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时少年（一）
八月, 彭城内外早已热得如同火炉，南方温热潮湿的水汽加持，即便是晚上七点，也从来没有一丝凉风, 家家户户的空调从早开到晚, 还有四面八方立体围绕的蝉鸣蛙叫, 简直没有一刻不惹人烦躁。www.xiashucom.com
唯独新闻联播里头，一男一女两位主持人仍旧西装革履，语调不紧不慢, 似乎跟夏天的烦闷没有半点关系, 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头。
“欢迎收看新闻联播, 首先向您介绍今天项目的主要内容……我国成功发射第五颗导航卫星……”
梁月盘腿坐在客厅的毛毯上，膝头放着一本厚厚笔记本, 手握着一根签字笔，正记着新闻联播里头的实事要点, 头抬起来点下去，后脑勺上那个扎起来的小丸子就跟着脑袋一点一点的，上头还插着一支红笔，一支蓝笔, 也跟着脑袋点动。
“阿月啊，吃饭了！”
蒋嘉雪的声音从饭厅传过来, 梁月抬起头朝向那边，喊了句：“好，就来！”
说是说着, 耳朵还听着电视里头的声音，笔尖压着纸面簌簌响，连忙把新闻的要点记了一遍，才把电视关掉准备晚一点再看回放。
梁月放下纸笔去洗了手，走进厨房里帮忙。从蒋嘉雪手中接过三个瓷碗和三双筷子时，梁月有些奇怪，抬头问蒋嘉雪：“今天舅舅不是去出差了吗？还赶回来吃饭吗？”
煮饭阿姨只是周一到周五上班，今天周日，蒋嘉雪例行下厨，家里只有蒋嘉雪和梁月两个人，怎么会是三副碗筷？
蒋嘉雪还面向着炉灶，把锅盖掀开，白茫茫蒸汽上涌，将窗玻璃都铺上一层雾气。梁月瞄了一眼锅里头，一整条清蒸鲈鱼，蒋嘉雪戴上防烫手套，将鱼端出来，准备葱油。
虽说平时蒋嘉雪对饮食也挑剔，但清蒸鲈鱼倒是很少做，蒋嘉雪偏好多宝鱼，而非鲈鱼。梁月倒没什么所谓，只是觉得与往常不同，该是有客人要来。
“你舅舅不回来吃，只是等会儿还有人来，你还记得……”蒋嘉雪说着回头看了梁月一眼，忍不住笑了笑，“你应该不记得，你那时候还好小，是我的……”
蒋嘉雪还没说完，门铃却响了。蒋嘉雪肩膀一跳，忙把防烫手套脱下，“我先去开门。”
“我去吧，您先把鱼弄好，别等会儿凉了再淋油就不好了。”梁月说着，抱着手上的三副碗筷往外走，放在餐桌上，甩甩手往大门走去。
门铃又响了两边，梁月说了两声“来了来了！”说着忍不住腹诽，也不知道是谁，怎么这么着急，还卡着饭点来。
门一开，梁月一个字没说，先是脚下一空，整个人被抱了起来。
“姑姑！我回来陪你啦！”少年喊着，声音都是笑出来的，双手抱着梁月的腰，直将她整个人都搂了起来离了地，抱着她连转了两圈。
梁月吓得吱哇乱叫，又怕掉下去，腿也蹬着手也拍着他的肩膀打，“你谁啊！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少年这下才觉得不对劲，慌忙把怀里的人放下来，一看，却没有半分抱歉的意思，又是扑哧一下笑开，“你是谁啊？我说呢，姑姑怎么可能这么轻，被我一下就抱起来了？你是我姑姑的学生吗？”
梁月退后两步，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衣服下摆，刚刚被他这样一抱，衣服都缩了上去，腰上一片都凉凉的。
“姑姑？”梁月抓住他说出的称呼，“蒋老师是你姑姑吗？”
“嗯。”蒋泊舟勾勾嘴角，随手把自己背上的包丢在入户花园的玄关处，顺手把门带上，一边熟练打开鞋柜翻出一双拖鞋换上，一边还问梁月，“我姑姑还挺少带学生回来吃饭的，你学习很好吧，她这么喜欢你。”
梁月这下记起来，蒋嘉雪是有个亲侄子，她现在住的房间以前还是他的，只是听说那个侄子被蒋家老爷子接回定海老家读高中去了，她都没见过一面。
梁月还没回答，蒋泊舟先是低头看看自己一双拖鞋，嘟囔两句：“好久没穿，都旧了，等会儿要去买双新的。”
说完，蒋泊舟抬起头来，笑着看向梁月，“不过你长得好看，姑姑喜欢你也是应该的，我姑姑啊，可颜控了，你是没见过我姑父年轻时候的照片。”
“我是……”
蒋泊舟忽地看向梁月背后，眼睛都是一亮，将笑意往眼睛里头带，“姑姑！”
梁月回头，蒋嘉雪正站在客厅和入户花园交接的小楼梯上，扶着门框看向他们，“你们怎么那么久，饭菜都凉了。阿月，他是我侄子，他爸爸还是你外公的学生。泊舟……”
没等蒋嘉雪说完，蒋泊舟先是“噢”了好长一声，笑着伸手在梁月的丸子头上揉了揉，“啊，是你呀。我想起来了，姑父家那个漂亮的小外甥女。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咧！”
蒋泊舟说着朝梁月挤挤眼，惹得她脸都一红。什么小时候，刚刚还误打误撞抱过。
蒋嘉雪笑得前仰后合，“你装什么大人家的，你就比阿月大不到三岁。别闹了，快来吃饭，等会儿我还得跟阿月一起回学校。”
蒋泊舟看了梁月一眼，跟着蒋嘉雪一起往饭厅走过去。
“今天周日，您回学校干嘛呀？这年头连老师都得值班了吗？”
蒋嘉雪停下脚步，抬手就是往蒋泊舟脑门处一拍，“我是班主任呀，周日八点半高三开始晚自习，我肯定要回去啊。你以为都是你啊，别以为我不知道，在定海你连一堂晚自习都没去过，你们老师都跟我说了！”
蒋泊舟摸着脑门笑了两声：“坐那里干嘛啊？什么题能刷一晚上？我能考得比别人好不就行了。晚自习多无聊，我不去，我班主任可开心了。”
梁月跟着他们两个走，一起在饭桌旁坐下，也不搭话，只安安静静打开旁边的电饭锅，盛了三碗饭递上桌。
蒋嘉雪努努嘴，从梁月手上接过碗筷，点着蒋泊舟训，“你呀，你不去你们老师当然开心了，一天到晚给女同学传纸条。我是你老师我都得气得高血压。”
梁月眼尾扫扫蒋泊舟，没说话低头吃饭。筷子刚想伸向那碟蚝油生菜，忽地手中碗一动，饱满白米饭粒上架了一块鲜嫩鱼肉。
“吃这个，我姑姑做的清蒸鲈鱼可好吃了。”蒋泊舟丝毫没在意，不过是借着梁月拍拍蒋嘉雪的马屁来哄她消气，“我在定海无时无刻不想吃您做的清蒸鲈鱼，真的太想了！”
“吃你的吧，油嘴滑舌。”
蒋嘉雪虽是骂他，却还是笑着，满脸写着受用不尽，还动筷子给蒋泊舟拆了块鱼脊背，送到他碗里。
蒋泊舟吃了会儿，又想起什么，抬头问：“您回学校，怎么阿月也得跟着您去啊？”
“我高三。”梁月冷不迭回答一句，惜字如金，半个字没多说。
蒋泊舟挑挑眉毛，“高三？姑姑才说你小我不到三岁。”
“我读书早。”
蒋泊舟倒没再问，只是点点头，喃喃两句，“早这么多读书啊？也挺好。”
梁月再不说一个字，只蒋泊舟跟蒋嘉雪边吃边聊，他倒是会说两句就提一下梁月，不过是天生骨子里就长袖善舞，在人堆里在饭桌上混惯了，见梁月一个人安静吃饭就不习惯。他问，她也不过点头摇头，没多少理会。
饭饱已是快八点，梁月起身收拾碗筷，蒋泊舟却是抢先，“你不是还要上学去吗？去收拾书包呗，我来就行了，别让姑姑等你。”
说着，蒋泊舟还压底声音笑：“姑姑这个年纪啊，最没有耐心了。”
梁月没放手，端着碗碟往厨房走，“我作业都在学校，我晚上也回来住。”
“噢，你不住校啊。”
梁月摇摇头，洗了洗手，回房间换了套校服，梳了梳头扎好头发又走出来。到了门口刚准备换鞋，却看见蒋泊舟也换了鞋坐在旁边的茶桌边上，手里还捏着个车钥匙，一抛一抛的。
“阿月。”蒋泊舟半分不见外，一口一个“阿月”，好像他从来就这样叫她一样。“你现在住的房间是我的。你抢了我的房间。”
梁月看他一眼，嘟囔道：“又不是没有客房给你住。”
蒋泊舟笑着从鼻腔发出一声哼，“我就要那间，我从小就住那间。”
梁月撇撇嘴，顿了半晌，“还你就是了。”
“哎，我开玩……”
“别听他瞎说。”蒋嘉雪站在客厅外的楼梯处，扬起包就作势要往蒋泊舟身上丢，“你住客房去，阿月搬什么？那间房朝东，采光可好了，你每天太阳晒屁股都不起，浪费我的房子。我恨不得叫你睡厕所去。”
“我开玩笑罢了，姑姑您看阿月，高三孩子这么压抑怎么行，估计被挠胳肢窝都不会笑。”
梁月嘟囔：“要你管。”
蒋嘉雪笑起来，跟梁月一样，说：“就是，要你管。”
蒋嘉雪说着走到玄关处换鞋，看见蒋泊舟手里拎着车钥匙，问：“怎么？你要自告奋勇当车夫吗？”
蒋泊舟笑了两声，“是啊，刚考了牌，爷爷还没肯答应给我买车呢。我送您有什么不好的？多有牌面。”
蒋嘉雪一笑，问梁月：“东西都拿齐了吧？走啦？”
梁月点点头。
蒋泊舟还真做出个车夫样子来，两步走到门口，推开门，伸手往外头一扬，“小的恭请夫人和小姐出门。”
蒋嘉雪笑得不行，直想一脚往他小腿上踹。就是梁月也忍不住扬起嘴角，蒋泊舟目光挪过来，她只低头，将背包肩带扯了扯，跟着蒋嘉雪走出门去。
后头门还没关上，蒋泊舟的笑声低低响起，话也叫梁月听得清清楚楚。
“原来你是会笑的呀，我还以为你跟那些高三生一样，刷题刷得都不会笑了。”
梁月将嘴角收敛，扭头看了一眼蒋泊舟，他双手抄兜，一面走一面看她，嘴角笑容没藏半分，明明白白。梁月回头，快步跟上蒋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