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 等陆谨恒再次见到宋姝时, 已是四年后。www.xiashucom.com

那日的天是一望无际的蓝, 红墙青砖, 他第一眼便认出了她。

“三哥四哥堂哥，我以后也有伴读了。”

安乐在另一边朝他们招手, 语气欢快。另一只手拉着宋姝迎面走来，看清她脸的那刹那，陆谨恒感觉自己像是停滞了呼吸般，脑子里一片空白。

似是踏过光阴，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宫道上。

宋姝抬眸朝他们看了眼, 又紧接着低下头朝他们福礼。余后一声不吭，静静地站在一边等安乐讲完话, 与他印象中的她有了点变化。

陆谨恒贪婪地盯着她看, 直到安乐与她离开, 他也未晃过神来。

太子瞧见他这模样，不忍笑出了声，“那是宋太师的孙女, 还是皇祖母的亲侄孙女。”

后来想想, 陆谨衍许是看出了些, 所以当时才那般说, 让他打住对她的心思。可当时的他又哪里想得这么多, 满脑子都是与她相逢后的喜悦。

他其实想过主动去找她，可在一系列的思量下，还是没踏出这一步。在那天后, 废殿好像成了他心底里最有安全感的地方，却一直未曾再踏进过一步。

因为他害怕，他害怕连那块地方都会被自己染脏。

扭头看着那消失的背影，陆谨恒眼眸低垂。

原来她是太后的侄孙女，也难怪可以在宫里来去自如。

皇子与公主的上课地点相近，再加上安乐乐衷于找他玩，陆谨恒遇见宋姝的次数也多了些。

来往几次，看见宋姝总是生疏地朝他行礼，陆谨恒心里不免有些失望。

自他母妃死后，他习惯于戴着面具。当时也曾千思百虑过，最终还是去主动与她说过话，借着机会假装玩闹过。可这些并没有任何奏效的迹象，至少她一直不曾将他与几年前的小哑巴联系到一起。

他想，认不出倒也是一件好事。

以前的他那般狼狈不堪，连他自己都对以前的他噬之以鼻。或许再等等，他就能光明正大地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可还未等到光明正大的那一天，他那满口仁义的父皇便发现了他的心思。

在他母妃逝世后，也不知这皇帝老儿怎么会突然想起他这个儿子。但也没过多久，他便清楚他这父皇打的是什么主意。只不过说来说去他也是受益者，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可是呢，他至今还记得他父皇在知道他属意宋姝时那副恶臭的嘴脸。

御书房内只余下皇帝与陆谨恒二人，熏烟袅袅，屋子里静得只有皇帝粗重的呼吸声。

“为帝者，最忌专情。您若是再一意孤行，就别怪朕……”

皇帝将桌上的茶杯直接往陆谨恒身上扔去，正中砸在他的肩胛骨上。从身上滑落，坠在地面上，发出“呲”的一声碎裂响。

不专情，难道像他一样——滥情？

陆谨恒想到自己母妃那万年如一日的期盼，对皇帝的这句话不由得感到恶心。

许是他的沉默让皇帝好受了些，接下来的话也没有方才的置气，“朕会为你挑好正妃与侧妃的，其他的你不用管，出去吧。”

说完这句话便闭上眼，陆谨恒也不指望他能顺着自己的心意。

大不了，他自己来。

于是，便有了后边的黑衣人一事。

可一连两次都以失败告终，陆谨恒不知道是不是上天都想阻止自己。可他没有办法，姝宝的亲事眼看着就要被定下，让他如何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别人。

或许幼时他曾把她当做过妹妹，但如今的陆谨恒无疑很确定，他想要她，他也只有她。

可事实与他的计划背道而驰，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他那满脸打着为他好实则为了满足自己私欲的父皇会将宋姝赐婚给陆深。

他父皇为了弥补自己年轻时的遗憾找上了他，他为了夺权不得不借助他父皇，大家只不过都是相互利用罢了。

这一次，他顾不得任何尊严，直接朝皇帝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可换来的，是比之之前更狠厉的拒绝。

“你给朕滚出去！”

皇帝似是气得狠了，直接站起来指着门口大声道。

好似是又回到了他母妃逝世的那一天，他发着狠劲地往前冲，却一次又一次地被人拦在原地，只能无力地接受这残酷的一切。

可他偏不，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唯独宋姝。

他派人调查过，陆深与宋姝的确不合。照陆深的性子，是不会这么容易便被人压着娶亲的。

可是，陆深娶了。

接下来的一幕幕，更是让他无法自欺欺人。

宋姝从背后拥上陆深的那个画面似是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等不及，也等不了。

接下来那混乱的一切让所有尘埃落定，奔向宋姝的那一刻，陆谨恒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没有伪装，没有勾心斗角，他遵循着自己最真实的想法，身体比意识更先行动。

中箭的那一瞬间是他这么多年来最释然的一刻。看着护在自己怀里宋姝，陆谨恒唇角略弯了弯，至少他是为了她而死的。

这样，她应该能永远记住他了吧。

他听见姝宝为了他而哭泣的声音，听见姝宝喊他不要死。周遭的一切好似越变越虚幻，眼前隐隐约约地只能看清宋姝一人。

他想起自己与宋姝幼时的大半年，想起宋姝每每唤他小哑巴。走到这一生的尽头，他才发现，他这一生最美好的日子便是那大半年。如果可以，真想时光可以永远停留在那一刻，她是姝宝，他是小哑巴。

眼皮愈发沉重，他似是回到了那个大雪天，那个有着幼年陆谨恒与幼年宋姝的冬天。

一晃眼，又身处一个一望无际看不到尽头的大殿，四处漆黑，看不到尽头。过往多年，似是大梦一场，回眼望去，可笑又可悲。

如今一死，倒也是解脱。

“得了，活了。”

耳边响起人的声音，他似是被人拽着往下一拖，眼前有着刺眼的白光，让他不由得眯起了眼。

他竟然没死……

这一刻的他说不清是遗憾还是庆幸，至少在那个时候，他是甘愿去死的。

劫后余生的他，好似又回到了幼时的那个时候，不说话没反应，似是对周边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

许是求生意志薄弱，他一直没能下床行走，整日都处于一种半昏迷的状态。

这一日，他照常眯着眼躺在床上不动不动，那个大夫端着一碗药像是个神棍似地自言自语。

“你要怪就怪陆深那个大尾巴狼，是他让我给你消除记忆的。冤有头债有主，你可别找错人。”

絮絮叨叨，讲个没停。

似是与这纷杂俗世格格不入，陆谨恒一时觉得失忆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死过一次，看透了不少。

可他喝完药，一觉醒来，过往仍镌刻在脑海里不动分毫。

那大夫试探地问了几句，他下意识地便顺着失忆的路子走，便当全忘了也好。

可他没想到，宋姝还会来看他……

看着眼前的宋姝，陆谨恒像是要透过她望到幼时的姝宝。

“你是好人，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对面的女子在不断重复，陆谨恒释怀一笑。他做了这般多的错事，竟还有人会觉得他是好人。

其实她说错了，他不是好人。不得不承认，在她怀里死去的那一瞬，他仍有私心。

便是到了如今，陆谨恒也不愿意什么都得不到，所以他故意将自己重新定位成朋友，久别重逢的朋友。

他无比清楚，宋姝一定会答应，因为幼时情谊，也因为他的救命之恩。

结果也如他所料，宋姝答应得很彻底。

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陆谨恒说不清那时他心底的滋味到底如何。

释怀了吗？未必。

只能说他看透了不少，他由衷地希望宋姝可以过得好。

这一次见面，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自那年后，陆谨恒便留下与小莫学习医术，走遍大江南北。在明正六年，他决定在蜀地定居行医。

蜀地多大山，陆谨恒并未住在城内，而是住在一个不知名的村庄里，免费为村民问诊。

“陆谨恒，你真的要留在这？”

在半年前，小莫通过陆深的信才知道这厮一直在装失忆，为此还懊悔许久。没想到，他亲制的药居然没有用！

两人一起从云南来到蜀地，这厮却突然大发慈悲心肠说要留在这。

小莫看了看外边，叹了口气。

原先他与陆谨恒路过此地，偶然救济一位此地村民。不救不知道，一救吓一跳，没想到这边竟然连一个大夫都没有，四面环山，出去找一位大夫要走整整一天的路。

再加上这村子里多老幼，年轻壮力都离开村子去外边赚钱，这村子就显得越发贫困落后。

但他更没有想到，陆谨恒竟然打算在这里长住。

“你说话啊。”见那人一声不吭，小莫没忍住又问了句。

陆谨恒瞥他一眼，没什么反应似地开口道，“你自己走吧，我在这留一段时间。”

“？”

合着当大夫当久了，还当出了慈悲心肠？

小莫倒是没理会他的面无表情，主要是常年来这厮一直都这副模样。平日里一声不吭，唯独在问诊时会多说两句。

他看了眼外边，摇头晃脑道，“那我真走了，等我从西域回来再来和你会合？”

他们俩原本的目的地便是西域，只是没想到半路会遇上这种事。

然而，等小莫四个月后从西域折返时，却没再见到陆谨恒的人。

“苏大夫……苏大夫他死了。”

小莫随手抓住一个村民询问，没想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答案。

苏大夫便是指陆谨恒。自那年后，陆谨恒一直唤名苏涯。

他还在失神时，那村民已四处招来了许多人，“这位就是苏大夫的家人，这位就是……”

说着说着还抹了把泪。

众人围着他，小莫觉得他越发看不懂这状况了。

一位花白着发的老人拄着拐杖向前，停在他的面前鞠了一个重重的躬，“是我们村子对不起苏大夫。”

声音哽咽而赤城，紧接着周遭的所有人都半弯着腰，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你们倒是说清楚啊！”陆谨恒到底死没死！

合着说来说去，也没说到重点上。

那位花白头发的人是这个村子的村长。

小莫被他请去了村长家，虽然也只是一个茅屋房。

“苏大夫他为了救我们，那天……”

语不成句地说了一大堆，小莫摸清了一点——陆谨恒真的死了。

总的来说，便是当地发生地震，陆谨恒为救村民，遭遇余震身亡。

“都怪我，如果不是为了救我，苏大夫就不会被那根柱子砸中。”

一个年龄估摸四五十，看起来脸色并不太好的妇女如实说道。她本来就活不久，这咳嗽治了这么久也治不好，她该去死的，是她对不起苏大夫。

她的话一出，原本不大的小院子一下子变得吵杂纷扰，你一句我一句，句句都是陆谨恒在这村子里的好。

在这般恍惚中，小莫去看了陆谨恒的坟墓，是村民自发替他修建的，墓前的烛火日日不断。

翌年，小莫回到京城，带回了陆谨恒的死讯。

阳春四月，草长莺飞，就连风都带着一股温润感。

“莫叔叔，陆谨恒是谁啊？”

小子宴彼时六岁，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突然道。

小莫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在世人眼里，陆谨恒早已死在了六年前的行宫之变里。

偏生陆子宴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见他不语，又扯了扯宋姝的衣服，“娘亲，陆谨恒是谁啊？”

陆谨恒……

“他是一个好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

宋姝望着陆子宴，眼里含着笑，可那眼神却像是透过小子宴，落不到实处。声音似是缥缈的云烟，穿过半空，对着那遥不可及的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