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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天是所有祭祀里规格最高的一种。目的是将有王族血脉的孩子送送到天上去侍奉天神。可过程却异常的残忍，那些被选中的孩子会被绑在木柱上, 被烈火焚烧殆尽。

直白些说, 就是被当众烧死。

十几年前, 王后为了自己的两个孩子免于被祭天，动用了所有的力量，誓死将两个孩子送了出去。如今青鸾王姬才将将被找回来, 她怎么会主动让王姬去祭天？

西周王有片刻的犹豫。

他双眉紧蹙：“让沅儿去祭天，妥当么？”

王后施施然入座, 微微整理了衣裙, 淡淡说道：“为何不妥？沅儿有皇族血统，又是处子之身, 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了。臣妾虽心疼沅儿，可国事为重，沅儿能侍奉天神, 安知不是她的福分？”

群臣不知所以, 西周王却皱眉说道：

“沅儿她……”

“沅儿想必是愿意的, ”王后看出了西周王眼中的犹豫，她立刻说道：“沅儿是个懂事的孩子, 她必定是顾全大局的，她说不定还会欣喜呢。”

“朕知——”

西周王长长叹了一口气，语气落寞而无奈：

“朕的女儿, 朕自然是心疼的。可事关天神，也没有比沅儿更合适的人选了。只是冀儿如今还在漠北，若是他听闻……听闻此事, 朕担心出什么变故。”

西周王的内心，众人已然洞察。

皇帝想让青鸾公主祭天，可太子殿下毕竟还没回朝，若是知道了青鸾王姬要祭天的事，怕是会惊怒异常，只怕不能顺利回国。

“此事不急，朕先去问问国师的意思。”

西周王便动身去国师府。

可惜国师大人还没有苏醒，他还是昏迷着，他在他的梦里，回味着当年的苦涩。

他又回到了那个月圆之夜了，老道士站在阵法中央，手拿那片叶子，口中念念有词。

少年唯恐道士作假，他在一边看着，忽然轻轻说道：“阿湘今晚若是不来，你也不必存在于这世间了。去陪她吧，她小小年纪，孤身一人的，很孤单的。”

冷汗从道士的额头流淌而下。

那片叶子，似乎在月色中散发着幽幽的光辉，道士用了一道金色的符文，那叶子竟然慢慢升到了半空中。少年便看见月华似有形状一般，流淌到了那叶片之上。令那叶子越发的有灵气了。

“你是在借月光中的灵力么？”

少年抱臂而问。

道士却是没有功夫回答他了，他浑身开始颤抖，冷汗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可那叶片却漂浮在空中，极是稳当，好像它吸收了那道士的生气一般。

施法到了最后，那道士连站也站不稳了，少年都担心他会栽进他身后的湖中。并非是他担忧那道士的性命，而是他担心那道士若是出了什么意外，那阿湘也回不来了。

法事收尾时，那道士几乎面无人色，他惨白着嘴唇，气若游丝：

“她来了。”

这无异于惊雷在少年耳边炸响。

他急神色胶着，四下环视，轻声呼唤，却始终不见故人来。他气极了，拎起了道士的领口，气极质问：“阿湘呢！你不是说她来了么！”

那道士本就是樯橹之末，被他这么一拎，险些栽个跟头。他张了张口，却竟然发不出声音来。

少年只好松开手，那道士咳嗽数声，这才虚弱的举起手，指着湖心的位置，轻声说道：“你看……”

少年顺着他指的方向，这才看见，湖心中间，有个少女立在月色之下，她还是一身粉嫩的一群，

青丝如瀑，她仰首看着月亮，不知在沉思什么。

少年错愕，惊愣，瞪大双眼。

过了许久，他才又拎起了道士，质问：“你不是说令阿湘重生么？她……她分明……她怎么会……”

“大人，”倒是嘶哑着嗓音，一字一句的说道：“阿湘姑娘其实早已……贫道如今，不过是借着她当年的一片真身，召唤来了她的魂魄罢了。姑娘乃是仙家之物，她的魂魄，地府也不敢随意拘留，故而贫道才能将她唤来，只是……只是姑娘的魂魄，有些残缺，她许是记不清从前的许多事了。”

……

少年的确遵守了诺言，他从此不让道士再住在地牢了——他把道士困在西厢房软、禁。

也不会怎么好好招待他的，不过是随意派几个丫鬟小子送几样馊了的饭菜，久而久之，那些下人们也知道主人家不喜这个道士，更是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的。

甚至有顽皮稚子捉了蛇鼠，悄悄的放进了道士的屋子。

那道士却也能苦中作乐，将那些个蛇鼠烤着吃了。后来管事的婆子发现了此事，索性将他屋子里能生火的东西全都搬走了。

寂寥伤病，穷困潦倒，夏热冬寒，春思秋愁。不外乎如此了。

少年却日日在湖边走动。阿湘的魂魄似乎很是喜欢水，她有时凌波微步，踏水而行。有时坐在湖边，用一双小巧的纤足溪水。

少年之敢远远的看她——他担心身上的阳气太重，冲散了她的魂魄。

阿湘真的忘了许多事情，有时少年笑着，刻意温柔了声音同她说话，阿湘却顽皮的从他身体中穿过，倒是吓的少年向后一躲。

阿湘的声音同从前一样软糯：“你是谁呀，看起来，倒是面善。”

吃饭，睡觉，陪阿湘。少年的生命里，似乎枝剩下了这么三件事。

百里安其实一直在看着这一切，并且感同身受。

有时月色之下，他会在湖心亭里静静凝视着阿湘的身影，她坐在湖边濯足，还是和当年一样的灵动。

她忽然就开口了：

“我看见你了，你和那个少年一样，总是喜欢盯着我看。我虽然看你们面熟，可我总想不起来，你们到底是谁。”

百里安一惊。

这里居然还有第二个人能看见他！不过转念一想，他又明白了，阿湘此刻是魂魄，她能看见的东西，自然同普通人不一样。

“嗯。”他轻轻说道：“我算是你的一个故人吧。”

一个你几百年之后的故人。

愧疚感就这么翻涌起来，他明明前生亏欠了阿湘，明明前生用尽了一切努力想去补偿，可今生呢？

今生他竟然还对阿湘下手！

此次回去，万万不可为难她了。

阿湘嘟着嘴，两只脚丫子晃来晃去的，在月色下尤为显眼：

“我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困着我，我也不知道从前和你们是什么关系，可我在这里，真的好生无趣啊，我想出去玩玩。”

百里安忽然心中一动，他试探问道：“你想投胎做人么？”

阿湘一激灵，眼睛瞪的极大：“投胎？做人……好玩么？”

“嗯，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没有仙气傍身，那便能安安稳稳的过一生，体味人间的酸甜苦辣，总比做一个魂魄好……”

“好啊，那我想做人了！”

阿湘似是下了某种决心一般，信誓旦旦的：“嗯，我要去投胎，我要做个人。咦……我做个什么人呢？姐姐同我说，人间的公主命是极好的，那我想投胎做个公主……”

少年是看不见百里安的，但是他能看见阿湘，阿湘的话一字不落的传入了他的耳朵。他心中一沉——原来他的阿湘，并不想在他建造的怀湘亭里生活，她想去投胎，她想做无忧无虑的公主……

半年之后，少年疾病缠身，许是原先的饥荒亏空了他身体的底子，他病来如山倒，很快就到了病入膏肓的境地。

可他仍旧坚持每天都去湖边看一看他的阿湘。哪怕是被十几个仆人扶着过去的。

寒冬腊月，整片湖都被冻住，大雪又将湖面铺满。阿湘似个快活的小鸟一般，在雪地上转圈。

少年此生最后一次喊来了道士。

那道士已经被折磨的半疯了，可见到少年，瞳孔仍猛地一缩，似是惊惧的模样。少年冷哼：

“你可有令人转世投胎的法子？”

“咦……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贫道……云腾致雨啊……”

道士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少年也没有那么多耐心。

一盆冷水泼了上去，道士似乎清醒了许多，少年又问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道士沉默许久，终于缓缓吐出一个字：“能。”

“那你可有法子令人转世之后，还能记得前生的事？”

少年眼神坚定，而道士眼中惶恐：

“转世之后，如何能记得前生之事？难道不喝孟婆汤么？这岂是贫道能做主的事情？”

少年便笑了，病弱之中，自是有一副冷酷的意味。

“你若是能助我转世之后，还能记得阿湘，我便派人好好修一修京郊的寺庙，令清芷能永久得到百姓的供奉。若是不能，我便派人毁了那古寺，令清芷永世不能超度！”

道士这才清醒了过来，他一脸震惊，结结巴巴：

“你……你怎能！她是阿湘的姐姐！”

“是阿湘的姐姐又如何！我心中，唯有阿湘一人罢了！旁人生死，与我何干！”

少年其实在赌啊，赌清芷在那道士心中的位置。他隐隐能察觉到，清芷在那道士心中，并非一点地位都没有。

这道士是个孤儿，无父无母，更无兄弟姐妹。若是那道士不肯帮他，他又拿什么威胁他呢？

只有清芷了。

那道士垂眸半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泪水滴答滴答的从眼中滚落。

他似乎在叹息啊，深沉无奈，惆怅苦涩，不甘却落寞、

少年病逝的那一天，他做了人生中最后一场法事。他以自己的一魄为引，将少年与阿湘的恩恩怨怨，放进了一个长达二十年的梦里。

他道行有限，做不到令少年带着记忆出生，只能让少年在这梦中，一遍一遍的回味当年旧事。而他自己的一魄，也永远的栖息在了少年的梦境里。

而这个长达二十多年的梦啊，也终于到了该醒的时候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