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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北镇抚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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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北镇抚司,在外头人嘴里简称为诏狱,是京城里头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别看东西厂名声盛,但在普通人眼里,诏狱依旧是最吓人的地方,无论官员平民,凡是进了这里头就别想活着出来,更有甚者出来的时候连尸体也是不成人形——锦衣卫的一百单八种酷刑,在市井之间可是赫赫有名的。

对这等离谱的传言,北镇抚司的缇骑们有时候也是无语的,明明从诏狱里活着走出去的人也有的嘛,而且他们用刑也是有讲究的,谁跟那些没卵的东西一样变态呢?然而这话外头的人听了也不信,北镇抚司的缇骑们也只能自我安慰一下:能吓着人也是一样好处,办起案来没人敢说谎呢。

可能是为了维持这个人设,北镇抚司进门就是一股子阴森之气,来往的锦衣卫们也都面色严肃,有见到谢骊的也只行礼致意,并不打什么招呼。

别人都习惯了,只董长青的性子受不了这个,待将文书交接之后,便习惯性地一手搭了身边崔和的肩膀,叹道:“咱们这北镇抚司啊,最是个消暑的好地方了,不管外头烈日炎炎,走进来就是一身清凉啊。就是到了冬天不大好,总觉得脖子后头冷嗖嗖的。”

崔和用眼角瞥他一下,嗤了一声:“那你怕不是做了亏心事,才觉得有鬼跟在后头吧?”

董长青嘿嘿笑道:“别说,要是个艳鬼的话倒也不错。”

崔和跟他永远是说不上三句话就要生气,闻言一巴掌将他手臂从自己肩上打了下来,沉着脸道:“艳鬼艳鬼,下回当差你也多想着点艳鬼,我怕你有命见鬼没命回来!”

这话说得其实有点狠,但董长青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又把手臂搭了上去,还加点力气搂住了崔和的肩膀,嬉皮笑脸地拉着他往外走,口中还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崔和气得七窍生烟,然而董长青乃是巨力,他的长处却在符咒,再怎么用力也甩不脱董长青,只能悻悻被他扯了出去,一路上还要听他满嘴的废话。

左膀右臂打嘴仗,谢骊素来是不加理会的,径自往后头走,去寻他义父袁彬了。

现任锦衣卫指挥使袁彬,自英宗皇帝那会儿起便“理锦衣卫事”了,虽则中间几经起伏,先是逯杲后是门达,甚至一度还被下狱,可折腾到如今那两个都没了,袁彬反而在六十多岁的时候再次被今上启用,又一次掌管了锦衣卫。

这来来回回的一番折腾,算是奠定了袁彬的地位,纵然是眼下炙手可热的万家兄弟,挂着个锦衣卫指挥使的虚名头几次想伸手,最后也没能伸进来。

不过,成化十三年的时候袁彬重病了一场,如今管的事也少了些,南镇抚司那边不得不略略放手,专在北镇抚司坐镇了。

谢骊进去的时候,袁彬正在读书。

他身形高大,虽则年事已高,但仍腰背笔挺,便是在年轻的锦衣卫们面前也不见逊色。似乎年龄与经历在他身上留下的不是衰老,反而带来了通达与睿智,只有那满头花白的头发和眼角深刻的皱纹,才显出了几分年纪。

“义父。”谢骊进了这间屋子,身上的冷意才仿佛破冰似的化去了些,终于露出一丝与年龄相称的轻快,“我回来了。”

袁彬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可还顺利?”

“有些麻烦。”谢骊说这话的时候,又收起了刚才的轻快神色,“如今地方上风气着实不佳,拐卖之风竟是肆无忌惮,只因牵涉风月场所,那些个地方官员便眼睁眼闭,少有肯着实下力的。如此下去,烟花场所倒成了法外之地,背后之人反借此敛财,实为可虑!”

袁彬微微叹了口气。谢骊虽未说明,他也知道那“背后之人”都是什么成色,其中少不得都是与宫里有些牵连的,恃着宫内势力,肆无忌惮。

只是,就算他明知这些,又能如何?圣心在,权势便在,想当初他有追随英宗皇帝在瓦剌的患难,还有夺门之功,不都没抵得住门达的谗言吗?英宗皇帝晓得他冤枉,可最后还不是将他撤职,以安门达之心……

“此次白莲妖人正是借此风气混淆视听,得以从容布局,私掳良家子女施行妖术。”谢骊不急不缓地道,“而当地官员与镇守太监非但一无所知,甚至还曾以为皇爷祈福之名屡次前往妖人之道观,即使未有不良居心,亦有失察之过。兹事体大,儿子不敢隐瞒,故已然写入文书之中,呈皇爷裁决。”

袁彬定睛看了这个义子片刻,欲言又止。

谢骊知道他想说什么。袁彬虽掌着声名狼藉的锦衣卫,却是个正直之人,素来不爱这些夹带私货篡改事实的做法。譬如说山东那镇守太监确与紫芝观有来往,但若说他请紫芝观道人做法事为皇帝祈福乃是别有用心,这便是恶意揣测无中生有了。

此等做法,袁彬是不愿的。但若只以失察上报,则此镇守太监便会安然无恙,连带着攀附他的一干尸位素餐之徒也能逃脱。谢骊在当地一番努力,只待他走后便如风吹水面,虽当时能泛起几圈涟漪,但只消风过,便又会恢复成原先的一潭死水,甚至或许还会变本加厉,更为糜烂……

“罢了。”袁彬到底还是默许了谢骊的做法,“我自会将文书呈上皇爷眼前。”这类文书若走正规渠道上呈,多半也就到阁老们那边便到头了——内阁里别人不说,万阁老便不会“劳动陛下在这些小事上费心”。但若以白莲教事,由锦衣卫直接上呈,皇帝是必要亲自过问的。

虽说是答应了,袁彬还是忍不住叹息道:“此等罗织之法非为正道,于你自身修行亦无好处,还是修身正心方为上策。”

谢骊低头答道:“儿子知道了。”

袁彬也知道这是无奈之举,只提了一句便不再说,转而问道:“听说此事还有万家子被卷入了?”

“儿子正要回报。”谢骊小心地自怀中摸出一个木筒,面色比刚才还要严肃,“此事绝非普通白莲教徒装神弄鬼之举,现场祭坛香灰之中,儿子发现了这个。”

这个木筒看起来平平无奇,外形都不那么直溜,就像是随便截了一段树枝掏出来的,甚至还保留着一个瘿瘤样的凸起,唯独是表面极为光滑,像是被无数次抚摸过,都有了一层包浆。

袁彬看见这个木筒,脸色也顿时严肃起来:“难道又是一页?”这可是锦衣卫专用的收纳灵器,以千年桃木主枝截取制成,可隔绝内外,镇压邪肆,普通的邪物,甚至还没资格让谢骊使用这桃木筒呢。

谢骊打开桃木筒,果然从里头取出一张纸来。这纸也就是普通书页大小,颜色微黄,却不是什么生宣熟绢,而是刮碾得极薄的皮革,只不晓得是什么动物的皮。

这皮纸表面大半都被烟火熏得发黑,只有少数地方还能看清楚上头的篆字。袁彬对着光仔细看了看,分辨出几个:“十日……女丑?”

谢骊应声道:“《海外西经》曰,女丑之尸,生而十日炙杀之,在丈夫北,以右手鄣其面,十日居上,女丑居山之上。《大荒西经》又曰,有人衣青,以袂蔽面,名曰女丑之尸。儿子所见,祭坛之上的女子衣青,而法阵为九日之像,以九男注阳,再加天上一日,即为十日。”

“曝巫……”袁彬眉头紧皱,“竟是以此法召魅!”这可比什么挖出尸体来制作旱魃更为严重!

“他们可召到了?”袁彬握紧那张纸,“那女子如何?”

天上之物,当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召唤而来,在《论衡》与《左传》当中就有过记载,曾有多次“暴巫”之举。这些仪式对外都说是因天旱而举行,为的是求雨;但事实上,在干旱之时召唤女魃,才是最好的机会。只不过,尚未见有成功的记录。

紫芝观的法事,在规模上自不能与古代君主所举行的仪式相比,但他们手里握有《山海经》的真页,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范家小姐确系无恙。”谢骊将一路上的事情详细讲了一遍,才道,“当时仪式颇为古怪,似成非成,儿子颇疑心,倘若真有降神,怕不是降到了万家子身上?”虽然说“女”魃降到一个男子身上实在有违常理,但万瑢又实在是显示了许多异样之处,比如说能与妖化的人面蜈蚣战斗,又比如说前所未见的画技。

“你可能确定?”袁彬听着谢骊的讲述,脸色渐渐由严肃而肃杀,“他若入京,贵妃必定能说动皇爷,让他入宫为太子伴读——安能使此等妖物居于太子身边!”

对袁彬来说,在他心目之中皇帝与太子是排第一位的,若真要比较,那还是太子更为重要。若是万瑢入京只为借万贵妃谋求富贵那倒罢了,但真要将他安插到太子身边,那却是万万不可的。

关于这件事,连谢骊都无法完全确定:“虽有古怪,但……除行事异于从前,日常倒也并未见有甚特殊之处……”别以为他这一路上对万瑢不假辞色,就是不理不睬。事实上他一直在观察,除了用自己的能力,也用自己的眼睛。

但看来看去,万瑢不但挑不出什么大毛病,还能心存百姓甚至仗义救人,若不是谢骊已然打听清楚他过往是何形象,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声万小公子是个大大的好人。

袁彬摇了摇头:“愈是如此,愈有古怪,你难道忘记了噬魂之术?”

噬魂乃是妖术中的禁术,据说修炼极难,亦极为恶毒,乃是将生人之魂魄活活吸取炼化,则被噬之人所知所能,便被噬魂之人据为己有。

此术最早之时曾以所谓“招魂”之名出现,实则与真正的招魂之术大相径庭,直到东汉之时,费长房噬壶公魂,后遗失护身之符,被魂魄反噬身亡,方才将此术大白于天下。此后,噬魂便与夺舍二术并称,被视为妖术之中至恶者。

即如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对外虽称异人,实则也是妖化之一种,但什么伤人杀人的妖术都可,这噬魂与夺舍之术,却是万万不许修习的。永乐年间,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原是极得圣宠,只因违了此令,噬了名士谢缙之魂,便被永乐帝直接处死——甚至当时谢缙已坐死罪,纪纲只是欲补齐其所绘制的一幅山水图画来讨好永乐帝,方才在他将死未死之时噬其魂魄,欲得其才学而已。

永乐帝得图之后确实甚喜,但纪纲最终还是被处死于秘狱之中,虽有其失宠之原因所在,但最要紧的还是他违反禁令,使用了噬魂之术的缘故——永乐帝不能容许一个有噬魂之能的人活着,谁知他今日能噬谢缙之魂,明日又会噬谁的魂魄呢?

谢骊课业素来学得好,自是知晓噬魂之术,但他也有自己的考量:噬魂之术修习何等艰难,纪纲天赋算是惊才绝艳了,也是四十余岁方修得几分火候,吞噬谢缙魂魄还要先将他冻得濒死,方能于那魂魄离体之时吸收炼化。

而万家这小子年方十四,便是从娘肚子里开始修习禁术,怕也没这个本事。更何况他若真有这噬魂之能,也不会被紫芝观的妖人绑上祭坛,险些丧命了——那时他在祭坛上的恐惧气息可做不得假!真有什么能耐,到了生死关头难道还藏得住?

袁彬也不得不承认,谢骊这话说得有理,但事关太子,便该慎之又慎,哪怕万瑢只有那么一丝可能,也不如永绝后患的好。便是万贵妃怪罪下来,他这把老骨头倒也还顶得住。倒是谢骊,素来心冷手黑的人,这次倒似是仁慈太过了。

“儿子还有下情回禀……”谢骊又取出两幅画像,将沈瑢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此两幅画像皆为真人,却不知与白莲教又有何瓜葛。儿子觉得,这短发之人只怕与万瑢有些关系……”

沈瑢谎话说得很溜,但谢骊见过多少人,更兼身有异能,沈瑢在他面前根本无可遁形,不过是还有用处,且不揭穿罢了。

“那真阳燧竟是此人之物?”袁彬也不由得微微变色,将两幅画像反复看过,“此等衣装实是见所未见,亦不似苗瑶之属……却是自何而来,莫非……化外之人?”

谢骊知道自己义父想说的是什么。不是化外之人,而是天外之人。

只是这几个字若说出来实令人惊骇,是以袁彬即使对着义子,也须谨慎言辞。

“这倒也未必……”李子龙也以天外之人、上神之子自居,实则也不过是个会妖术的世人罢了。画中之人亦可能只是偶然得到了阳燧——若能寻到此人,自然真相大白。

“确实……”袁彬看着两幅画像,也得承认万瑢且要先留着。这画中二人皆不似俗客,又疑似与白莲教有关,若不调查清楚,实难令人安心。

“且儿子还想,万瑢的画技若能令人习学,倒是一件大大有益之事。”这等神技搁在万瑢身上,实在是浪费了。

袁彬摇头:“他未必肯教。”谁不知今上爱书画,那书画院里的一众画工,为了博上官青睐,又哪个不是将自己那点技艺深藏密敛?若是万家这小子能将此等画技献到皇爷面前,一个传奉官怕不是稳稳的,更胜过做太子伴读。

若是传给了别人,用在衙门里画海捕文书,这技艺还能值几个钱?

谢骊微微一笑:“也未必没有法子。”万瑢到现在还以为是玄鹤要纵火取他性命,若为了早日抓到玄鹤,他未必舍不得这一手画技。

当然京城里没有玄鹤,但并不见得没有人纵火不是吗?

袁彬敏锐地看了义子一眼,欲言又止。半晌,还是叹道:“罢了,你斟酌去做罢,只是自己小心些,若觉得有什么不好,便去皇觉寺诵几卷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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