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姑娘,霜姑娘?”“师傅,师傅!”
霜序晚终于听到了张氏与小望月的呼唤。
她怔怔望着面前的雕像,仿佛雕像活了过来,就站在自己面前。
长风。
她的记忆里怎么会有长风帝君?
还有那棵树灵叫什么来着…
好不容易那个名字就到了嘴边,好像受到什么限制,令她头痛欲裂,再回忆不起来。
只是经方才那一场,她恍惚觉得这整个镇子都叫她很不舒服。
好像百万年过去,依然能闻到这里的血气,听到万民的哀嚎,拔剑相向,和愤怒的颤栗。
“没,没事,回春堂事多,我早上没有用膳,这才有些头晕。”她挺直身子,对张氏扯了个谎。
小望月紧扯着她的袖角,脸上居然急出了泪渍。
“师傅…”
霜序晚用指腹抹了一把他的眼角,努力撑起一个笑来:“这么爱哭可不行啊…”
如果有一天她不再能保护他,为了他的安全必须要将他送走,他总这么哭可怎么办。
霜序晚后悔了,她不该收留小望月,如今再看,她未来怕是要自顾不暇…
张氏将饭盒打开,打断了师徒二人,道:“那得快吃两口呀!正好我带了饭,厨艺不好,姑娘别嫌弃。”
霜序晚想要拒绝:“这怎好意思,这是陈夫子的午饭。”
张氏却十分强硬地直接将饼子塞进了她手里:“没事的,他体壮如牛,不差这一口。”
说着便要将里面的菜也端出来找个地方摆。
霜序晚赶紧将人按住:“不不,真不用,我吃一口饼子就成。”
为了叫张氏安心,赶紧咬了一口手里的饼子。张氏这才作罢。
三人从大殿走出来,坐在石凳上歇了一会儿。
张氏看着紧紧黏在霜序晚腿边的小望月,后知后觉问:“姑娘既到白鹤书院这儿来,是想给这娃娃办入学吧?”
“正是。”霜序晚点了点头。
张氏便热切道:“那我带你去见山长。”
霜序晚一顿,她原是要给小望月办入学的,只是心底笼罩的那股情绪让她感到不安,竟又生出了离开的心思。便没有直接定死此事,准备先在书院里看一看。
于是与张氏道了谢。
“我刚搬到镇上不久,还不大了解这儿,想先看一看。”
“我明白,我明白。不过,白鹤书院是镇里最好的书院啦!镇长闺女小时候也是在这儿读的呢,后来赶上流华派收徒,这才离开的。”
“流华派收徒,是年年都有吗?”她心起一念,问道。
“以前是三年一收,精挑细选,现在门路多了都往上面挤,便改成了十年一收。”
“那距离下一次——”
“四年。”
四年。
霜序晚目光定在小望月身上,再过四年他八岁,离了她,应当也能学着照顾自己。
她做了决定:“劳姐姐带我去见一见山长吧。”
“诶好!”张氏十分欢喜,只当是镇长女儿的名头说服了霜序晚。
小望月跟在霜序晚身旁却有些惴惴不安,于是下意识攥紧了霜序晚的手。
霜序晚有所感应,以为他认生,便一路都这般由着他去了。
正如掌柜的所说,她如今在镇上正热乎,山长很愿意卖她这么个面子,尤其是在看到她拿出的瓶瓶罐罐后,更是乐得一副将小望月当亲儿子的模样,连声道:“孩子交给我们白鹤书院,霜姑娘你就放心吧!”
霜序晚拍了拍小望月,示意他跟着山长,听山长安排。
小望月有些慌张,上前追了两步,糯声糯气地唤:“师…”
霜序晚第一次没有蹲下身,而是俯视的模样望着他,逼迫他开始独立。
“望月,不可以哭。”
“…”
从书院离开后霜序晚又独自去了一趟白鹤寺。
她站在雕像下,望着长风帝君,试图能再回忆起什么。
可是没有。
她只能听到从书院处传出的朗朗书声。
临走前,她极小声地“哼”了一下,眉眼瞥过的模样像做过千百万次那样自然,嘀咕了一句:“护着凡人现在魂归天地了吧,到底是我活得更久些。”
于是有风轻轻缠绕过她的袖角,就好像他又跑来她的面前,欢喜地唤着:“晚妹。”
她不由得想起传说中的凤宓,长风帝君的妻子,应当就是她梦里的那只凤凰。
他们三个好像是自幼的情谊…,后来怎么了呢?
霜序晚从白鹤寺离开去了家书肆,翻翻找找买了许多旧史类的书。
掌柜的抬眼一瞧她身后没跟着那个小团子,便知道入学的事是成了,于是调笑她:“孩子上学第一天,习惯吗?”
霜序晚进柜台里寻了个坐处,一边翻书一边回道:“有什么不习惯的,以前我爹爹不也这么给我扔书院里。”
‘爹爹’二字说得太顺口,顺口到霜序晚有些发怔。
别人不会觉得有什么,可她自己却知道,自己一直认为自己并不是霜郎中真正的女儿,所以对那些记忆也都当做是别人的故事,可此时此刻,她倒真的被触动了心弦。
邻里说,其妻是生产时大出血而死,霜郎中悲痛欲绝,险些随妻同去。是靠着她的哭声,才一点点振作起来,从此父女俩相依为命。
她记忆里,霜郎中每天天不亮就会起来做饭,盯着她一口一口吃完了,便蹲下身子要她爬到他的肩头,背着她往书院走。
一边走一边对她说,再小睡一会儿,到了会喊她。
她就伏在霜郎中的肩上,于一颠一颠的脚步中昏昏睡去,格外安心。
而霜郎中的腿是一次采药摔瘸的。
家里没什么钱,偏他就是想让女儿读好书,为此不惜翻了两个山头,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才回到村里。拄着拐,浑身脏臭,伤处碰了泥,溃烂到只能挖除。
据说,他在一个陡峭的崖边上找到了灵芝。
靠着那么株灵芝,他将她送去了镇上的书院。
自然进得不是白鹤书院这般富人家的书院,而是最末流的青莲书院。
可那对于村里而言就已经是很不得了的了。那些年常有邻里瞧到她就喊:“哟,我们村未来的小状元回来啦!”
她的书包,笔袋,都是霜郎中亲手裁布缝的。甚至因为她羡慕别人的包上都有绣纹,深夜里,霜郎中便点着灯,一针一针笨拙地为她的书包上缝了几朵歪扭的小花。
他手指头上扎的满是针眼,却愧疚地对她道歉:“对不起晚晚,爹爹不会绣花。”
霜郎中对她的爱,是一句都舍不得骂,一下都舍不得打的溺爱,十年里唯一一次打她,是她再看不下父亲为了她读书去翻山越岭犯险,于是嚷着不要读了,要大了就嫁人。
巴掌打在她脸上时,霜郎中的神情比她更痛苦,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罪不可赦的事,自责的红了眼眶。
那天霜郎中紧紧抱着她,一遍遍对她说对不起,跟她讲,就算以后想要嫁人,也是要把书读完的。
“晚晚,读书可以让你见识到更高更远的东西。”
她便又哭又嚎:“不要,我不要看更高更远的东西,我要爹爹你没事!”
霜郎中没有再动怒,也没有再打她,只是将宽厚的掌心摁在她的肩膀,认真与她说:“踩在爹爹身上,走出去,这是爹爹唯一能给你的东西。”
可是,霜郎中的愿望还是落空了。
在一次采药时他遇上了倾盆大雨,就那样脚一滑,明明从山崖上都能活着回来的人,竟如此脆弱的没了。
豺狼虎豹的亲戚顷刻涌上来,要将年仅十岁的霜序晚拆吃掉。
也就是那一刻,看着棺材被钉死,邻里小声催促她该摔盆了,她一身冷汗,手一哆嗦,盆脱手坠地,碎的不仅是盆,还有她对人间这十年的记忆。
霜序晚低垂的眼睫颤了一下,温热的水滴落在手背上,一点一点凉透,她才回过神。
她忽然想起,其实在进入那片混沌之前,她无忧无虑的当了霜家十年女儿。
她一直都是霜序晚。
霜郎中就是她人间的爹爹。
是她忘了,是她为了逃避悲痛,割舍掉了和爹爹的亲缘记忆。
退了学,辜负了爹爹,还忘了他。
“小晚?”
掌柜见她久久没有动静,出声唤她。
她有些迟钝地抬起头,目光望向长街,那走过一次又一次的路,在脑海里愈发清晰。
可现在怎么办呢,她回不去了,从十年前爹爹离世,她就注定回不去了。
前世今生,没有一样是她从心而选,就这样被推着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