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迈的帝王抬起头来, 似乎还顺手理了一下自己的鬓发，他停止了哭泣，慢慢地把腿顺着床沿垂了下来。www.xiaoxiaocom.com

他在床边端正的坐好, 自己伸出手, 看着那被明黄衣袖衬得蜡黄的手背, 脸上神情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却又好像隐隐涵盖着某种悲伤。

“我没有想到, 最后这雁归人，竟然真是用在了我自己身上。”

柳回春和裴彻都沉默，嘉德皇贵妃和八皇子对视一眼，彼此都心照不宣的沉默着。

他将手放下, 环视一周, 轻声问，“皇后呢？”

裴彻拱手向前, “皇后娘娘如今在月华殿, 那里面乃是宫中供奉佛龛的地方, 或许, 皇后娘娘可以在那里, 求得一片心安。”

“心安？”那皇上笑了起来, 沉睡数日的身子带着一种摧枯拉朽般的破败, 他双手撑着膝盖开始剧烈的咳喘。许久不停。

柳回春伸出手，顺着他的脊椎骨向下，摸到第三节骨头的地方轻轻用力推拿，他方才慢慢的停了下来。

“那雁归人, 一直是和我的玺印放在一处的。皇后拿了出去，但我却记得，那天来的好像不是她，好像是……昭鸾。这一切，皇后都是知道的。除非她想要的都得到，不然她又怎么可能心安。”

似乎是在讲一个故事，他好像对自己皇后毒杀自己一事毫不在意，语气轻快，但是眼角却濡湿，“雁归人的事，最初只有昭阳的母妃知道。只有她知道。”

他好像，更介意这雁归人之毒。

嘉德皇贵妃的神色动了动，那个住在章华殿，一动不动就能俘获圣心的女子。她曾经无数次的想象过，若是那样一个人儿，没有心灰意冷，而是打起精神来和自己在这后宫之中一争高下，那么自己一定惨败。

纵然自己再怎么百般妩媚动人，恐怕也不是那女人的对手。

他太在意她了。

只是他似乎总是恨着那个女人，所以自己才能有机会，变着法子将他的心一点一点的收拢牵制。不然她和她的皇儿，也不会有今日，能够站在这云辉殿上等着这天子王侯，给她们母子一个石破天惊的锦绣前程。

这是他第一次毫不回避的谈及她。

“可是，昭阳的母妃，她恨我呀。她恨我将她和倾城分开，恨我囚禁她，占有她，所以她才会告诉皇后，那玉玺旁边的锦盒瓷瓶里，装的是怎样令这世间都惊艳的天下至毒！她恨不得我去死，却是自己下不了手，所以才会将这把刀子递给皇后。她一定知道，或早或晚，她都能如愿。她那么聪明……咳……”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将那雁归人换个地方安置。”柳回春冷眼看他。看他凌乱花白的头发，随着剧烈的咳喘轻轻摇晃，带着一种落叶飘摇的凋零之感。

“心爱之人，为你准备一杯毒酒，纵然她亲口告诉你，这酒饮尽，即刻毙命，你也会忍不住想尝一尝的，这是她准备的。”似乎是笑了一声，这高高在上的帝王此刻便又像是一个身陷情爱的少年一般，“我总觉得，按照她想要的方式死去，就好像我们之间还有牵扯。我和她，交集太少了。太少了……”

柳回春冷哼一声，“少在这里虚情假意，你既然知道，她恨你囚禁她占有她，为何不能放了她！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人儿，为了一己私利，不顾对方的感受。亲手毁灭她本来已经拥有的幸福！”

“我没有！”那大病初醒的老人，似乎在此刻充满了力量，他回望着他过往的爱情，始终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我不是毁灭她的幸福！我是要给她新的幸福！我爱她，胜过爱这世间其他任何女子，我愿意把我的性命我的江山都给她，可是她为什么不要！她为什么！”

嘉德皇贵妃好像是站的太久，纤细单薄的身子忽然晃了晃，八皇子巧妙的从后面拖了一下自己母妃的腰，这世间女子，大多是心软易动情的，这么些年的情真意切演下来，恐怕连他母妃自己都分不清楚到底多少真心多少假意了。

如今这般时刻，真相就这般毫无准备的兜头而来，他担心自己的母妃心中伤怀，便轻轻对着自己母妃点头示意。告知她，要冷静持重不失仪。

嘉德皇贵妃回以自己皇儿浅浅一笑，千古难测帝王心，纵然他给她无数宠爱，她自己心中却始终清楚，这宠只是宠罢了，但是有宠也就够了，浮沉半生，谁还会天真的去要一颗帝王真心？

她撑得住，也从来冷静告诫自己，不要做为情所困的浅显妇人，天下江山万里河川锦绣，哪里离了别人的爱意就活不了了呢。

不被爱，从来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自欺欺人，帮着心爱之人找尽借口欺瞒自己，才是真正的愚蠢，世间女子皆以被人疼宠为傲，可她嘉德皇贵妃不是。多年来曲媚相迎，亦不过是她所选的迂回手段。她要清醒理智的陪着自己的孩儿，让他成为执掌这天下皇权的一个真正君王。

八皇子见自己母妃，眉眼之间一如往昔般地坚定平静，方才略微放下心来。

“你给她，她便得要么！你从来没有问过她要什么，你所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你知道你自已要什么！所以你便去抢，去强迫，你这样的人，合该一生也得不到我师娘半分的爱意！”

柳回春双目通红，他不理解，这世间怎么会有人这般地不可理喻，怎么会有人，因着自己的一己私利，就对别人肆加伤害。

“可我爱她，我是真的爱她，我对她的爱不比你师父对她的爱意少，她为什么就是不能看到我的真心！整个皇宫，谁见到朕不是刻意逢迎，只有她，日复一日的对朕冷眼相待，她为什么！”

柳回春手中拳头紧握，似是按捺不住，对着那张横肉遍布的脸便挥了过去，眼看着就要打到那软塌的鼻梁之上，一只拳头却忽然伸出来格挡。

“世伯！”柳回春收力不及，只能略微调整方向，那结结实实的一拳，狠狠地打在龙床之上，吓得那老皇帝猛地闭上了眼。

“月儿，都过去了。”

裴彻轻轻摇头劝道。声音中尽是无奈和疲惫。倾城，若是你在，也不愿意月儿再被这些旧事所困吧。过去的，都已经死在过去的时间里了，像是折在香炉里的灰，扒都扒不出来了。

柳回春咬牙，盯着那张让他作呕的脸，道，“你永远都不明白，这世间，比爱和喜欢更重要的，是理解和尊重。你有天下江山，那又如何，对我师娘来说，你始终不过是一个卑劣小人，你不懂，所以你不配，不配！”

柳回春说完，便直起身来，道，“雁归人的厉害你是知道的。时间不多。你下诏吧。”

“我，当真是，不配吗？”似乎是还沉浸在柳回春的话语之中，那一身明黄的老者，忽然便带了几分死寂的颓唐。

裴彻见状，又以臣子之礼，拜了一拜，道，“过往云烟如梦。你义兄的脾性你最该清楚不过，他们夫妻二人是何等的恩爱美满，全因你的横刀夺爱，造就数人一生悲哀，只是不曾想，事到如今，你仍然毫无半点悔过之心。”

裴彻代义弟帮扶他多年，早已仁至义尽，此刻看他仍无悔意，心中便也释怀许多。既然终究不是想要的样子，那便不再勉强吧。

长久作为臣子的规制，让他言尽于此便不再多说，只拱手道，“月儿说的没错。雁归人，怕是给不了皇上太多的时间，您……下诏吧。”

烛火燃尽，天色已白。沉默良久，那帝王好像是认命一般，干哑的嗓音沉沉出声，

“嘉德。”

他侧过头，看着立在不远处的母子二人。

“皇上，臣妾在。”

“爱妃瘦了。”像是一对平凡夫妻最最常见的问候。

嘉德皇贵妃眼泪滑过，依旧如旧日里宫廷娇怯模样，笑着道，“皇上这么多日不理臣妾，臣妾茶饭不思，自然是要瘦了。”

“哈哈。”松垮的眼皮缓缓合上，似乎是要歇一歇这看尽世间沧桑的眼睛，“爱妃这些年，为了让朕开心，当真是辛苦了。”

嘉德皇贵妃一怔，这话好似意有所指，自己为了让皇上开心，说起来便是有心揣度圣意。投机谄媚了。

但是多年来游走于虚情和假意之间，她早就已经学会了如何不动声色地将二者揉和在一起。

“皇上这些年，为了让臣妾开怀，也是费了无数心思，臣妾投桃报李，不觉辛苦。”嘉德皇贵妃朗朗说道，竟然带着几分磊落高洁的意味来，好似这十数年婉转轻笑，没有一时不是心甘情愿。

那皇帝看着她良久，过往年岁里，她的一颦一笑，如今看来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就连偶尔的有失分寸，其实也都在分寸之中。

一些真相，在纵观全局时方才逐渐清晰明了。那皇帝忽然笑了起来，带着一种自嘲的癫狂意味，道，“去帮朕取黄龙诏来吧，朕亲笔写传位诏书给尤儿。”

嘉德皇贵妃忍住即将崩裂的笑意，依旧恭谨宛如宫娥，轻轻福身道，“是。”

嘉德皇贵妃刚刚转身出去，那皇上便看着自己的八皇子，笑着问，“你母妃机心暗藏，又肯蛰伏隐忍，朕实在是怕你年幼，被你母妃处处制衡，是以，朕打算大归之时，让你母妃为朕殉葬，尤儿觉得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把夕阳红写完了。哈哈。为了不秃头。我要去睡了。可爱们晚安(?｀?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