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子时, 吕府,太师府邸戒备森严,内院书房尚存点点萤火烛光。www.xiashucom.com
太师吕季怀年过花甲,髯须灰白, 身体也还算得上康健, 颇有精神地持着草竿逗鸟,笼中鸟雀上下翻飞, 扑落一地羽毛。
“近日将门情况如何?龙扬将军可回府去住了?”
婆子回禀:“回老爷, 将门放出风声,说是府上留了位无家可归的姑娘, 龙扬将军为了婉荷名节清白才去武堂将舍住了数日。”
“如此算来龙扬将军已在外宿了七八日。他那夫人如何?可去将舍闹上一闹?”
婆子面相阴森, 嘴利道:“再如何也是北藏来的外族人, 嫁到中原自然要守规矩, 为了维护将门的脸面,便是心里不爽,也得忍着。”
烛火光晕中, 吕季怀的双眸似是淬毒般狠戾,阴沉道:“棋盘太过平静不是好事, 棋子也是时候掀些风浪了。”
——
转眼一过, 北藏使臣来访大轩已有半月,坎赛合罕身为六部之首, 必定是有所图谋。
今日朝堂,大轩皇帝拖病体上朝,古拓当下提议, 由他出兵统一草原各部;大轩天朝在上,古拓则自愿奉上北藏领土,甘作大轩北境封地,更求赐北藏亲王位和大轩北境雍州,粮食五十万石,布匹百万。
此言一出,群臣一片哗然。先不提粮食布匹,北境雍州和东境燕州同气连枝,都属于至关重要的关城。若将雍州划为北境封地,则等于给东境开了一个口子,南下直抵帝都长安。
更何况古拓此人行事残暴,背信北藏真神,屠尽查曼一族,难保封王之后不会倒戈,引狼入室。
下朝后,文武百官齐聚东宫正殿,纷纷向太子进言:不可!万万不可!
李昭覃身为监国太子,询道:“不知龙扬将军如何见解?”
将军精神欠佳,缓了片刻才知太子唤自己回话。也不难怪,他近些日子总是独自在将舍翻阅当年大楚的战事卷宗,一看便是一整夜,熬到天亮。
“回殿下,臣以为,雍州与燕州乃毗邻之地,东岚与大楚一直对此虎视眈眈。古拓此番索要雍州作为交换,若应此举,大轩得不偿失。”
李昭覃应道:“好,待本王与内阁议后再定。”
群臣拂袖,合手作揖:“微臣告退!”
——
将军夫人以为夫君生她气了,才许多天未归家。
气她不懂事,气她新婚没几天就耍脾气分房睡,气她容人的量忒小,不过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姑娘而已,还那么计较。
苏家高门显贵,不可能任由她的性子胡来,她知道错了,嫁给人家当老婆就不能使小性子要夫君难堪。
所以她欲亲自下厨做几道菜,便一大早差人去武堂唤夫君回家用饭。也不知怎的,她近日就觉得身子发沉,脑袋发困,而且嗜睡的毛病也愈发严重了。
狐狸精不是凡人,有些病症凡人郎中瞧不出来。夫人琢磨着,赶明儿去师兄医馆走一趟,瞧瞧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可一早差去传话的小厮回来禀报,说将军去了东宫与太子和众大臣议事,还未回来。
近日也是奇了,澄瑛也不知去哪里了,也不回家。府上整日空落落的,她是将门夫人,也不得随意出门寻师兄说话,尔罕那边也未曾有什么消息传来。
白纾姮闲的心里发慌,索性中午做好饭食,提着食盒去武堂寻夫。
乘轿子到武堂晃悠的这一路,她考虑良多。
唇齿相依尚且咬着,夫妻磕绊是常有的事。她会搬回武仁轩住,那个婉荷住多久都无妨,即便是住在云惜阁也无妨,实在找不到家人,留在府上做个丫鬟也好。
如此,将门夫人的度量应该够大了,她兀自想着。
待轿子平稳落于高门红柱前,夫人手提食盒,武堂内正练功的将领不少,见到主帅夫人前来,纷纷合手行礼。
将舍的门一推开,矮案四周散落一大堆的卷宗典籍,书叠着书,杂乱不堪,毫无落脚之处。
造成这般杂乱的男人疲累不已,从东宫回来后实在困得睁不开眼,身着朝服伏在案上就呼呼睡去,头上还盖着一张军事地图。
白纾姮将食盒搁置一旁,她怕挪他去矮榻会吵醒他,只得把将舍矮榻上的枕头拿来,将他周围拾出一块空地,轻手轻脚扶他上半身躺下。
她瞧见夫君眼底青黑,想来是这几日休息不好,过于操劳所致。
究竟是因何事连觉都睡不安稳?
夫人黛眉微蹙,轻叹口气,唉,男人啊,总是粗心大意,即便是军务再繁重也得照顾好自己身体不是?
白纾姮见着周围散落杂乱的书,她矮下身子,一本一本拾整齐摞在一旁,身旁却传来男人轻声低哑的梦呓。
“琬儿...”
“琬儿...是大哥...大哥...对不住你...”
“大哥...大哥...不该留你一人在京城...”
正在为他收拾书本的夫人身形一滞,眸底突觉酸痛。不得不说,她真的羡慕苏澄琬,前世修得什么好福气摊上这样惦念妹妹的大哥?
无妨,无妨,她强撑起一抹笑容安慰自己,会过去的,时间久了,夫君便不会再耿耿于怀,总会过去的。
她仍是忙前忙后,不敢吵醒他,蹑手蹑脚的将大摞宗卷典籍抱起搁回书架上。
白纾姮以为自己真的是得病了,她是狐狸精,力气大得很,哪里搬几摞书就累得满头大汗,腰酸腿乏?
她拿起腰间绣花手绢拭去额前细汗,不能拖了,明日当真是要寻师兄给自己诊诊。
拾掇干净将舍,夫人寻思着去武堂厨司把饭菜热热,免得他醒来后吃凉东西。
直到她将热好的饭菜摆到矮案上,近日疲惫乏累的男人闻到饭菜香才悠悠转醒。
“姮儿...”苏澄扬手扶额,定定神看清眼前的美艳娇妻,“我...我睡了多久?”
“一个时辰,你这些时日都在做什么?怎的将自己弄得如此疲累?”她将碗筷也分好搁在他眼前的矮案上。
做什么?夫人的话使他瞬间清醒。苏澄扬忙迭左右环顾,发现周围已经被夫人收拾得干干净净,见不到一本战事详报的影子。
苏澄扬一时急忙起身,险些打翻矮案上的饭菜,幸好夫人及时用手抵住矮案。
他大步流星地向将舍内的书架寻去,脸色铁青,分外严肃,嘴里还嘟念着:“不对,不是这本,也不是这本。”
苏澄扬全神贯注地找书,有些书他抽出来大致翻过一遍便直接扔在地上。他这人素来如此,一旦一件事全身心投入进去,全然顾不得旁人。
“你在找什么书?看看你,我刚收拾好摆回去,你就又弄乱了。”白纾姮跟在他身后捡他随意扔下的书,又一一摆回书架内。
听此话,硬拳不由分说直接落在书架上,震得木架晃了三晃。
苏澄扬背对她,胸口抑着火气,沉声道:“那些战事详报与地图,我寻了这些日子才寻齐!”
白纾姮被方才他砸下的一拳头吓了一跳:“对...对不起,我不晓得。不然我们一起找,如何?”
“罢了罢了。”苏澄扬头疼手揉额角,“那些字太生,你也识不得几个...”
他接连好几日睡不好吃不好,疲乏劳累,已经不知自己在胡言乱语说些什么,或是无意识的将心里话吐露出来也不曾发现。
的确,她除了话本子那些,也不识几个额外的字,他说的不错,令她无法反驳。
罢了,她来此也不是为了与他继续吵架拌嘴,劝他道:“先用膳吧,吃过后再找也不迟啊。”
苏澄扬忙推拒道:“我还有事,需得去兵部走一遭。你先吃,不必等我。”
话音刚落,他神情焦灼,大步越过夫人身侧,急匆匆的推开将舍大门离开,未曾留给人半刻挽留说话的机会。
男人急慌匆忙的神色,似是有天大的事火烧眉毛,令她一句“晚上回府住否?”都不敢问出口。
夫人吞下喉头酸涩,默默无言安慰自己,想来该是要紧的军务,大轩军政分离,他一人担着重任,忙得不可开交是常有之事。
她知道,瞧这情形,夫君今夜定不会回府住了。
她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懂,告诉自己不要去闹,给他添乱。
所以,她一人将武堂收拾整齐,一人倒掉饭菜,一人睡回武仁轩的雕花大床。
翌日一早,她也一人去了师兄的医馆看病。
师兄替她号过脉后,无奈地摇头叹气,一言不发地走回案台开方子。
“师兄,你开的什么方子?”师兄表情不太好看,难不成自己得什么绝症了?
“安胎药的方子。”福亦临大笔一挥,转身为小师妹抓药。
白纾姮听着不像大病,顺下去说:“哦,原来是安胎药的方子。”
九尾狐反应慢,脑子不灵光,反应过来后脑袋嗡的一声炸开,舌头似是打了结,支支吾吾地确认问道:“安...安胎药?孩子?我有身孕了?师兄,你号脉可准?”
她以为师兄是闲的拿她打趣,逗她玩儿,“可前些日子我受风寒,有太医为我号过脉,并未号出喜脉啊。”
福亦临见小师妹蠢愣愣的呆坐,他也替师妹高兴,眉目含笑。
仙君桃花眼微挑,解释道:“你这身孕并未足月,寻常太医自然是瞧不出喜脉,且你又不是凡人,哪受得什么风寒?不过是怀了凡胎,你有些凡人征象罢了。”
孩子,她激动不已难以言喻,纤手轻轻抚上小腹,真的会有个小娃娃在自己身体里长大。
“胎还没坐稳,你小心些,这药两日一服...”福亦临话未说半句,她顾不上师兄唠叨,连忙回府报喜去了。
福亦临走出医馆门外,只得拽住师妹随行的贴身女使珥兰,嘱咐道:“这是安胎药,两日一服,提醒你家夫人出行小心些。”
珥兰发懵,“啊?舅老爷是说我家夫人有喜啦?”回神后,竟高兴的拉着舅老爷跳起来,“我家夫人有喜啦。哈哈,以后有个小娃娃将府可就热闹了。”
福亦临紧着送走这位左蹦右跳的小丫鬟,催促道:“是,热闹热闹,赶紧随着你家夫人回去报喜吧。”
珥兰拎着安胎药,小跑追上前面的轿子,蹦蹦跳跳掩不住满面笑意。
珥兰贴近轿帘,笑问:“夫人,咱们是回府还是去武堂报喜呀?”
“去武堂。”轿内的夫人应道。
她要带孩子去看孩子的爹,这么大的喜事,自然等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