中的“护他周全不容易”就要来了，也不知道我们手无缚鸡之力的云峤究竟要怎么保护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