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康斯坦丁又一次闭上了眼睛。www.zuowenbolan.com

他回想着已经回想了千万次的画面, 出征前, 他的omega妻子抱着他们的孩子，她可真是个脾气火爆的姑娘，他的卡秋莎, 他们刚为了孩子的起名吵了一架, 他们的朋友——醉醺醺的阿列克谢一如既往地帮着倒忙，在一旁火上浇油, 出着“干脆让星网随机取名”的坏主意，但送别时她就已经不生气了，她向来是不记仇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照例给了他热情的吻别, 骄傲地说着“不打胜仗回来就打断你的腿”, 她肆意地对他散发着她的信息素，是类似面团烘烤后的浓郁麦香, 她总爱做些通常是alpha才会去做的事, 他还记起见到这个姑娘的第一面, 她咬了他的手, 说是要标记他。从那一天起，他就想要她成为他孩子的母亲。

他当然回了她更热情的吻，寒风凛冽的信息素与麦香混合在一起，像是在北国度过了一个食物充足的寒冬，恶劣的天气与温柔的生活，天是冷的，心是暖和的。

阿列克谢在一旁吹着口哨。

人工智能传来时间提醒, 她踢他，故作嫌弃地要他快走。

阿列克谢还是醉醺醺的，这个不靠谱的beta像是将军一样站在农具上，对他挥手，又指着前方大笑：“去战斗吧，康斯坦丁同志，去拍死那些该死的虫子！”

他记得自己回过头，为他们共同的信仰敬了个礼，卡秋莎抱着孩子望着他，她的眼神泼辣又温柔，他几乎不想走了，谁舍得离开她呢。

但他还是转过了身。

先锋营需要他去战斗，人类需要他去战斗。这是alpha不容推卸的责任，他也绝不会当一个逃兵。

他边走边想，等回来的时候，她爱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就取什么名字吧，什么小柳树小笨熊都由着她，虽然儿子长大后一定会为此抱怨，说不定还会对父母心生怨恨，但她开心不就好了？

他又担忧地想，如果这次没那么幸运，自己在战斗中牺牲，抚恤金足不足够让她不那么辛苦地把孩子养大？阿列克谢一定是会帮忙的，阿列克谢是个好朋友，尽管不怎么靠谱，到底是个能干人，为了喝上口酒，阿列克谢能四处搜罗土豆皮胡萝卜皮酿出酒来。

康斯坦丁想不到，他没有战死，却再也没能回去见她。

整整二十年。

他的儿子，已经长成了高大的年轻人，和当年出征时的自己太过相似，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的儿子叫谢廖沙。

谁给这孩子起了个小名当名字？

既然他的卡秋莎……按阿列克谢不靠谱的行事风格，大概是找星网随机取的，总也比叫小笨熊强。他忍不住想，这想法若是被他的泼辣姑娘知道，是少不了被一顿教训的。

儿子说，他的母亲驾驶机甲冲向了虫族。

他心痛却并不多么惊讶。他了解他心爱的姑娘，但他还是后悔将淘汰的旧式机甲留在家，她早就偷偷驾驶过它，谁说omega无法开动机甲？

他的卡秋莎可以。眼前这个强大得不像话的疑似儿子的男朋友，也可以。

半人半蛇的康斯坦丁再睁开眼，首先看到的还是那架熊猫配色的新式机甲。

那时比人高不了多少的笨重机甲，经过二十年的更新迭代，眼前这一代，竟已经是如此高大敏捷的模样了。

五米高的高大机甲，在他面前，都显得瘦小可怜。

康斯坦丁明白自己早已成了怪物，他不需要进食，没有人类的嗅觉……他所知道的只有自己总结出的经验，其实并不清楚自己这具庞然大物般的身体是如何运作维生。

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这问题没人能回答。

被改造成半人半蛇后不久，虫族雌性就发动了叛乱，那些虫族雄性疯子，没来得及拿他们做各项实验。

而和他们一起被投掷到这个星球的，是数种毁灭性能源弹。爆_炸后，它们产生的能量和巨量辐射，不知为何被已经炸成残肢断臂的他吸收，使他活下来，也使他巨大化成这副巨怪模样。

就算罪魁祸首此刻站在他面前，恐怕也认不出他究竟是何属何种。

罪魁祸首，想到那个人，康斯坦丁就恨得咬牙切齿。

那个被虫族雄性奉若神明的“先生”，那个一手主导了所有基因人体改造，在他身上切下无数刀，一步步将他从人类变成非人的北野光。

康斯坦丁握紧了拳头，这双拳头已经全然看不出人类皮肉。

他是改造成了非人怪物，但北野光，根本不需要改造，就是一头披着人皮的怪物。

和那些能源弹一起被投掷之前，得意的虫族雌性说，北野光已经被他们斩_首了。

没能亲手杀了北野光，是康斯坦丁最痛恨的遗憾。

半人半蛇降下视线，他不知道自己在回想中迷失了多久，黑发大校还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

刚才战斗中的三人都听到了方才半人半蛇的怒嚎，急忙发来了通讯，顾长安正一一处理，说明情况，申明他们不必赶回。

接通谢廖沙的通讯时，听到廖沙焦急的关切，顾长安喉头发涩，一开始险些说不出话，但还是按捺了纷杂情绪，如常地安抚谢廖沙。

康斯坦丁将身体艰难地俯得更低，更仔细地打量这个与儿子信息素交缠的年轻大校。

今日重见人类，让康斯坦丁更直观地认识到，自己究竟已经非人到了什么程度。

四人跃出机甲的那一刻，康斯坦丁不知该如何处理自己眼睛传来的视觉信息，所以刚才，他才会和顾长安说起关于事物认知的感叹。

他发现自己能看清他们每个人，这个看清指的不单单是外表，他看清了他们的身体构造，看清了他们的血肉骨骼，甚至还看到他们周身缠绕着无数比灰尘还要微小的半透明微粒。

那些半透明微粒十分活跃，大部分都被牢牢收敛在血肉中，小部分还不死心地向外游荡，试探着彼此。

半透明微粒的颜色，除了黑发大校是白色，其他三人都是红色，只是颜色深浅不同，谢廖沙最深，另两位相差不大。

那两位金发青年周身，深浅不同的两种半透明红色已经纠结交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连收敛在血肉中的那些也是一样。

顾长安和谢廖沙的半透明红白微粒，虽然交缠得没有前两位那么深入紧密，但由于颜色不同，乍一看更为明显。

康斯坦丁忽然明白，那是信息素。

可为何颜色会有不同？康斯坦丁再仔细打量顾长安，在一目了然的血肉构造中，康斯坦丁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必然是一个秘密，因为omega不能参军。

他的儿子不仅长大了，还有了爱人。既然信息素交缠至此，他的儿子必然也是知道顾长安的真实性别的。

他们一定会幸福，并肩作战，组成家庭，到退役的时候，一起生一窝小狼崽。

康斯坦丁仿佛已经看到了许多年后，谢廖沙与顾长安幸福的家庭。

康斯坦丁更坚定了决心，心中反而轻松起来。

然后康斯坦丁看到一个半透明的章鱼状物体，从顾长安的人工智能里钻了出来。

这什么玩意儿？

“章鱼先生？”顾长安略带担忧地唤道。

章鱼先生？人工智能已经先进到了需要用敬称的地步了吗？

康斯坦丁更好奇了。

大章鱼背对着康斯坦丁，耷拉着脑袋，情绪有些低落的样子，顾长安明白大章鱼的低落，如果自己的手下失踪后经历了如此惨无人道的遭遇，他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

大章鱼用很官方平板的语气道：“大校，这次情况与M1星球不同，既然要一网打尽，就不需要考虑打草惊蛇，远程武器锁定目标攻击，征服号完全可以做到。我……征服号申请协助。”

“我明白了，”顾长安理解大章鱼想要为康斯坦丁做些什么的心情，“就这么办吧。”

大章鱼振作了一些，提醒：“请让队员们回到这里。”

“好。”

康斯坦丁却阻止道：“那个方向……那里，有一个半地下岩洞，刚活下来的时候，我以为我很块会死，在岩壁上记了很多东西，岩洞尽头那块巨岩底下，还有我保留下的东西。”

那是他吞入腹中才保存下来，本该随他一同毁灭在漫天火光中的纪念品。

顾长安点头，大章鱼脑袋上飘出一行坐标，指向康斯坦丁所说的岩洞，想必已经同步发到了三人的机甲内屏上。

顾长安干脆利落地用通讯下达了命令：“征服号接手攻击任务，你们立刻前往坐标地点，那是一个半地下岩洞，你们分工将岩壁上记载的一切详尽扫描记录，并将岩洞尽头巨岩底下的物品带回。”

“是！”

大章鱼：“我回征服号帮忙。”

留下这句话，大章鱼就消失了。

康斯坦丁好奇地问：“这个小东西是什么？”

大章鱼没有表露出相认的意思，顾长安斟酌之下，也不愿用更混乱的事实去扰乱康斯坦丁少校的脑子，于是温和道：“是征服号的智能助手。”

“它很厉害吗？”

“它能直接使用星网。”

康斯坦丁感叹了一声，又抬头去看征服号：“我们都说弗里德里希大校一定会被骗，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买回了这么好的星舰。”

如果有机会，他多么想驾驶着这样先进的星舰，去剿灭虫族的老巢。

顾长安艰难地勾了勾嘴角。

征服号并没有大动作，它只是从舰底伸出了一个平平无奇的黑球，那黑球约人头大小，上面密布针孔那么细的孔洞，从中飞出丝线般的激光，那激光没入岩石巨蛇的脑袋，岩石巨蛇就倒地不起，一命呼呜。

康斯坦丁对黑球露出了艳羡的眼神，那是老兵对新武器的憧憬，和无法言说的遗憾。

顾长安为了转移话题，忽而又想起：“康斯坦丁少校，您为何要问我喜不喜欢孩子？”

康斯坦丁正盯着黑球，他坚定了决心，也将所有都交待完毕，心中轻松了不少，不设防地回答：“想问你们什么时候生狼崽。”

“什……”

顾长安被谢廖沙的父亲一语道破秘密，一时语塞，不知从何问起，说尴尬也不是，说害羞也不准确，就是整个人愣在那里，看上去像在发呆。

脱口而出后，康斯坦丁也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还是儿子男友，说这些不太合适，主动解释道：“我的眼睛。我看得到，我不知道原理，但是我看得到。我说过，我从眼睛就不像个人了……对不起，孩子，我无意冒犯。”

顾长安条件反射地摇头，说没关系。

康斯坦丁觉得儿子的男朋友有点呆，没想到儿子的喜好与自己那么不同。他想到地球时代的中国正是践行他信仰的国家，顿时又对顾长安增添了亲切感，总之是满意，于是又多说了两句：“不是催你们。我和卡秋莎，我们若是看着廖沙长大，想必是那种看着对方就忘了孩子的不称职父母，她本来还想给廖沙起名小笨熊呢……我是想说，你们在一起，开心平安，就好了。”

顾长安笑了起来。

“谢谢您。”

他真诚地看着康斯坦丁。

儿子眼光不错，康斯坦丁满意的想，他放心了。

*

北野光提出了《abo人类基因阀解除计划》。

据北野光说，接触基因阀，abo人类将成为更健全更强大的种族。

Alpha的实力将大幅增强，同时被信息素影响的程度大大降低，低到与beta等同；

Beta的实力提升到alpha解除基因阀之前的水准，信息素受影响程度不变。

Omega的所有标准值，都向解除后的beta看齐。

最重要的是，beta与omega的受孕率不再天差地别，而是毫厘之差。

如果成功，类地球人类的战力大大增强，尽管alpha还是最强者，但受孕率改变后，未来的性别分布、社会地位将不会再有极端差距。

类地球人类社会，将会更可持续、更健全。

北野光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至少，是所有人类联盟高层的支持。

全票通过后，《abo人类基因阀解除计划》正式开展。

两百位自愿实验体成功解除基因阀，通过各项体测，没有半点后遗症，这个消息一传出，对北野光的质疑声就彻底被压制了。

在联盟高层安排下，人类联盟军分批进入改造中心，接受基因阀解除手术。

按照狄其野的推测，虫族奸细应当已经知道北野光此人和基因阀解除计划，但诡异的是，虫族雌性军队竟然没有半点反应。

先锋营士兵们陆续前往改造中心，虫族又按兵不动，狄其野对北野光充满怀疑，但他已经无法改变事实。

他无法找出证据证明自己的直觉就是正确的，当年的战场早已空无一物，无法证明从战场回来的不是弗里德里希，就无法证明默多克是虫族，他整个人暴躁得一点就着，居然又被联盟高层叫去相亲。

被泼一脸红酒的狄其野，顶着一张山雨欲来的帅脸回到先锋营，被守卫军告知：“上将，北野光先生在门卫室等您。”

炙手可热的北野光等在先锋营门卫室？

狄其野挑起眉，那位俊美得不像真人的北野光先生，已经出现在他眼前。

北野光十分激动：“狄其野上将，我终于见到你了。”

北野光想去抓狄上将的手，被狄其野侧身避开，甚至向后退了一步。

在场的先锋营士兵都见怪不怪，虽然北野光俊美得不像真人，但他们上将粉丝可太多了，什么样的没见过，人类联盟军高岭之花是这么好追的吗？放弃吧，没希望的，他们上将就是个痴迷打仗的注孤生。

但北野光却丝毫不在意，甚至像是根本不需要狄其野回复，他一个人激动地继续说：“你是最后一个人类，最后一个！我能够一次性将你改造成最强的，你就是我来此的目的！狄上将，我和你能够成为最优秀的种族，你会成为最佳母体……”

此人欠揍。

刚在还乐滋滋旁观的先锋营士兵纷纷活动起了手脚。

狄其野一脚将人踹开：“送客！”

考虑到北野光的身份，连踹人都不能用力，狄其野气得一言不发就走。

北野光被踹倒在地，竟然还在往狄其野的方向爬，边爬边继续喊着那些疯狂的话。

守卫赶紧把他拉起来架出去。

先锋营的大门，再也不会为北野光打开。

狄其野怒气冲冲地进了模拟训练馆，踏进准备室，却迟迟没有进入模拟仓。

尘封已久的回忆纷至沓来，伊芙嬷嬷究竟是什么人？顾长安究竟是……？要怎么证明虫族奸细心怀不轨？太多太多的问题，而且是与打仗无关的问题，让狄其野完全不想保持战场上的冷静理智。

他依然没有认输，他坚信自己能找到证据，能够揪出心怀不轨的奸细，他只是，忽然有点累。

他坐在模拟仓边，人工智能硌到了他的手腕，他想起伊芙嬷嬷画蛇添足，非要用他喜欢的历史人物给他的人工智能起名字，他一次都没喊过。

那个乐天到奇葩的老嬷嬷，会是奸细吗？

狄其野：“顾烈。”

人工智能：“请下达具体指令。”

他没有给人工智能设定性格，人工智能不需要性格，它又不是人。

不是人。

刚才那个疯狂的人对他喊，你是最后一个人类。

狄其野不屑地轻哼，就好像他不知道似的，犯了小错变狼装乖的糟心大校们、机甲战毁了变狼上的士兵们，他无时无刻不被提醒着，他是整个类地球唯一一个人类。

但那又如何？

狄其野挑选起模拟地图，懒洋洋地说：“成语接龙。烽火连天。”

人工智能：“天下第一。”

狄其野选择了沙漠地图：“一刀两断。”

人工智能：“断_袖分_桃。”

狄其野好笑：“接的什么？”

人工智能：“四字非成语。我方胜利。”

狄其野翻了个白眼，进入模拟仓。

*

这个半地下岩洞，足有二十三米高。

唐和张伯伦扫描着岩壁上的文字，都死咬着牙，红着眼圈。

深深刻入岩壁的字迹，布满整个岩洞，光是这样看着，都感受到浓重的绝望，

仔细看记载的内容，那绝望更是翻着倍弥漫开来，几乎要将他们的情绪淹没。而那位半人半蛇的前辈，竟然能够挺过这种足以令人疯狂无数次的绝望，保存理智活下来。

他们心中充斥着悲怆与敬意。

考虑到谢廖沙的父亲是那位半人半蛇前辈的同舰战友，张伯伦心细，一开始就请求谢廖沙去搬岩洞尽头那块巨岩，不想让他再受刺激。

张伯伦是好心，谢廖沙并非不近人情，没有拒绝。

谢廖沙驾驶着卡秋莎，推动巨岩，费力将巨大的岩石推到一边。

巨大的岩石下空无一物。

难道有诈？

谢廖沙警惕起来，增加照明供能，才看清地上有一些磨损严重的铁牌。

先锋营的名牌。

谢廖沙从机甲中跳出来，扑向那些铁牌，唐和张伯伦听到动静赶来，发现谢廖沙跟疯了似的在那些铁牌中辨认着、寻找着。

诺亚号失踪星舰上，共有二十一名先锋营将士。

铁牌只有二十块。

谢廖沙将父亲的编号铭记在心，CON58714。

没有。

怎么会没有？

为什么偏偏没有？

灰蓝色眼眸忽的大睁，谢廖沙几不可查地颤抖着，他回身进入机甲，握起那些铁牌，向着最大的湖泊飞奔而去。

“看。”

顾长安看向康斯坦丁指的方向，狂奔而来的，是谢廖沙和卡秋莎。

“大校，CON58714归队。”

半人半蛇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眼前是过去、现在和未来。

康斯坦丁心满意足，眼神骄傲。

他用双手扒开自己的胸膛，握碎了怪物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