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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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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醒来,外面雨势淅淅沥沥。www.mengyuanshucheng.com

陶然推开窗,大雨夹大雾,给周遭的景色镀上一层隔膜,影像模糊。

四月的天,半暖半凉。这雨一下,气温也随之降低。

陶然套上一件黑色卫衣,收拾洗漱一番,这才打开房门来到正厅。

沈之仁坐在窗户旁边,直直望着这屋外的漫天大雨。

沈临把东西搬到车上,正好从外面进来,他将雨伞合上放在一旁的木桶里,朝陶然说:“起了?”

陶然点点头。

沈之仁听到声音,回过头,看了陶然许久,这才起身说:“吃完早点出发。”

沈承航和陶敏是在陶然读大一的时候走的。陶然至今回想起来,对那天的记忆是模糊的。百般细想之下,又觉得那天也就是平常的一天,她照常上课吃饭,和之前的日子没有什么区别。

以至于夜里睡下了,宿管阿姨却上来敲门,说是她家人过来找她,好像还挺急的,让她赶紧下楼。

然后她不由分说被沈临连夜带走,一路上,沈临嘴唇抿得紧紧的,问他他又什么都不说。抓着她的手却多次捏紧、松开。直到到了江城医院,站在两床白布面前,陶然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陶然撑着雨伞落在后头,安乐墓园一年到头,每天都有一个守墓的大爷在此守着。整片墓地看着很安静,就像它的名字一般,是个安乐的居所。

而她的双亲就常年居住在这里。

青山绿水年年换,而他们墓碑上的容颜却永远定格在某一时点,永远地不会老去。

陶然想起,那天也是这样一个磅礴大雨的天气。

沈之仁叹口气,伸出手抹去碑上照片中的雨水,苍老的声音这时才响起:“我又来看你们了。”

陶然眼眶一红,别开脸。

只听沈之仁又说:“你弟弟也回来了。”

陶然眼泪落得更凶了。

这之后沈之仁便没再说话,雨水大滴大滴地落在他的手臂上,浸湿衣服,他也不甚在意,只是一遍一遍地抹去照片上的雨水。

沈临看向一旁的陶然,只一眼,陶然就明白他的意思。她仰头忍去泪水,走到沈之仁旁边说:“爷爷,天气冷,你先和叔叔回车上,我和爸妈说会话。”

沈之仁垂下手,样势很无奈,叹叹气看了几眼起身。

沈临带沈之仁离开,下山前,他说:“有事打我电话。”

他们来的时间早,周边没其他人。等到沈之仁和沈临的身影彻底不见了。陶然这才站在父母的碑前。

“爸妈,对不起。”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说完这句,她哽咽了几声,继而哽着声音说:“对不起,对不起,妈妈。”

从始至终,她没有什么其他话语,一直重复这一句:“对不起”。

沈临上山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陶然脑袋垂得低低的,肩膀一耸一耸的。雨水一柱一柱地打在伞面上,在这个清幽寒凉的早晨,声音尤外明显。

他静默站立稍许,这才提步朝雨中那抹身影走去。

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一步一步的,像要一次性走掉这几年的空白。

陶然听到脚步声,侧过脸庞看他。

帘帘雨幕中,她轻轻地问了沈临一个问题:“爸妈会怪我吗?”

看似问沈临,实则更像是自问。

沈临身形一顿,握着伞柄的手微微握紧。稍停片刻,他走到她身边。对于她提出的问题并没有第一时间给出答案。

雨越下越大,雨水落到地上,水渍贱了不少到裤腿上,陶然的肩膀也湿了不少。

可她并不在乎。

在察觉沈临伸过手要揽住她的肩膀的时候,她再次朝他问出同样的问题:“爸妈会怪我吗?”

会怪她自作主张地将户籍转出去吗?

沈临要放下去的手,徒然停在半空。

远处山林大雾飘渺,隐去了山林本来的面目。雾气随着雨中的寒风斜到一处,缓慢移动。

这次沈临很快反应过来,他思忖片刻,揽住陶然的肩膀,自然而然地换成自己的雨伞,他冷静而又坚定地说:“不会。”

陶然看着父母的照片,他们依旧如她年少时那般美好。

她继而问:“是吗?”

话音刚落,身旁的沈临也随即给出答案,他说:“当然。”

声音干脆利落。

陶然脑袋又低了几分,肩膀耸动得更加厉害。

隔天天气转而晴朗,陶然醒来时,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

她下床,正要换衣服,门外传来敲门声,她问了声:“是谁?”

秦阿姨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然然,是我。”

陶然快速换上衣物,小跑过去开门,唤道:“秦姨。”

秦阿姨温柔地看着她,摸摸她的脸颊说:“人有没有好点?”

昨天回来她人不大舒服,一觉睡到傍晚,中途被沈临扶起来喂了一剂药,后又睡下,再次醒来就是现在。

她抓着裤子边缘,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说:“嗯,好很多了。谢谢秦姨关心。”

“跟秦姨客气什么,”秦阿姨摸着她的手,叹叹气,然后说:“你爷爷和小叔中午不回来吃,你洗洗脸,我给你炖了虫草汤。”

吃完中午饭,秦阿姨抽空回了趟家,沈家大宅只剩陶然孤零零的一个人。

像以前读书的时候,她有时早些回来,家里空无一人。

静悄悄的,只有她一个人。

生命中的人也好似这般来来往往,只作片刻停顿,热闹过后,徒留一地寂静。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沈之仁和沈临这才驱车缓缓进入大院。

听见汽车作业声,陶然反射性起身就要叫人。

沈之仁下车,走没两步,忽然转身。没有任何预料地举起手里的拐杖,狠狠地挥向一旁正要和陶然讲话的沈临。

空中一道划线过去,陶然睁大眼,反应过来,沈临已经重重地闷哼了声。

“滚到书房去。”沈之仁重怒,末了见沈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像也没听到他的话,不由得再次举起拐杖。

这次陶然反应快,护在沈临身前。

沈之仁的拐杖就这么停在半空,他动动嘴唇,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举着拐杖的手重重放下,朝沈临怒喝:“你这个不孝子给我滚到书房等着。”

陶然抬眼偷看沈之仁一眼。

沈之仁脸色异常难看,脸上的肉都随着他先才的动怒而微微颤抖。

沈临握握陶然的手,无声安抚她,而后进入大门缓步上楼。

陶然对刚才那么重重一下仍旧心有余悸,站在原地发愣,不知两人出去一趟,为何回来却变了个样。

沈之仁走出没几步,复又返回,盯着陶然看了几眼,朝一旁的王叔道:“送她去隔间。”

王叔走到陶然身旁做了个请的姿势。

走出没几步,沈之仁冷而厚重的声音远远传来:“你不是好奇你叔叔当初为什么要出国?今天听个明白,看看你是怎么丢人的。”

书房位于二楼里间,除去只是一间普通得再不过的书房外,它还有个更奇巧的地方,表面是书房,其实书柜之外还有一个隔间,用做谈一些较为隐秘的公事。

不过一年到头也很少用到就是。小时候,陶然不小心闯进来过一次,事后被沈承航罚站面壁思过半天,并且当天不让吃晚饭。

是以有过一次严厉的教训之后,陶然再没踏足过这间屋子。

王叔将人送到,默默合上门退出去。

隔间配置也简单,一面墙布置一个沉木书架,呈放一些上了年岁的文档包,还有一些古旧的书籍,除此之外,就是一套由沉木做成的书桌椅。

昨天刚下过雨,陶然摸了下椅子,冰凉得很。她没坐下去,而是站着。

没一会隔壁传来声响。

沈之仁重重摔上门,将一份文件砸到沈临身上。随着脱手的那一刻,文件向四周散开。

“你给我解释解释,这是什么意思。”沈之仁气得不行,靠在书桌前喘气。

沈临不卑不亢,拾起其中的几张纸,匆匆掠过,看见收购几个字样,放到书桌,平静地说:“就是您想的那样。”

沈之仁用拐杖重重敲打桌子,沉声呵斥:“我想的哪样?”

不似他的愤怒,反观沈临笑而不语。

沈之仁冷笑:“有胆子做,没胆子认,我是这么教你的?”

沈临也跟着笑,不过是一种嘲笑,“您统共也没教我几天,您说是不是?”话语里满是嘲讽。

“小时候我要接你回来,你不回来,现在反过来怪我?”

沈临依然笑笑不说话。

沈之仁被这笑气得四处找东西,恰好手边就有一支毛笔,上面还蘸着墨水。他不管不顾地朝沈临砸去。

沈临微微避开,毛笔蹭到他的手背,在衬衫上留下墨汁,旋即晕染开。

不仔细看,还有些像泼墨的印象派艺术。

沈临收回目光,声调平平,道出自己的答案:“您不让我回来,我只好这么做。”

声音掷地有声。

“你真的是目无尊长,你让我怎么去见人家父亲?”

沈临挽起袖子,甚是不在意地说:“这本就是假的,没什么好问的。”

沈之仁算是听出他的意思了,“你和林瑜合起伙来骗我们?”

沈临笑,他说:“不算是骗,”他反倒说起另外一件事:“说起骗,爸爸你倒是有事骗着我。”

他笑意散去,声音也沉了些许:“你瞒着我将陶然的生活来源全停了。当初我出国你答应过,您会庇佑她直到工作。您说说看,这到底谁骗着谁?”

这件事说起来是他不厚道,沈之仁哼了声,“你怎么不问问她到底做了什么事,她一意离开沈家,既然离开,要断就断得一干二净。”

沈临瞥向他,一阵见血道:“她为什么要离开,这点你和大哥不是最清楚吗?”

这话说得沈之仁心一跳,他定定地朝沈临投来一记审视的目光。半晌他试探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对,沈之仁很快领会到另外一件事,他喃喃自语:“那孩子什么时候知道的?”

陶然从小到大的体检,只要涉及血型一项,沈承航总要提前打点好关系,几乎没出现过差错。后来沈承航离世,这项重任便被沈之仁吩咐王叔去做。

想到这里,沈之仁回想起两年前,陶然某天回来,毅然提出要将户口迁到江城大学,任由沈之仁怎么威胁,甚至恶言相向都没用。

原来那时候她就知道了,也难怪决定做得那么决然。

沈之仁朝隔间的方向觑了一眼,目光重新看向沈临,沉沉说道:“所以你大哥给我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你就给我弄一个假的结婚对象。”

他半是笑半是怒:“你们两兄弟真是敢。”

沈临冷眼:“您千方百计不让我回来,我只好这么做。”

他又说:“我总要一个回来的理由。”

隔间这边,陶然被其中“来路不明”四个字刺痛了眼。到了今天,小时候迷茫的一些事,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为什么她姓陶,不姓沈;再有她始终和陶敏在一本户口本上,而沈承航单独一本。

她掩住双脸,虽然早就猜到是这个原因。可当这个肯定的答案从沈之仁的嘴里说出来,她还是很难过。

“所以,”沈之仁握着拐杖重重瞧着书桌,“你回来做什么?你想做什么?当时我跟你说的话你忘了是不是?”

像是回忆起什么,沈临正色道:“没忘。”

“没忘,你现在想干什么?”沈之仁气得扔掉拐杖,坐在椅子上顺气,“你在美国待得好好的,你回来干吗?”

“我有我想做的事……”

沈临话没说完,迎面而来一个砚台,里面还有墨汁,这下沈临没躲过,全身被泼了个遍。西裤是正统黑色,墨汁很快与之融为一体,看不出什么;衬衫却是纯白色,墨汁又黑,两相触碰,他的衬衫成了半块废掉的画布。

沈之仁扬声:“沈临,今天我话放在这里,你想都别想,没门。”

像是为了震威,沈之仁又说:“除非我死,不然你想的事永远都不可能。”

他把话说得这么决然,几乎是将沈临逼到死角。

未曾想,沈临不以为意地笑笑,丝毫没受到他话里的威胁,反过来安抚他:“爸,这点你放心,你想的事也不会发生。”

沈之仁一惊,他想来想去,琢磨了良久还是没明白沈临话里的意思。他指指这个几乎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小儿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沈临声音淡淡的,“你以为我想做什么?跟她结婚?爸,你想多了。”

“不用结婚,”沈临冷静自持:“那张纸束缚不了什么。您不是怕败坏沈家的名声?我可以不结婚,甚至只是远远看着她就好。只有一件事我不会同意,”

沈临瞥了瞥胸前被墨水染坏的区域,他的声音足够冷静与镇定:“陶然也必须不能结婚。”

沈之仁这下被气得不轻,“你疯了是不是?”

沈临几步走到他面前,“我怎么疯了?疯的不是你和大哥,就因为她不是沈家的孩子,你们对她不闻不问,从没给个好脸色。到头来事事都要让她听你们的,爸,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沈之仁挥起拐杖就要敲打过去,沈临手疾眼快顺势抓住。

“你当初怎么答应我的?”沈之仁目光狠厉,“你现在做的这叫什么混账事。”

“爸,我没忘记当初的谈话,我也想了很久,直到看到大哥留下的那份资料,我想通了,所以我回来。”

沈之仁甩掉拐杖:“你想个屁,你以为你们没有血缘关系你就可以胡作非为。沈临,我今天再次警告你,只要我还在,你休想和她在一起。”

沈临起身走到一旁,很不在意地说:“在不在一起无所谓。”

“无所谓你就别回来丢这个人。”沈之仁真想敲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世人会怎么看你,怎么看她。她不懂事,你也跟她胡闹。”

“外面的人怎么看根本无所谓,”沈之仁抽出几张纸巾擦擦被墨汁沾染的衣服,抹去下额被溅到的墨汁,瞥了沈之仁一眼:“我如果在意,我就不会回来。”

沈之仁气得火冒三丈,站起来,指着他:“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们这叫什么,这叫乱/伦。你们还要不要脸了。”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沈临将用过的纸巾一张一张叠好,放在桌旁,正色地再次强调道:“爸,你也说过。”

“你觉得没有血缘关系没用,外面的人可不管。她是沈承航的孩子,是我沈之仁的孙女,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你跟她在一起,传出去让别人用唾沫淹死你们,成为别人饭后的谈资吗?你能不能成熟点,要谁谁不行,你偏偏要她。”

“所以我也说了,”沈临淡淡道:“我不是非要跟她在一起。我要的是她不许跟别人结婚、谈恋爱,除此之外,她想做什么我可不管。”

简直就是荒唐之言,没得说,就是一条道走到黑。沈之仁无力地攀住旁边的椅子坐下。

“昨天我们才去看过你大哥大嫂,今天你就给我这么大一个惊喜。沈临,你考虑过你大哥大嫂的感受吗?你还怎么敢去看他们。”

沈之仁的声音很疲惫很苍老:“你只顾着你自己,你想过她没有,当年她不懂事,我让你出国。你们平安无事这些年,你偏要在这个时候回来破坏这个平衡。再说,”

沈之仁投来一道透亮的视线:“她现在呢?一意与沈家脱离关系,你怎么就有十足的把握,她会跟你犯这个错。”

沈临轻轻一笑:“爸,你可能搞错一点了。”

沈之仁看向他。

沈临笑道:“她没得选。我说过了,我也不在乎到底她愿不愿意犯这个错。她的人生属于她自己,我尊重她。但是跟别人结婚谈恋爱除外。只有这点我不能接受,其他的,她想做什么我都无条件支持。”

沈临说完表情淡淡,这段话像是深思熟虑过后的结果,他似觉得不够,又加了一句:“说来,她还是你和大哥推给我的。说到底,爸这事你要负最大的责任。”

话音刚落,沈临转身就要走。

这句话使得沈之仁脸上有片刻错愣,他想起一件很久远的往事。但是随即又被沈临的身影唤回那股思绪。

还没握到门把,身后传来一声暴怒:“混账东西,”随之而来落地而碎的青瓷花瓶。

沈临避得快,他看着地上碎得四分五裂的青花瓷片。

缓缓的声音在空落落的书房响起:“爸,你说这是不是像我们这个四分五裂的家?”

说完他低声笑笑。

声音低得算是可以忽略不计。

沈之仁却不同,他清楚地听到这道极其微小的笑声。它像是在嘲讽他的这个家,更是在嘲讽他自己。

嘲讽他一生的失败。

“滚。”沈之仁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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