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昌帝看过这血书,其上洋洋洒洒痛陈高穆罪状。其一,是高穆二十年前确实养了一批南绥孤儿作为奴仆,不仅没上达圣听,后来还十分苛待他们。说大了,这是欺君之罪,说小了,也会在皇帝心里埋下一根刺,因为这些人是高穆当年在废太子手下养的。再大些,甚至能说是高穆要为旧主复辟。
朝堂上的人面面相觑,除了近几年新入朝的官员,许多人也都或多或少听说过高穆在潜邸时的经历,都不敢说话了。
这罪状之二,是多年前的旧事,大皇子久病难医,高贵妃听信了江湖游医的说法,派人去寻大量紫河车入药,高穆寻到了南绥。
洪昌帝从前未知,如今知晓了,却是血淋淋的在纸上。大昭皇族要拿南绥妇人的紫河车入药,并不违反大昭律令,却是耻辱,是大昭皇族的耻辱,也是他身为皇帝的耻辱。更何况,现在南绥世子正在行宫中,如何能拿出来说?洪昌帝闭口不言,如今朝堂上唯有他和底下的高穆知晓此事。
若要叫朝上的官员全都看见血书上写了什么,那便是要让天下人知道高家、钟吾家为了大皇子一人而置南绥人于不顾。
洪昌帝道:“私下里用南绥人为奴并苛待他们,让他们生出了异心,确实是你的过错。此事可大可小,朕不愿追究你,便罚你一年俸禄。行刺之人,择日处斩。余下的南绥奴仆,便遣散了吧。”
高穆立刻跪地拜道:“臣领罚。”
此事就此作罢,洪昌帝拂袖起身离开,咳嗽着,显然身子还没恢复好。他抬眼看了眼陆恶,“陆恶,私闯金吾卫大狱,以公谋私,着降为八品宣节校尉。”
陆恶垂首应道:“谢主隆恩。”
徐傅看这状况,冷冷一笑,待皇帝走后,便退出殿外。
他知道这是一场计谋,二十多年前,他比高穆投洪昌帝的时间更早,所以对往事知之甚多,对一切洞若观火。
南绥人恨高穆,因为高穆曾杀了他们的王女,南绥世子想报仇,这才设计了高穆,甚至不惜谋害皇帝,但却不要皇帝的命,将罪名放大,足以让皇帝对高穆生出杀心,这便是一招贼喊捉贼了。却没想到洪昌帝却保下了他。
或许这便是贵族与其他人的不同之处,与皇帝攀上亲戚,可亲戚又不同,有大皇子这种血脉相连的亲戚,便是作恶多端也只是不疼不痒。但若是名义上的亲,而无血脉之亲,便永远面临着君心猜忌之忧,如履薄冰地在朝堂行走,权势地位是这世上最烫手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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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淮与萧云山两人回去后,徐清淮吩咐奴婢为萧云山烧水沐浴,自己赶往狱中。温南见到他后,道:“主子,那太监果然招了,按照您的吩咐,金吾卫缩减了看守人数,那陆恶便以追查刺客之名硬闯了进去。”
徐清淮明白了一切,萧云山不要他管这事,便是知道此事是祝邪的计策,祝邪手里捏着高穆的把柄,而高穆又确实做了对不起南绥的事,若要不被咬一口,便不得不杀了狱中这人。如今的徐清淮是为祝邪做了个顺水推舟的人情,让一个罪犯仅凭一纸血书就咬得高穆百口莫辩。
但祝邪是怎么料定他会知道高穆要杀人灭口的,萧云山又是为何会各种暗示?
他原以为,萧云山劝诫他不要插手是为了保护他,如今一看,他倒像是计策中的一环……
徐清淮淡淡回了句,“嗯。”
不多时,只见太监来宣旨,要求严加看管刺客,不日押回京城斩首示众。因为金吾卫看管不力,徐清淮被叫去面圣。
洪昌帝一眼便看到了徐清淮满身污垢未来得及清理的模样,无奈闭了闭眼,“你让金吾卫来告知朕,便是知道了高穆会派人去杀人灭口,也知道此番是南绥人的蓄意构陷。看你的样子,也是被牵扯其中了。”
“臣不能未卜先知,只是看出了异样。牵扯其中,并非臣的本意。”
洪昌帝对徐清淮的遭遇心知肚明,“清淮受苦,朕已将陆恶降职,但是缘由只是他私闯大狱,而非害你,若无凭据或是人证,朕杀不了他。”
徐清淮道:“夜黑风高,臣昨夜所处之地并无人能作证。”
“当真吗?陆恶告诉朕湖里的箭是抓刺客的时候射进去的。但朕也不是可以随意糊弄的,清淮既然受了苦,朕便不能不管。”洪昌帝摆摆手,“下去叫太医看看吧。”
徐清淮拱手,“陛下,臣无事,不必劳烦太医。”
“若真有事了,皇后便不会放过朕了。下去吧。”
徐清淮退下后,一步步走出殿外,李内监跟在身侧,道:“圣上当真是待小侯爷极好啊,奴婢这就去叫太医。”
徐清淮道:“李内监,让太医直接去我那里吧。”
回去之后,萧云山已经沐浴更衣好了,眼睛也已经重新遮住。在这行宫之中,除了徐清淮,无人知晓他的眼睛是好的,也无人知晓他长了一双勾人心魄的眼睛。
雕花门吱呀一声敞开,萧云山正细细擦拭着头发,屋中是方才沐浴留下的清香。萧云山闻声,道:“小侯爷该清一下伤口了,昨夜没有条件仔细清理,莫要耽搁下去了。”
“承淮在担心我?”徐清淮淡笑一声,关紧了门,而后夺过萧云山手中的巾帕,为他擦拭头发,不自觉地轻轻抚上他乌黑的发丝。
萧云山道:“小侯爷喜欢做下人的活?”
徐清淮就这么从背后瞧着他的侧颜,仿佛要将那人剥开,一层层卸下他的伪装。他拉住系着的眼纱,一字一句道:“即便是湿漉漉寒涔涔,你也要遮掩着,让这一层纱替你伪装?就算没人能看见。”
语罢,便一把将那碍事的眼纱扯了下来。
萧云山只柔和一下,微微歪头看了眼他。“怕有人忽然闯进来。”
“你怕谁忽然闯进来?除了我还有别人吗?你吩咐下去不许人进来便无人敢进来。”徐清淮盯着他,冷冷道,“既怕有人闯进来,为何不穿着衣裳洗澡,反倒要遮眼睛?”
萧云山嗤笑一声,“小侯爷莫不是傻了,穿着衣裳可洗不了澡。就像人之间隔了一层,便永远不会有真心相付。”
徐清淮冷哼,“这世上所有人都隔着一层,难道说这世上不曾有过真心?”
“世上所有人都不曾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别人看,但自己却看得清楚,这就是为什么人都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猜想。”
萧云山转身看着他,“有人跟我说,小侯爷是个聪明人,其实不论发生什么,小侯爷都能很快看清局势。小侯爷既然来找我了,必然是有话要问我了。”
闻言,徐清淮嗤笑一声避开了那双眼睛,“你与祝邪相识,想设计除掉高穆,便利用了我,手指不染半点血腥便将人引向穷途。但圣上动不得高穆,最多将他的利刃陆恶除去。御林军这些年一直掌握在世家大族手中,圣上有意解开桎梏,陆恶的项上人头早已不保,即便没有你们的设计,也有的是机会,你大可不必因为这点小事来感谢我,或者觉得问心有愧。”
“杀人者身居高位永远无人能撼动,唯有推一把刀出来顶罪。”萧云山哼哼一笑,“小侯爷像极了这把刀。”
“他们说我像夜叉。”
萧云山笑着看向他,“不,像刀。圣上没有处死陆恶,因为罪名还不够大,可若陆恶有意谋杀徐小侯爷,这罪名可足以抄家灭族。圣上坐于高堂,金口玉令一下,世人称道一句明君,那陆恶的脑袋便滚下刑台了。但,将来大皇子即位,一旦追究,只会追究到你的头上。明君贤臣,从来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徐清淮冷着脸,“你敢罔议圣上,本侯即刻便能将你关进大牢。”
“小侯爷,我如今不是缭云斋的乐师,是大昭的教坊使,小侯爷送我入朝为官,虽不像文臣武将一样位列朝堂,却也不能像以前一样了。”
徐清淮一把扯住萧云山的胳膊,两人面对面,鼻息相近。他冷笑,“你知道的,我是夜叉,从来不讲道义,既然能举荐你,便也能处置了你。若我此刻一刀将你的喉咙划破,把你捆成粽子扔进湖里,也没有人敢说什么。”
徐清淮望着这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心里说不出为何冒出一股怒火,那双眼睛带着澄澈无辜,却又带着狡猾,像是料定了他不会做什么而狂傲,又像是因为洞悉了他的一切而沾沾自喜……
他不可否认的是萧云山确实看透了他,看透了他作为了天子刀俎的本质。他被放置在最显眼的位置,可以随时取掉一个人的性命,因为他身后有天子的授意,但一旦时移事异,他便是可以随意处置的鱼肉。
他知晓这一切,因而在圣上要为他处死陆恶时产生了畏惧之心。
皇帝不该为他做任何事情,不该为任何一个人做到杀伐无情,这无非是将他推向深渊。
所以他说,那地方只有他一人,无人能为他作证。
正在两人目光入刀箭一样刺穿彼此的时候,门外传来温南的通报声。
“主子,太医过来了。”
徐清淮才觉伤口的疼痛,缓缓松开手,起身将白绫丢给萧云山,然后开了门。只见那太医悻悻地立在门口,温南道:“主子,咱们回正殿——”
徐清淮对太医道:“先进去给他看看吧。”
温南知道主子是个倔强的性子,虽面上不动声色,又穿着玄色的衣裳叫人瞧不出端倪,可他却只需一眼就能看出来主子身上带着伤,神情亦是不佳,只是强忍着不说。
他看了眼里面那个,干净得像是一张白纸,除了手腕有点红,着实瞧不出来他能有什么伤。
正瞧着,徐清淮便一把拎着他的衣领,将人丢出去几步远。“看什么,皮痒了么。”
“主……主子。”
徐清淮道:“没闻到我身上的味吗,吩咐人烧水去。”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洞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