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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一一四 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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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恒只听脑中嗡地钻了一声,当即厉声喝道:“萧玠!”

他鲜少如此疾言厉色,萧玠吓得一个哆嗦,碗从手中跌落,酥酪浇了一地。

众臣亦是骇了一跳,眼看天子神色大变,从屏风后冲了出来。衣袖撞翻碗盏灯笼,火苗腾腾蹿动。

杯盘狼藉间,萧恒慌张地抱起萧玠,不管不顾地高声喊道:“太医!叫太医!”

有人行刺!

殿中顿时乱作一团。待太医小跑赶到,萧恒正怀抱萧玠跌坐在地,拿筷子按压他的舌根催吐。见他来,忙急声道:“快看太子!”

太医不敢耽误,忙来搭脉,摸了片刻后眉头紧皱,又取金针刺探,查验半晌后方犹豫道:“陛下,以臣拙见,殿下……贵体康健。”

萧恒问:“没有中毒?”

太医摇头道:“没有。”

萧恒指了指地上酥酪,问:“没加什么东西?”

太医得他吩咐,忙端起那只盛酥酪的碗盏。指头一撇,还未说话,便有人打断道:“糖。”

“陛下,你儿子要吃糖。”

秦灼正由阿双搀扶起来,神色疲惫至极,漠然道:“臣累了,先回府了,向陛下告罪。”

他要出宫。

萧玠听出他语意凄凉,一时也顾不得场合,忙从地上爬起,上前牵他衣袖,张嘴叫他:“阿……”

秦灼猛然振袖,厉声道:“太子殿下!”

萧玠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呆在原地,死死咬着嘴巴,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

……他忘了,当着人,不能叫阿耶的。

萧恒见状忙把儿子掩在身后,口气未免也沉了几分:“大君,你别吓着孩子。”

灯影人影摇晃里,秦灼这才回过神,只见萧玠藏得严实,独一只小手紧紧攥着萧恒袍袖。他一时心酸愧疚不已,蹲下.身哑声叫道:“……殿下。”

此变不过瞬息之间,朝臣这才醒转过来。已有言官从席中立起,拱手道:“殿下为君,大君为臣,恫吓太子,以下犯上,实大不敬。请陛下务必严惩,以儆效尤!”

他此言一出,群臣似找着靶子,纷纷附和,同参秦君僭越之罪。

萧恒眼前一黑,只觉头痛欲裂,整个人晃了一晃,高喝一声:“行了!秦大君也是太子的长辈,爷伯吃醉了唬他一句,就罪该万死吗?”

他喉头一甜,强行吞咽一口,只怕今夜无法回转。唯恐秦灼看出破绽,不敢叫他多留,便顺水推舟道:“更深露重,大君先坐我的辇回府吧。出宫时叫龙武护卫,一切小心。”

这是要他出去。

秦灼仍蹲在原地,没有起身,定定看了萧恒一会,方改蹲为跪,木然道:“臣,告退。”

***

中秋寿宴以一场闹剧收场,天子对裴公海的怀疑自然被解读为对南秦的敌意。而萧恒已然自顾不暇,草草宣布宴散后,便低声嘱咐秋童:“把太子送回去,叫太医来。”还没走回后殿,就一头栽在地上。

他再睁眼,只见天光大亮。榻边影影绰绰坐着个人,小小一个,正抱着碗轻轻吹药。

萧恒坐起来,轻声叫道:“阿玠。”

萧玠肩膀一抖,啪嗒啪嗒地掉泪,忙抹了把脸,转头强笑道:“阿爹醒了。”

萧恒摸着儿子的脸,涩声说:“对不起阿玠,阿爹吓到你了。对不起。”

“臣知错了。”萧玠吸了吸鼻子低下头,“臣以后真的不在人前叫阿耶了。臣今天一直忍住了,就是到最后,就是到最后……”

“阿玠是好孩子,阿玠没有做错什么。是阿爹错了。”萧恒将他拥在怀中,喃喃说,“是阿爹错了。”

秦灼自此一去,再未返过宫门。萧恒出宫去过大君府几次,却都没见着人。再往后,他这一段毒性发作厉害,又怕秦灼回来不好瞒住,也没再去请人。他二人忽冷忽热,朝政却依旧风起云涌。

八月二十,西南部族发生了不大不小的动乱,松山营平叛,斩贼首。

八月底,天子趁势下诏,收拢地方马政、开矿权,恢复中央任免诸侯国丞相制度,改革地方军制,改封小部族十余处等等。各有章程,措施完备,史称“奉皇七条”。

自从秦、琼内贩阿芙蓉后,萧恒对诸侯的态度有了明显转变。他可以为了秦灼一再退让,但绝不可能践踏底线。

朝堂瞬息万变,连小太子都有察觉。大梁有太子少年辅政的前例,夏秋声在讲授课业时便有意引导,择了《汉书》中的《晁错传》读,问道:“殿下可知,晁错何人?”

“是汉景帝的老师和御史大夫。他因为建议削藩得罪了诸侯,后来诸侯反叛,名义就是诛杀晁错。景帝听从了一个大臣的意见,默许了骗杀晁错的计划。他……”

萧玠突然沉默了。

错衣朝衣,斩东市。夏秋声知道他想到了谁。

萧玠问:“先生为什么要讲这一篇?”在这个时候。

自李寒下葬后,萧玠对他绝口不提,似乎师生情分尽断于此。但他只称夏秋声为“先生”,不是“老师”。

夏秋声叹道:“臣是殿下家臣,更是天下公臣。陛下行事大刀阔斧,恐有削藩之意。”

削藩是什么,萧玠还是知道。他问道:“先生觉得不好吗?”

“陛下失之过急。”夏秋声道,“诸侯势强,兵权独立,需得刚柔并济、杯酒以释。与齐国一战后,大梁元气大伤,并不是打压诸侯的好时候。”

他犹豫片刻,还是道:“这不像是陛下会有的失误。”

萧恒如此迫不及待,像是怕来不及什么。

夏秋声见萧玠似懂非懂,道:“裴侍郎与文正公相继离世,内外之政,均出自陛下一人之手。景帝有晁错在,诸侯动乱,还可以斩杀晁错替罪。如无晁错,首罪为谁?”

“但晁错并没有罪。”

萧玠眼睫颤动,抬头看他,“一国之君,为什么不惩治罪人,非要找人替罪?晁错死后诸侯依旧发起七国之乱,除掉一个晁错根本不能解决问题。杀了自己的老师,景帝会不会后悔?”

夏秋声哑然片刻,说:“殿下说的是。诸侯之患,如同毒瘤。陛下颁诏,意在溃痈。”

萧玠张了张嘴,脸上的红润欻地褪去,眼前也结了层水做的透明屏障。他突然变成一口被堵死的酒坛,瓮瓮的声音在坛中剧烈碰撞许久,才从坛口——他的嘴中挤出一点声响。全部的声嘶力竭,被人听到的,只有那一点溺水般的余音。

那余音问:“包括……秦大君吗?”

夏秋声如实说:“臣不知道。”

“我不希望他们打仗。”萧玠口干舌燥,像哑巴意图说出惊天秘闻般,反复张嘴,又反复咽下。终于,他艰涩道:“先生,你明白吗?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夏秋声注视着他,缓慢颔首,说:“哀哀父母,生我劳瘁。臣明白的。”

两行泪水从萧玠眼中滚落。

***

直到九月,秦灼仍如避世,虽每日派人去东宫问候,但一直没有亲往。

秋风渐起,难得有个好太阳,褚玉照走进院中,正见他一身素衣,坐在梧桐下看折子。

他憔悴了不少。

褚玉照这么想着,没惊动,只静静立住。秦灼却一直没翻页,褚玉照便知,他在出神。

他故意放重脚步,出言道:“返程的请奏折子太宰已代大王写好,咱们在京中待这么久,不合适。”

“过了今年冬天。”秦灼说,“冬天,阿玠病症没有发作,我就回去。”

今年开春也这么说。褚玉照看着他凹陷的双颊,到底没开口,只道:“如果发作了呢?”

风把折子吹得一响,秦灼没说话。

褚玉照叹道:“梁皇帝近日的谕旨,收揽军权,各诸侯国丞相由朝廷下派。南秦也有人要到了。他真的对大王毫无保留、毫无欺瞒吗?”

欺瞒。

秦灼面无表情,合上了折子。

***

啪嗒一声。折子从萧恒手中掉落在地。

他另一只手捏住剧烈颤抖的手腕,额上青筋暴起,汗珠凝上眉毛,大滴大滴地砸在案上。脊骨像被一把钢刀磨挫,血肉正被一点一点剔掉。

习以为常不假,但该疼还是疼。

秋童隔着帘子,久久没听见动静,一盏茶功夫后,方听那人将折子拾起,刚欲开口,便听身边人道:“先让阿爹忙吧。”

秋童问:“殿下不是急着见陛下吗?”

萧玠袖中笼着什么,脸色不是很好,只摇头道:“我等一会。”

他在外殿坐下,秋童察觉萧恒不好,怕萧玠见了担心,也不再劝。直到帘内萧恒开口相问,秋童才道:“太子殿下求见。”

帘中有人哑声道:“阿玠进来。”

萧玠走到帘子前,忽然住脚回头,对秋童平静道:“请秋翁下去休息。”

他已颇具储君仪态,这种稳重浮现在小孩子身上却不可笑,只叫人隐隐心酸。秋童知他欲与萧恒单独说话,便依言将门带上。

萧恒已将自己打点完毕,除了精神恹恹,几乎看不出更多异样,正笑着向他展臂,“饿吗?一会阿爹给你包点馎饦,好不好?”

萧玠却问:“阿爹忙完了吗?”

萧恒点头,觉出有些不对,便道:“怎么了?”

萧玠从袖中拿出一封帕子,四角揭开,露出一只红彤彤的果子,小心问道:“阿爹,这是蛇头果吗?”

萧恒当即变了神色,挥手将东西丢在案上,将他拉到面前,急声道:“在哪里找到的?”

“东宫的果碟子里。”萧玠静静瞧着他,“我之前读过……文正公的笔记,说蛇头果状如三角,核桃大小,黑蒂,果实下部有黄斑。今天吃果子前看见了,感觉很像。”

他追问道:“是吗?”

萧恒急促呼吸着,不说话。

萧玠也默了许久,眼睫颤了颤,问:“阿爹,为什么都要杀我呢。”

他眼眶干涩,并无泪水。萧恒摩挲着儿子的脸,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当夜萧恒守在东宫,萧玠临睡前遭受了又一次刺杀。香炉中的炭火被动了手脚,换成了刺激他发病的千叶香。

萧恒异常平静,没有惊动有司,只替萧玠整好衣裳,对梅道然说:“你带阿玠去京郊柳记铺子,说是萧老六的兄弟儿子,在那边借宿几日。”

梅道然问:“连夜?”

萧恒把匕首拔出来,从袖口上揩了揩,说:“连夜。”

梅道然欲言又止,到底领着萧玠出去。东宫大门轰然合闭,抹掉了天子坐擦匕首的影子。半个时辰后殿门再开,几名宫人奄奄一息,被禁卫拖出门去。秋童听得人唤,忙躬身进来。

一盏昏灯前,他听见萧恒问:“裴公海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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