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木庞王宫的那日是三月二十一, 天边无云,万里湛蓝,草原平川无际,美景如诗如画。www.maxreader.net
春景正浓, 草原拂过无尽翠色, 北藏王室车辇缓缓驶进木庞城地界,木庞王宫处于西北布玛山, 远远望去, 便能看见王宫主殿耸立入云的纯白尖顶。
车辇内,年轻妇人的美眸中的绝代光华已是黯然淡去, 她本是异域人, 却着身中原人氏的白衣素裙, 怀里抱着的小娃娃也安然睡着, 鲜少哭闹。
她的丈夫是何许人也,北藏百姓皆知,只叹英雄折戟, 留下这对孤儿寡母。
女人深邃美目将沿途美景尽收眼底,那年苏门主帅将战场拖至漠东荒野, 这才保住这一方净土不被铁骑刀戈践踏后沦为焦土。
北藏处处, 皆是那个男人浴血奋战的无上功绩。
白纾姮透过窗望向草原大地,脑海里不断重现那日分别, 他抱着她,如孩子一般拱在她怀里哭了好半晌。
当时她全身上下都被他折腾的散架,眼皮也累得睁不开, 只记得他闷声哭,也听不清他咕咕哝哝说什么。
等她再一睁眼,身边已是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封绝笔信。
那封信看得她来气,气了好些个时日,气到两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段时间,难熬得很。
初时她孕吐害喜的厉害,吃不下也睡不消停,她也不止一次问自己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可想着想着,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根本不匀她空闲想清楚。
她一贯心软,连常人性命都不肯伤半分,更何况是自己的骨肉。
心狠无情的素来是他,那个竟会欺负她的混账,那个遗千年的祸害,竟连孩子一面都不见就这么撒手去了。
倏然,马车停于木庞王宫宫门前,她的万千思绪也戛然而止,恍然回神,发现自己脸侧湿润,原来自己竟不知不觉流泪了,如线泪泽滑下她的脸廓,冰凉的落在手背上也浑然不觉。
“姐,到了。”
车辇外传来尔罕的唤声,一干随行的护卫都在等她抱孩子下马车。
白纾姮抬手抹去脸上泪泽,将小团子的襁褓包的厚实些下了马车,虽然是春天,布玛山的风也不小,小娃娃容易着凉。
她抬头凝望着木庞王宫的穹顶宫门,而后在小娃娃额上轻轻印下一吻,柔声细语道:“小团子,我们到了。”
——
时光匆匆容易过,一转眼又是三个月。
木庞王宫的日子舒适安逸,长郡主所居住的宫殿换作央卓宫,“央卓”在北藏方言中意为“仙女”。
的确,这宫殿中的仙女深居简出,鲜少在宫里走动,见到她时,皆是看她抱着孩子在自己宫园里散步晒太阳。
不少倾慕长郡主美艳风华的宫人们,无论男女,皆会聚在央卓宫的墙外偷偷瞧她。
大多时候也皆会被一旁守护的女将军瞪回去,宫人们晓得那来自中原的女将军是谁,也不敢招惹,只得缩缩脖子悻悻走开。
苏澄瑛告了半年假,如今还剩三个月,除去回程的日子,满打满算也只剩下两个月多一点,日子一天天移过去,女将军愈发愁闷,委实放心不下嫂嫂,又舍不得可爱漂亮的大侄子。
回家,长安城萧瑟寂寥的高门深宅,已经没什么可值得惦记的了。
宫苑花园,凉亭小榭,白纾姮和苏澄瑛围坐于石桌旁,小团子老老实实的待在姑姑的怀里,咿咿呀呀的咯咯笑,是令人羡慕的无忧无虑。
白纾姮依旧是一袭白裙白裳,北藏极少穿白,这身着装是宫里特意给她缝制的,异域风情颇浓的守丧服。
一切依循中原礼数,妻为夫守丧三年,她倒也无妨,三年丧期,守着便是了,求一个心安。这也是如今她为数不多能为那个男人做的事了。
她还是会经常梦到那个男人,犹是最近,只要入眠阖上眼睛,那个丰神俊朗的高大男人身着银胄,银冠束发,右手持龙纹大刀,意气风发,嗓音低沉如钟的对她说:我回来了。
常常是她一醒来,枕头就濡湿一大片,左右那是和她拜过天地的男人,是孩子的父亲,她怎么可能不想不思不念。
一旁的苏澄瑛抱着小团子舍不得松手,想到自己还有两个多月就要走了,一阵叹气:“唉,大侄子,你再笑两个月,姑姑就得回去,不能陪你玩儿了。”
白纾姮抬手添了两盏花茶,温言问道:“定是要走吗?现下又无战事,不是已经签订了止战和约了吗?做甚要这么急着回去?”
苏澄瑛看向嫂嫂,英气眉宇间缠绕伤愁,无奈道:“如今我掌管苏门军令,可嫂嫂你也知道,朝堂之上,那些老臣动辄牝鸡司晨,若不按时回去,也不知会向圣上参我多少本。”
“老太君现下如何?病好些了吗?”她惦记着家中老辈,又问道。
失去丈夫,儿子,孙子,如此接踵而来的打击,也不知年过六旬的老太君受不受得住。之前苏澄瑛曾向她提过,老太君已是卧床久病不起,也不知如今好些了没。
苏澄瑛点头,安慰嫂嫂道:“嫂嫂放心,我已将小团子的事写书信,由雍州驿使传给祖母,想来她老人家若知大哥还尚有子嗣留在世上,身体也会好些。”
白纾姮对老太君颇为歉疚,叹道:“唉,我应该带着孩子去拜访她老人家的。”
苏澄瑛替嫂嫂宽心,道:“无妨嫂嫂,现在小团子还这么小,徽州比长安还要远上许多,路途迢迢,等小团子再大些,回去也不迟。”
许是小团子离开娘亲的怀里久了,粉圆小脸皱巴巴的,望向娘亲的大眼睛里晃满水盈盈的光亮,下一刻便开始咧嘴哇哇的哭嚎。
“这孩子许是困了,给我吧。”白纾姮接过苏澄瑛怀里哭嚎不停的小娃娃,左右悠晃哄着:“小团子不哭了,娘亲抱你回去睡觉,不哭了,小团子最听话了,不哭了。”
小团子窝进娘亲怀里,哭嚎声渐渐减弱,抽泣两声乖乖阖眼睡觉。
苏澄瑛见小团子睡时小手还握成小拳头,不禁乐出声,轻碰小团子的小拳头道:“你啊,是个男子汉,不能哭一哭就往娘亲的怀里钻,知不知道?”
小团子在娘亲的怀抱里睡得踏实,白纾姮垂眸瞧着怀里糯糯小小的一团,心早已软成棉花絮,如今她只盼望儿子能平安健康的长大成人。
至少...不要如他父亲那般,将人生最好的年华埋进烽火硝烟,葬于血海尸山。
白纾姮右手将孩子托在膝上,眼不离孩子,左手朝后伸向随行伺候的宫女,吩咐道:“将小公子的小被子拿来给我。”
她怕孩子吹风着凉,总是随行预备着小被子,准备先将小团子裹严实再抱回宫去睡。
宫女双手捧着小被子,一步一步挪近女人的背后,目不转睛的盯着女人怀里熟睡的婴儿,异域人的褐眸里逐渐凝聚起仇恨的火苗。
女人察觉到宫女走近,便伸手去拿宫女手捧的小被子,小被子缓缓从宫女手上抽走,赫然是一柄锋利的匕首尖刃。
宫女咬牙切齿的怒瞪着女人后背,猛然举起匕首直指女人怀里的小婴儿,高声怒喊:“还我孩儿命来!”
手起刀锋顺势落下,本聚精会神看小团子的女将军反应敏捷迅速,闻声回首雷厉出掌,双手擒住宫女举刀向下的双臂,以力抵住从上而下的宫女左右挣扎的手。
女人受惊失色,当即抱着孩子仓皇离开石凳,心脏急速跳动,呼吸一滞,退到一旁将孩子向上抱了抱,孩子的额头紧紧贴着女人的脸,传递着生命的温热。
她连气都喘不匀,腿有些发软,抑制不住的眼眶湿红,幸好,幸好孩子没什么闪失。
苏澄瑛见嫂嫂和孩子已经安全,刹那起身借力,手腕反向后翻,宫女腕骨断裂的声音咔嚓作响,匕首“铛铛”两声清脆落地。
只见女将军抬腿狠实一脚揣在宫女肚腹,将其踹飞凉亭之外,宫女腹内因重创剧痛而趴在石板地上,吐出几大口鲜血,头直接耷拉贴地,死不瞑目的断了气。
苏澄瑛连忙上前蹲下查看,按理说自己刻意要留活口,那一脚根本不致命。大抵是宫女进宫之前服毒含在嘴里,因吐血吞咽,毒随之进入五脏六腑才会身亡。
宫城卫队闻声赶来将尸体拖走,地上划出道道血迹,凉亭上的女人抱着孩子转过身去,不愿让孩子见到如此血腥的一幕。
“嫂嫂,我们回去吧。”苏澄瑛回到凉亭,来到那对母子身侧,“尔罕马上就到,到时我们再商量对策,你和孩子安全要紧。”
惊魂未定的女人这才回过神,颔首应道:“嗯,好。”
——
布玛山上皓月当空,夜幕笼罩木庞殿宇内外。
央卓宫的殿宇内无人侍奉,白日长郡主已将所有宫人遣走,不准外人靠近小公子一步。
小团子在娘亲怀里睡得格外香甜,她也不知哪里安全,只是从白到晚抱着孩子战战兢兢一刻也不敢松手。
嘎吱——
内寝殿的门缓缓推开,她紧张的屏息抬眸望向来人,看到进来的是苏澄瑛,精神才稍作放松,忙问道:“怎么样?查出是何人指使吗?”
苏澄瑛并未回答嫂嫂问题,将手里食盘放在一旁:“来,嫂嫂,先将小团子放下,你先吃些东西,然后我们再说。”
“不。”白纾姮抱着孩子摇摇头,“你先说吧,这事查不清楚,我也吃不下。”
苏澄瑛理解嫂嫂此刻是何心情,先言道:“嫂嫂,那人所中之毒并非北藏所有,我和尔罕怀疑是中原有人唆使她来此行刺。”
白纾姮蹙眉又问:“中原?行刺?”
“暂不清楚。那宫女尸体上并未搜出有何证明身份之物,而且...”
苏澄瑛坐到嫂嫂身旁,叮嘱道:“嫂嫂,我怀疑是吕季怀已经知道了大哥有后嗣一事,雍州城内有我的眼线,明日我得回城一趟,我不在的时日你要多加小心。”
她一时震惊说不出话来,也不知一个尚在襁褓中连话都不会说的婴儿能对那个吕太师有何威胁。
还不够吗?苏门三代人的命赔进去还不够吗?如今,还要搭上她儿子的命吗?
今夜,她将小团子挪到自己身边安稳睡着。
她迷迷糊糊处于半梦半醒之态,手牢牢搭在小团子的襁褓上,也不知是做梦还是幻觉。
朦胧之间,她好像又看见了那个男人高大健硕的身影。可她看不清他的脸,只晓得是他。
殿内入寝灯烛尽熄,幽暗寂静,高大身影背逆皎白月光坐到床沿,一言不发地凝望着她和襁褓中的孩子。
她只能依稀辨认出男人棱角分明的轮廓和动作,他伸出大掌轻轻覆上她的脸,掌中厚茧仍然如砂石一般刺痛她如凝脂般的皙滑肌肤。
素手抚上孩子襁褓,她不敢动也醒不过来,这梦真实的令她害怕,脸边甚至能感受到男人掌间的炽热。
粗糙炽热的大掌停留于女人脸上许久才离开,然后伸向襁褓中睡得香熟的小娃娃,却在即将碰到小娃娃脸颊时收回了掌。
看得出男人收回手时的万般犹豫不舍,一心只怕自己的掌碰疼了更娇嫩无比的小婴儿。
他弯腰,微凉薄唇烙上女人光滑额头,嗓音依旧是她熟悉的低沉沙哑,那是男人独有的无法反抗的威严。
男人如黑夜般的墨眸中满是依恋缱绻,语气间尽是至死不渝,轻声道:“姮儿,谢谢你,我回来了。”
历经九死一生,从尸骨堆爬回来的男人并不准备唤醒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而是趁着夜色匆匆离去,如今的他,不能如此坦然出现在妻儿面前。
他怕,怕她和孩子会害怕。
——
一开始,白尔罕欲将战沉调去保护她和孩子,她是万分拒绝的。
并不是不放心战沉的人品,只是她知道战沉对自己的心思之后,不愿他深入不切实际的空想。
她并不清楚自己对苏澄扬——她的亡夫是何感情,谈爱,感情中又仿若缺了些什么重要的东西;说恨,她倒也不恨,那个男人拯救了草原大地,是整个北藏的恩人。
说穿了,她认为自己该给苏澄扬守一辈子寡,无论是因为那是她的丈夫,还是感恩。
白纾姮拒绝了弟弟将战沉调来保护自己的提议,白尔罕又担心姐姐和小外甥的安危,也不知从何处指派来一位护卫。
那护卫不会说话,是个哑巴,听说是以前家中遭过火灾,火舌燎伤了脸,见人时只戴个银质面具,无人窥其真容。
初时见到那护卫时,她乍然晃了神,挺拔魁梧的身姿简直像极了那个男人,从背影看去,竟能和自己脑海中熟悉的高大背影重叠无隙。
白纾姮本来也是不愿意尔罕此番作为,她不想让旁的男人跟在身边太近,便是真的没什么,可寡妇门前是非多,她不愿沾染些流言蜚语。
白尔罕犟不过长姐,只得保证那护卫只是在央卓宫殿门口远远守着,半只脚不会踏进殿内的花园内,战沉也会带着护卫队于宫中来回巡视,监视那护卫的举动,一番说辞下来才使长姐应允。
她甚至没问那护卫唤作什么名字,宫内护卫众多,也没必要全都知道姓甚名谁,待苏澄瑛过几日回来,便可以撵那人走了。
她不喜欢,尤其是看见殿门杵着和苏澄扬相差无几的高大身形,心间只觉别扭的很。索性一步也不迈出外院殿门,只是抱着孩子坐在宫檐下晒太阳。
正午,宫内护卫队会雷打不动的巡至央卓宫殿门前,战沉照例会为她送些饭食来,不会耽搁,总是搁下食盒就离开。
可今日,战沉没有立马离开,也终于鼓起勇气和她说上几句话。
白纾姮哄着怀里乖巧的小团子,也察觉到战沉搁下食盒后一直站在旁边,应是有话对自己说。
战沉凝望着女人绝美侧颜失神,深知此举失礼,连忙垂首问:“敢问前辈日后作何打算?”
女人停下手里摇的小拨浪鼓,淡淡问道:“打算?什么打算?”
战沉支吾又问:“前辈您...您可是还在等他回来?”
他?女人水眸流波,她昂首移目望向战沉,摇头释然道:“我清楚人死不能复生,如今我只希望小团子能够平安健康的长大,旁的也没什么打算。”
“那您可是要带着孩子回中原?”
“自然是要回去的。”她回眸看着自己怀里的孩子,道:“这孩子姓苏,回去为父亲守孝天经地义,便是百年之后,我见到他,也算是有个交代。”
她想,总归自己是他的妻,不能对不起他。
战沉又看向小婴儿,道:“晚辈听闻不少贵族勇士曾向少主提过您的亲事,也说会对小公子视如己出。您何不为这孩子寻个有家世的父亲,日后也是保障。”
谈及至此,女人端着严肃脸孔,语气坚定:“苏奉辰是苏门的骨血,不会唤旁人父亲。再者,他父亲留下的王公爵位和苏家将门的光耀皆是我儿子最好的保障。”
“那前辈您有何保障?”战沉言语间的担心不虚,又道:“您如今诞下凡胎,寿命不过人间百年,还是您准备回到中原独守将军府一辈子?”
一时,白纾姮沉默无言,照理说,她是将府的主母,她该回到中原,回到长安,为她的亡夫守住苏门的世代基业。
她也的确是想带着小团子认祖归宗,却从未想过是否要留在长安,如今战沉提起,她才开始思虑这个问题。
终于,她望着孩子叹了口气,犹豫道:“或许吧。若小团子长大后想回中原定居,我肯定也不会留在这里。”
战沉为她不甘,语气有些激进,连声问道:“您受了那么多苦难,终究还是选择回到中原。您还爱他,是吗?因为爱,即便此前遭受诸多伤害,也撼动不得他在您心中的地位,是吗?”
她目光不离孩子,淡然浅笑道:“战沉,从前我也与你一般将情情爱爱看得比什么都重,可在人间走过一遭,我才明白,凡人有他们与生俱来的责任道义,如今我也是凡人,我也有我的责任道义。”
“我是苏澄扬的妻子,是苏奉辰的母亲,这些皆是我这辈子推卸不得的责任。我会守着苏门的家业,守着小团子长大,但这与我爱不爱他,并无干系,你懂吗?”
战沉一时沉默,须臾后才缓缓道:“您变了,也成熟了,不再是几年前刚回到灵周山,成日哭啼埋怨的小狐狸了。”
“是啊。”她无奈莞尔牵起唇角,“是苏澄扬教会我太多。我很尊敬他,他是北藏百姓的英雄,是我拜过天地的丈夫,更是我儿子的父亲,你说得不错,在我心中,他的确撼动不得。”
战沉眺望殿门口处僵直高大的背影,若有所思道:“若那男人此时此刻听前辈这番说辞,也不知是喜是悲。”
“哎?澄瑛走了有几天了?可有什么消息没有?”她顺着战沉的目光望去,停留片刻后又移回到小团子身上。
战沉收回眺望的目光,回神道:“瑛将军已经走了五天,前辈不必担忧,一旦有消息传来,定会尽快禀告于您。”
她螓首轻点,也不再说些什么,只盼着苏澄瑛能平安回来。
战沉单手抚肩向她行礼告退,他知道,此生这个女人也不会与自己有任何关系。
自己没资格觊觎,也没资格与那位英雄比肩。
——
夜半子时,布玛山万籁俱寂,央卓宫早熄了灯,徒留月光若清溪漫入窗棂。
门扉轻推,男人小心翼翼潜入内寝殿内,盯着摇篮内睡熟的小娃娃一动不动看了许久,情不自禁的触碰小娃娃露出的粉白小手。
儿子□□分像他,一眼便可看出的骨相,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不哭闹折腾娘亲。
老子看儿子越看越亲,高大男人不由自主的向摇篮内伸手臂,他想抱抱自己的儿子,仔细瞧瞧这个继承自己骨血的小娃娃。
他不会抱,只是笨拙的学着白天她抱孩子的姿势,躬下腰背,左掌托住小娃娃的头颈,右掌像是捧一块豆腐般,丝毫不敢用力的抱起小娃娃的身子。
难怪她将儿子唤作小团子,当真是粉白软绵绵的一团,不过儿子睡得未免也忒踏实了些,他不由得深深担心,这孩子若是被人偷抱走了也不会哭一声可怎么办。
怨不得旁人,孩子脾性也是随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事实证明,沉稳过头也不是什么好事。
“你是谁?放下我儿子!”
倏然,昏暗幽静的内寝殿内回□□人的惊叫声,男人双腿如同生根钻地,拔不动走不开,脊背瞬间僵硬,健硕颀长的身躯背对着床榻动弹不得。
这声音于他而言,久违如同天籁。
曾几何时,他徘徊在生死线的边缘,几欲跌入地狱的边界,那些九死一生的日日夜夜里,这个女人是支撑他活下来的所有生机。
每当撑不过去的时候,他总是怕,怕自己死了,她会不会受欺负,会不会真的和另一个男人阖家欢乐,会不会日后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他的牵挂和执念太过沉重,即便是死,也无法瞑目。
他的爱情和自私太过疯狂,予他重生,爬回她身边。
白纾姮凝视着不远处男人宽阔健实的脊背,屏息凝神的掀开被子,下床的双腿狂抖发颤,她勉强扶着床边的柱子才堪堪走到男人身后。
她喉咙倏然肿痛如塞进了铅块说不出话,泪泽弥漫眼眶四周,眼前一片模糊隐约,将现实和梦境的界限晕染,使人虚晃不清。
这又是梦吗?她的梦境一次比一次真实,连泪泽落入掌心的滚烫,都是真实的将她灼伤。
眼前熟悉的青蓝武服是他钟爱的图样,女人含着哭腔连气都喘不匀:“澄扬...苏...苏澄扬,是你吗?你...你回来了?是吗?”
纤白柔荑抬起渐渐靠近男人宽阔伟岸的脊背,他身上清冽的气息近在咫尺,种种痕迹都是男人活生生的证据。
他不作声,轻轻将孩子放回摇篮里,也正巧,避开了她伸向自己后背的手。
他不能见她,至少现在不行,日以继夜的思念堆积翻涌成滔天巨浪,胸膛撕扯割裂的痛难以附加。
这个他相思成灾的人儿啊,如今却连回首看看她的勇气都荡然无存。
她顾不上拭去美眸溢出的泪泽,哭的一点力气也使不上,连绕到他面前的两步也迈不出,“你...你转过来,我看看你,好不好?”
梨花带雨是攻击男人最致命的武器,他束手无策,除了投降认输别无他法,可现在自己这副模样,怎么见她?
可他的腿不停使唤,违抗他的理智动了步子。
男人自右后方缓缓转身,他没戴银质面具,将伤疤于夜黑无人时袒露在外,对妻儿的思念担心使他乱了分寸,不曾料到这个女人并未睡熟。
转身刹那,一记掌风扫过,拍在女人颈上,美目消失光彩归于黑暗,她倒在他怀里,他稳稳的抱起她走回床榻。
苏澄扬不愿意,他还是不想惊着自己娇柔的妻子,他不想她流光溢彩的深邃美眸里倒映出自己的脸。
月光投射向男人的左脸,五六道刀疤弯弯曲曲的狰狞盘踞,如毒龙残齿啃噬掉他曾经英毅俊朗的容颜。
左脸的那些疤痕触目惊心,最长的从耳后蔓延至下巴,额头上的疤已经长出嫩白的新肉,更有疤痕是刀锋刻入骨上,再好的金疮药也无法恢复如初。
骁勇善战的儿郎从来不在乎皮相模样,若他孑然一身,便是整张脸毁了又何妨。
“对不起,姮儿,对不起,如今的我不能见你。”他坐在床沿,紧紧拥住怀里昏过去的女人,嘶哑低沉道,“等我,一个月,我一定站在你面前。”
他舍不得放开怀里的女人,借着月光,贪婪的望着她美艳娇媚的容颜。
许是生过孩子的缘故,她只着件素白亵衣,身段却比他记忆中更丰腴妖娆。
他抱着她,棱角分明的下颌贴在她光滑额上,喃喃自语的诉说思念,字句深情:“姮儿,我回来了,我答应过你,绝不食言”
“离开你之后的每一日我都想折回北藏我不敢借酒消愁,怕你知道我嗜酒后生气。”
“姮儿,我也会怕,我怕我死了,你便把我忘的一干二净。”他扯起唇角嘲笑自己,“你说得对,姮儿,我从来都是那么自私。”
“可没办法,你太不幸,摊上我这个即便是地狱里走一遭,也要爬回来缠着你的男人。”
他抱着她,直到天边发白才依依不舍的放手,走之前又瞅了半晌摇篮里漂亮的小娃娃。
这对母子占据他全部心神,再匀不出半点空隙装其他无关紧要的人或事。
他匆匆回去换好护卫的衣服,戴上面具,一刻也不敢耽搁,回来时便瞧着苏澄瑛和白尔罕急匆匆朝着央卓宫内赶去。
结果,第二日,便传出长郡主要带小公子回长安的消息。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那些陈年往事,祖代家仇,总该做个了断。
——
永贤二年,六月初二,大轩皇帝下江北巡视,朝中暂由内阁代政。
六月初六,内阁首辅吕太师伙同神羽军叛党控制朝廷,谋权篡位,一众文武大臣被羁押入狱,长安动荡,血雨腥风。
六月二十七,长安镇国将军府,苏门祠堂门扉紧闭,后人香火不断,祖宗英灵保佑。
祠堂牌位排列整齐,香案瓜果糕点供奉,蒲团上跪着一个身着粗麻白衣的女子,双手合十,冥神阖眸,虔诚祷告。
须臾之后,有一胡髯白须的长辈站在女子一旁,目光扫过苏门祠堂所列的祖宗牌位。
这座至高威重的将军府,还剩一个婴儿,是吕季怀准备除掉的最后一个人。
蒲团上虔诚跪拜的女人起身,白色兜帽下是异域女子的倾世容颜,她美艳大方,仪态端庄,是这座豪贵府邸的主母。
“我已带孩子回京,不知吕太师何时能将祖母放出来,祖母她老人家身体欠安,受不得狱中阴寒森凉。”
白纾姮凝望着刻有“苏澄扬”三个字的墨赭色牌位,她走上前为亡夫添了三柱香,祈祷他在天有灵保佑自己和孩子能度过此劫。
半个月前,吕季怀与霍家神羽军叛变,直接放弃派人刺杀,以老太君的命要挟她带着孩子回到中原长安。
她不愿自己孩子的平安成长是以牺牲他人为代价,不顾弟弟和澄瑛的劝阻,毅然决然带着孩子风雨无阻回到长安城。
她和孩子在明,歹人在暗,与其日夜担心,倒不如摊到明面上,是死是活,乃为天定。
吕季怀戴着伪善的慈蔼面具,道:“苏夫人放心,你交出孩子,老夫这便叫人将老太君送回府上。”
她疑惑不解,问道:“晚辈不懂,您已是朝中三代老臣,位居庙堂首辅一品,究竟还有何不满?”
吕季怀收起宽袖,并未回答她的话,只是信步走上前,为苏狄的牌位上了三炷香,陈年积怨随着香烟直上,铺开眼前的尽是几十年前的一幕幕血海深仇。
白纾姮表面镇定平静,心间早已是恐慌惧怕到了极点,她面对的是杀掉苏门三代龙将的老臣,不光如此,此人还即将想要杀她的孩子。
吕季怀岔开话锋,慨然夸赞道:“苏澄扬这孩子的确英勇,比他祖父与父亲更青出于蓝。七万铁骑破东岚十万赤狼骑,如此战绩,便是他祖父当年也及不上半分。”
“他死的那日,七月二十一,是老夫卜卦算好的凶相。”吕季怀叹气摇摇头,佯装遗憾道:“唉,可怜澄扬这孩子年纪轻,竟连亲身骨肉一眼未见便早早去了。”
她极力掩饰自己的慌张无措,平静无波的应道:“纵然再英勇无敌,也防不过小人埋伏算计。这是我丈夫的命,也是我儿子的命。”
吕太师道:“我那外甥霍仪一直对你念念不忘,千般万般求老夫饶你一条性命,你莫不如跟了他,也总比守着这偌大空宅强得多。”
她低头浅笑,说是嗤之以鼻也不为过:“太师说笑了,晚辈既已嫁入苏门,生死皆是苏澄扬的人,实在担待不起一个废人的抬爱。”
“也罢,让你们一家三口于地底团聚,倒也不枉老夫做了一桩好事。废话不多说,孩子在何处?”吕太师并不愿与一个异域女子多费口舌,直截了当的逼她交出孩子。
女人并未挪动步子,她需要多与吕太师周旋,待澄瑛救出祖母回来,她和孩子也可脱身。
她试探问道:“晚辈不明,我儿子不过是尚在襁褓的婴儿,能对您有何威胁?”
“怪只怪他身上留着苏门的血。”吕季怀话说至此稍作停顿,又叹口气道:“若苏澄扬不曾留下血脉,老夫也不至于要一个婴儿的命。”
“何故如此?!”她愤慨质问,“您也是有妻女之人,何故要旁人子女性命不可?!”
“哼!妻女?”吕太师狠力甩袖划出风声,转过身面对她,眸中淬出毒辣,高声怒吼:“老夫从未有过妻女,从未!”
“哇—哇—哇—”
小娃娃的哭嚎声自香案桌下传出,香案上盖着一层垂地黑布,自然也看不到有人在桌底处藏了个孩子。
白纾姮没办法将孩子送出去,自她昨日回府,将府已被神羽军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白日府内上下也被神羽叛军搜过一遍。
她实在不放心,倒不如将孩子带在身边,便是她死了,也不会让旁人动孩子一根毫毛。
女人一直守在香案旁,祭拜上香也是为了离小团子近些,以防有人靠近。
“哇—哇哇—哇哇哇—”
小婴儿许是感应到母亲此时的艰难处境,哭声更是加高一层,听的人心都忍不住揪起来。
更何况是听着孩子撕心裂肺哭的母亲呢?
她只身挡在香案桌前,小团子自出生也不曾如此哭嚎过,似是在求救,求求苏门祖上的英雄们显灵,救救这对可怜的母子。
孩子,孩子,她方寸大乱顾不上旁的,只得蹲下将哭嚎的孩子从香案底下抱出来。
她的孩子嚎啕大哭的快喘不上气,每一声哭嚎都考验着母亲的意志。
祠堂一旁站着的婆子面露凶光,跟随吕季怀身边多年,手上匕首尖锐锋利,无血无情的步步逼近香案旁的那对母子。
“不!不要动我的孩子,不要动我的孩子...”
她惊惧万分,眼角余光是匕首锋刃落下的精光,母亲本能的将孩子牢牢护在怀里,以娇柔的身躯抵抗致命的刀锋。
千钧一发之际,她脑海间闪过的依然是那个男人伟岸的身影。
“苏澄扬!!!”她阖上眼下意识的喊出那个名字。
嗖——
箭矢疾速划破长空,如雷霆之势,风动呼啸,精准穿裂门板间细小的绢布空隙,正中婆子的胸膛。
紧紧护住孩子的女人并未等到即将而来的死亡,她惊慌的抬起美眸,脑中一片空白,错愕的看着迎面走来的男人。
只存在与梦里的男人身着银胄,右手持刀,向钟爱的妻子伸出粗糙有力的掌,嗓音低沉沙哑,威严也极富有力量。
“姮儿,我回来了。”
【大结局完】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完了一本书了
人生第一本书
我滴妈 我要撸串庆祝一下
番外会有
马上就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