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明头住院了。

老明头第一夜住在走廊，他整夜都没有睡好，他的位置在电梯的门口，每次电梯打开都会把他吵醒，想抽烟的人不愿意去走廊尽头的窗户，时常站在这电梯旁边的楼道抽烟，而这扇门的打开的时候发出艰难的“吱呀”声，关闭的时候都是“砰”的一声，重得人生生吓醒。

在这里便宜的病房已经没有了，要么住走廊要么住昂贵的高级病房。

老明头又困又痛，做了一堆的检查，进来交的钱掏空了家里全部的箱底，做手术还需要一大笔费用的，他整条小腿都断掉了。骨头碎得跟瓷碗打在地上似的，从片子上来看，细细尖尖的小骨头都像鱼刺似的可以挑了。

医生来问：“有职工医保或者城乡医疗吗？”

老明头摇摇头，说：“村里来讲了，还没交的。”

医生同情老明头的遭遇，说：“你这个情况要是抓不到人要自费的。”

老明头点点头，说：“要多少钱，要是抓不到的话...”

医生说：“没个两三万下不来。”

老明头说：“我老婆去交警队了，雨太大了，来台风了，他们说可能...”

医生用病案本的蓝色文件夹拍拍老明头，老明头说：“我这个脚还能转的，能不能不动手术呀？那样省一点。”

医生看着老明头窘迫的样子，说：“看看能不能申请社会垫付，但是可能性不大，因为咱这个只能算轻伤了。”

老明头说：“谢谢你了医生，我再想想。”

老明头在走廊真的睡不好，早上起来连尿都红了。

老明头的老婆嘴里念着：“你说你出去给我买那个药干什么，现在把自己搞成这样子，我哪里背得动你，你尿壶你塞进去用啊，这个尿壶那个出院的人那里买来的，三块钱，新的要六块钱呢。”

老明头说：“我再躺着我屁股底下都要长褥疮了。”

老明头的老婆说：“那你拱起来一点，我给你擦擦。”

老明头的女儿不擅长做饭，每次送来的东西都寡盐寡味，这里也不能喝酒抽烟，老明头咂咂嘴，就光看着那些人在扶梯的门后抽烟了。

老明头的女儿要来看护，老明头的老婆已经连着好几天在这里了。这里太闷热了，干点什么都要出一身子的汗。

但是其实老明头不喜欢他女儿来伺候，不为别的，每次尿尿他都要憋着，每次实在憋不住了才会用那个尿壶尿一些，尿多了要撒出来他脸都要红了。

女儿有时候要抹眼泪，说：“抓到他一定让他付出代价！”

老婆也说：“送他去坐牢啊！”

老明头平常身边的亲友也提着水果跟牛奶前来看望，最常问的一句话就是，找到人了吗？

老明头在七天之后做手术，这些钱都是老婆出去娘家借的。

老明天搅着自己的手指低头问：“我，我能做完手术之后，住，住一晚上那个，贵，贵的吗？”

贵的有空调，没蚊子，没一直开关的电梯，没一晚上吓醒人好几次的闭合门。他还有一台小小的电视，真要上厕所的时候有帘子可以拉起来。

老明头的老婆抹眼泪，说：“嗯。”

这病房里的407－409三个床，基本都是因为腿断进来的，老明头住在厕所旁边，407，没有了电梯跟抽烟的楼道，却晚上总会被冲厕所的声音吵醒。

除了这里的病人，陪护需要厕所之外，还有一些住走廊的病患也需要用厕所，公用的厕所又脏又骚。

住院的人都心情不好，除了楼下的妇产科天天喜笑颜开的。

住院的人都得互相体谅，所以这也没有办法。

老明头晚上的时候躺在床上想，我这辈子这腿还能下田里吗？

老明头想，那个肇事司机为什么那么坏，他碾过去，倒回来，又碾了一通，他想杀了我吗？

贵的病房果然好，住在这里的人戴金表，金项链，来来回回的人都穿西装，窃窃私语，很是有素质。

408说：“做点生意，打扰叔叔了哈。”

有钱人就是有素质。

408递了张名片给老明头，409跟408握握手，说：“回头出去了也看看生意上有没有交集。”

老明头一看：「大象会所总经理」

大象都得是这里最牛逼的夜总会了。

409说：“唉，都躺这里了，都是缘分。”

408说：“叔，你咋的了？”

老明头复述了一次。

408说：“他这是故意杀人，可以判刑的，他还跑了。”

409说：“嗯，这件事看能不能抓到人吧，他这个情况最好跟你私了。”

408一握拳头，“十万打底！”

409点点头。

老明头一脸震惊，他问：“是医院的钱算上十万吗？医院我很多药都不开的。”

408哈哈一笑，说：“是医院的钱之外，这年头能开上小车的，这点钱算什么。”

409说：“交警来了你就如实做笔录，抓不到人算了，抓到人了必须要受害者满意！”

在第十一天的时候之后，也就是手术之后第四天，肇事车辆司机的母亲来到了医院。

她进来的第一场戏就是给老明头磕头，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发出了快要晕厥的呛人的哭喊，“老天爷啊，咋这么作孽啊，”，“我宁可撞的是我啊，我来替你受过啊！”

老妇人佝偻着身子，年纪比老明头都大，她面如菜色，捶打不停，呼天抢地，护士上前搀扶，但是遭老妇拒绝，老妇眼泪混着鼻涕，疯狂痛骂着不孝子。

408说：“那你的不孝子现在蹲进去了吗？”

409起来对着老妇说：“受害者现在医疗费都是借的，你要是有诚心，你倒是拿钱来啊。”

408说：“其他都是屁话，阿姨，你手上金戒指进耳环才摘吗？印子都没消下去，你金项链也掉出来了。”

老明头觉得自己的命真是太好了，碰到408跟409这样的好邻居！

老妇人愣在原地，喃喃道：“不是，是我儿子，我儿子的车有保险哪！”

408坐直身子道：“有保险跑什么？”

409道：“有没有保险跟故意杀人，事后逃逸有什么关系？”

老妇人瘫在地上，说：“可是他只是断了一条腿啊。”

408说：“那就是杀人未遂，他命大，难不成还是托您的鸿福？”

409说：“要是安抚不好受害者，这事儿没法谈。”

老妇哆哆嗦嗦的问：“多少？”

408的拳头擦过他的耳朵，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十」的意思。

409好像不满意的嘶了一声，说：“故意杀人！故意杀人你知道不？”

老妇站了起来，嗫嚅着：“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我，能不能少点。”

408道：“不行。”

409说：“没诚心就别谈了！”

老妇在众人的眼神下就放下一袋子苹果跟香蕉走了。

408说：“老明头，运气不错，人抓到了。”

409说：“这家人不差钱，运气更好，要是碰上那种无赖，撞死了人就说家里头一分钱没有，要不就把我抓进去那种，更没辙！”

老明头挠挠头，说：“我能认识你们，跟你们一个病房，我才是运气真的好。”

408是个精瘦的，409偏胖，两人都是一脸的精明相。

因为找到人了，老明头能在这个病房住下来了，老明头就想，十万，断一条腿都值了，不就是走路拐了点儿么，听说村里隔壁的那个年轻小子弄冲床，少了两节手指到处找人都才赔了一万多。

408摸摸鼻子，说：“但是说是刚刚那么说，要是他那头有人，搞不得最后就是一个肇事逃逸，而且肇事逃逸要是装死一分钱不给你，最多判个7到15天，罚点钱，然后一分钱不出让你去走保险。”

409摸摸下巴，说：“是能这么办，这里面能转还的余地太大了，现在我们就是拿杀人未遂吓唬他，你那天台风，有没有目击证人，不好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非得要他家拿钱的话，也不能逼急了。”

408似乎不爽了，说：“你什么意思，老明头这么老实的人，怎么能受这种委屈？”

409说：“那你说，要是只是肇事逃逸，你怎么讲，你告他逃逸刚刚那老太太也说了，有保险的，逃逸保险的钱不赔咋整？”

408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事儿就看谁关系硬了，硬就是敲死了是杀人未遂，他不想拿钱也不行！”

409转过来问：“老明头，你家里有关系吗？”

老明头摇摇头。

408说：“老明头你咋想的。”

老明头说：“刚刚那个女的，她，她说回去想想。”

408说：“想想就是有钱，十万对她来说能保儿子。”

409说：“要是跟你要十万，你第一反应是什么？”

老明头说：“我想也没用，我借都借不到。”

408说：“那就是有钱，就是想不想给了。”

十万啊。

老明头说：“那，那我怎么办？”

408说：“我局子里倒是有朋友，就那张鹏，你认识不？”

409说：“张鹏啊，我知道，之前是那支队长，是不，前两天运输上出了点事，跟他吃过饭。”

408神神秘秘，轻声：“老丈人牛逼，又晋了。”

409佯装不屑，“哟呵，你要说这小子还真行，老丈人那位置迟早是他的。”

老明头说：“疏通一下，得多少钱呢？”

408笑了一下，说：“这种交道可不是小钱。”

409说：“算了吧老明头，万一那头有钱有势的，跟你比钱，咱最后还白花钱，实在不行，你就认他没逃逸，你就拿点保险的钱得了，没办法的事，就只算自己倒霉了。”

老明头听得心里发酸，搓着手指，说：“他真倒回来碾我了，碾了两次的。”

408说：“这没办法啊。”

409说：“就是这腿啊，恐怕没办法像以前一样了。”

老明头说：“要是按照刚刚你说的那样，他就什么代价都不要付出吗？”

408拍拍被子，说：“对啊，而且最好真的有保险。没保险你还得跪他家门口去求医药费。”

409说：“真的，明叔，咱为你好，要不就拿点医药费算了。”

408说：“你这个思路吧确实是为明叔好，但是要是能定他一个故意杀人呢？”

409喝着保温杯，说：“要是有关系，不得讹他一大笔？”

408跟409都笑起来。

老明头觉得他们真的在为自己着想，他们是为自己好的。

他们聊的打牌，聊得合同，聊的永/利，聊的股票，桩桩件件的，他们哪能看上那十万呢。

老明头问：“你们，愿意帮我不？我给你们发红包。”

“害，就是遇上了，没必要啊，主要是你这个事情确实太冤了，我心思帮帮你呢。”408说，“要是你真想找找人，我给你牵个线，我面子在那，两茅台两华子，再给拿点就差不多了。”

409说：“哟，这下来不得8000啊。”

408说：“我也就是跟张鹏走动走动，我压着一批货呢，到时候也得求他头上，正好请吃饭，算我人情呗。”

409说：“老明头，你真是塞翁失马啊！这小哥直接给饭席给你包了。”

408说：“到时候我设宴，老明头你就过来，跟你情况好好说说。”

408的一个带着墨镜的小哥进来的时候，报了一堆菜名，又扔了一个沉甸甸的信封。

老明头摆摆手说：“我不去，我就不去丢人了，我信你，你办就行。”

老明头没钱，但是亲戚们都知道人找到了，而且肇事者的母亲有钱的很，以讹传讹的，从十万开始，传到了三十万。

老明头张口借钱，亲戚们也都慷慨解囊了。

老明头用黑色的塑料袋包着一万块给到408。

第二天醒来，408跟409都不见了。

谢谢大家［鞠躬！］

我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