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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五十九 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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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神龛前明烛高照。

阿双捧过蒲团放在地上,秦灼披着大氅,右手按住腹部伤口,撑着左臂歪身跪下。

陈子元立在他身后,见他身形一晃,刚要去扶,秦灼已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大袖滑至肘间,露出一双嶙峋的腕骨。

他说:“刀。”

陈子元没什么好脸色,从腰间拔出把短匕首,当地丢在他面前。

秦灼也不恼,将碟子拨到面前,划破手腕,滴满一碟血。接着,他纳头拜倒,在地上俯了好久,陈子元才听见一道轻弱的声音:“臣灼谨拜大慈悲无量光明王。”

光明神无悲无喜地谛视他。

秦灼撑地直起上身,仰脸与神像相对,颤声道:“臣忤逆,乱人伦,毁婚姻。以南君北配,亵渎父母,羞辱列宗。父仁慈,赐臣子玠。臣感恩涕零,纵赴汤镬而无憾。然子有北父,梁帝讳恒,已失踪迹,未卜生死。万方有罪,罪在臣躬。恒受臣惑,实无辜人!今取币问父,阳生阴死。望父怜恤,遣其生还!莫我儿襁褓失怙,既诞则孤!生必上号立庙,加褒父荣。死……恐臣不能独活矣。”

死不独活。

陈子元大惊失色,“大王,要挟父神,口出怨怼,如何使得!你这不是问生死,是挟命求生啊!”

一旁摇床里,婴儿细细地哭起来。阿双忙抱出去哄着。

秦灼重重叩头,一言不发。

***

外面风如鼓声,更像房顶李寒的脚步。李寒于雪中烧纸,当风扬灰。

一旁的侍者提醒道:“大相,要持剑面北。”

李寒冻得手脚紫红,仍从善如流地站起,将未开锋的长剑提起来。

侍者又道:“奠以水酒。”

李寒便拿起碗来,从宫殿瓦甍上淋酒。积雪如被热汤浇灌,发出嘶啦的响声。

他又问:“然后呢?”

侍者道:“然后口诵祷词,三招其衣,三唤其名,呼曰‘魂兮归来’。”

李寒点点头,等着他说祷词。那侍者一愣,作难道:“大相,词是要自己写的。我们也不会啊。”

李寒叹道:“幸亏替你们大王的是我。”

他见碗底还有口酒,便扬手一饮而尽。那侍者唬得差点跌下屋顶,连连道:“大相,这使不得呀!这是祭酒,您这么喝,是冒犯上神,要受惩的!”

李寒却不管他,将碗一掼,把那件旧衣迎风一兜,高声呼道:“萧恒重光!”

“魂兮归来!下视故土些!”

***

秦灼手淌着血,对陈子元说:“钱。”

陈子元从腰立掏出三枚铜钱,啪的拍在地上,不知是恼怒还是不忍,竟没在跟前待着,径自去外殿守着了。

秦灼将铜钱拾起来。

阿双将孩子哄睡,刚要进来,隔着屏风见秦灼扬了手腕,便止了脚步,听见极其清脆的“当”的一声。

秦灼身影映上屏风,像一团污了的绣线。他没有停顿,又抛了一枚。抛完这一次后他停了好久,仰头看了会神像,又重重磕了个头。

阿双屏息凝神,口干舌燥,终于见他衣袖一动,孤注一掷般地伸出右手。

最后一枚铜钱从光明神的紫铜瞳孔中落下。

阿双睁大眼睛。

铜钱落地的一瞬间,秦灼轰然倒地。紧接着,阿双听见他的哭声。

先是极压抑的抽泣,后像被牵动伤口,低低啊了一声。随即断了线般,声嘶力竭地痛哭出来。像被千把刀捅着,又像看着爱人被千把刀捅。眼睁睁。

阿双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

她匆忙赶到殿中,见秦灼倒在地上蜷成一团。衣摆沾了血,伤口已然再度裂开。

他面前是三枚铜钱,命运般地,三阴,无阳。

秦灼强绷了这么久的最后一根弦,终于断了。

萧恒已死。

***

李寒不信鬼神,他如此应下,只为安秦灼的心。虽受一番冻,但能让秦灼恢复理智也很值当。

他信口占了祝词,将衣袍往雪风中最后一抖,放声大喊道:“萧恒重光,魂兮归来!”

他双脚冻木了,似乎人也迷了神智,只盯着北方雪夜,像真能等来什么人。

自此北往,是宫阙重重、荒山莽莽,星星村落间,明明灭灭的是万家灯火。忽地一阵疾风袭来,那些光亮竟被扑扑吹灭。

李寒眼前一片漆黑。

黑夜尽头,走出一个人。

那人亦是被发跣足,看上去比现在苍老十数岁,面容憔悴,身态伶仃,鬓添白发。手里拿一件文士青袍,正深深凝望他。

李寒见把人招来,不由脱口而出:“不是吧陛下,您还真死了?”

***

关于李寒登屋招魂的记录,可见于《梁史》和部分志怪小说,但都不约而同地隐去了秦灼一节:上西征,绝音讯,朝中惶惶,恐为人害。廿五夜,天雨大雪,寒登宫甍,持上衣以招魂。直呼上讳,高喝“魂兮归来”。各本之中,李寒祝词皆有录述:

归来!下视故土些!前圣踪迹,鸿泥不留些。后继世界,星火无存些。苍天盲瞽,生民多苦些。十日凌空,稼禾焦枯些。蛇鼠出洞,吞啄婴子些。虎豹当关,相与食人些。封豨掘肝,蛊雕吸髓些。梼杌翔玩,饕餮往乐些。猃狁兴兵,天狼芒耀些。白骨盈室,冤魂遍野些。爷娘馁死,妇子冻折些。兄为兽嬉,姊为妓些。天下地上,不容吾些。天上地下,君安在些?无君之土,九幽炼狱些。哀哀君父,何弃我些!无闻白虎哀哭,大圭啼些!魂兮归来,反故土些!

此节据说是李寒信口而成,仿屈子《招魂》而作,内容却截然相反。李寒尽陈人间恶象,发出呼号:故土哀苦,生民盼望,既为君父,何不归来?用众生之苦来感召天子之魂,古往今来,只其一人。但真正引人争论的是最后那句:白虎哀哭,大圭啼。

我们知道,梁昭帝的太子萧玠,正是在他征西之时出生的。玠者,大圭,后句是讲他儿子出生,以此挽留。那前半句呢?

白虎是梁诸侯国南秦的图腾。是故,学界多半认同,萧玠生母是一位南秦女人。这就涉及到另一个问题:她的儿子生即为太子,她为什么没有受到萧恒的册封。这个话题我们要今后谈论,故不详述。

而萧恒魂魄是否被召来一事,犹存疑惑。正史记载是“不来”,于是李寒断定:必是生人,则无恙,不日凯旋。志怪则充满神秘色彩,说是萧恒遇雪崩而死,众将士正哀之哭之,其魂魄消散之际,感李寒相招,冥冥飞奔长安。李寒得见鬼天子,以民生之苦感其神智,以未遂壮志热其脏腑。天子垂泪,固辞阎罗召唤,千里之外,于雪山还阳。这就是著名的“雪夜应召”。这一节又说成无数故事,最为著名的还是他自己那本《奉皇遗事》里:上青天孤臣招帝子,下碧落新君应故人。

于是,李寒到底招没招来天子魂魄,招来后又说了什么,我们都无从得知。只能在史书青简之余,略观传奇以补遗憾罢了。

***

陈子元见不得秦灼那副样子,跟萧重光未亡人似的,全忘了自己是谁的君谁的王。他看了就来气,这才眼不见心不烦地出去守着。哪料刚去没多久,就听见秦灼的痛哭声。

他冲到跟前半跪下,将秦灼抱扶起来,对阿双喝道:“愣什么,叫郑翁啊!”

陈子元一低头,看见那三枚阴面的铜钱,大惊道:“死了?”

秦灼张了张嘴,泪淋淋落下。

陈子元忙道:“大王,你这么想,说不定萧重光活着,只是你手气差呢?上次也扔了仨阴面,说我大侄子不该生,这不也平平安……别管平不平安,好歹生出来了。大王你冷静啊!”

秦灼刚动了动嘴皮,陈子元突然抬手批自己一耳光,骂了句:“妈的。”

他一把抓起铜钱,摊到秦灼眼前,急声道:“我他妈把钱拿错了!就是仨铜板,不是光明钱!”

秦灼定睛去看,的确是三枚梁地铜板,连个烧饼都买不了。

陈子元又悔又恼,恨不得再给自己几个耳光。秦灼把钱抓过来,反反复复、仔仔细细看着,哈地笑了一声,哑声说:“大妹夫,你好、你好啊!”

他抬起手。陈子元不躲,就让他打。

他自己扇的那巴掌狠,一下子就指印红肿起来。秦灼看了他好一会,咬着牙,屏气轻轻拍了两拍。

陈子元低着头掉了泪。

这一会阿双也进来,领来的不是郑永尚,反是一张担架,里头躺着李寒。

阿双急道:“跟上去的人说,大相喊完之后就冻僵了,差点跌下屋顶去。现在还没醒呢!”

像是赶她这句话似,她话音一落,李寒便直挺挺坐起来。他头发凌乱,脸上结一层霜雪,嘴唇发紫,手脚也冻得通红,直着眼睛大喘着气,过了好久眼中才重新有了光辉。

陈子元忙道:“赶紧把炭盆撤了,拿雪给他捂捂手脚!”

李寒却摇摇手站起来,整个人显得有点神神叨叨。

秦灼便劝说:“不能嫌冷,直接烤火耳朵都要冻掉。”

李寒没说自己,直接道:“来了,但没全来。”

众人反应了一会才知道他说的招魂。李寒突然问:“陛下与大君初见,是在白龙山娘娘庙?”

秦灼不料他突然话及此事,缓缓点了点头。

李寒微微吸了口气,静了片刻后,道:“所见所闻到底是真是幻,臣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家国大事,大君真的要寄托鬼神?”

秦灼撑了把陈子元,叫他扶着起来。鲜血在腹部干成褐色,陈子元将大氅往他肩上一盖,便将那刺目遮住了。他声音没有气力,只道:“如果事败……”

李寒三指指天,朗声道:“如果事败,臣拼舍一身,也必定护得殿下周全。臣在此立誓,倘若食言,臣之志向永世难现。”

秦灼点点头,问:“你们定的什么时候?”

李寒道:“二月二,龙抬头。”

“是个吉利日子,”秦灼终于颔首,对陈子元说,“只是立诏册立,当日阿玠不要去,登坛册封时再抱他。二月二那天,你亲自护送阿双过去。”

陈子元面露犹疑,还是问:“大王,你想好了?”

秦灼叹了一声,苦笑道:“死要人承祧,就当为他爹尽孝吧。”

第64章 五十九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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