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静止的时候, 天地像一块巨大的琥珀。www.mengyuanshucheng.com所有人物都定格。
不知时间从那里掀起来一角,便又有聒噪的蝉鸣声再次响了起来,声嘶力竭, 在沉闷的夏日别样的执着。
马儿呔呔地喘着粗气, 裴彻张了张嘴, 良久才能出声,
“问……问月?月儿, 是……是你吗?”
一双看尽生死屠戮的双眼,在这一刻被热切的泪水淹没,已经浑浊的双眼,疼痛和欢乐都清晰可见。
柳回春亦是满脸泪痕, 他却死命的咬着唇, 兀自不肯露出一星半点软弱,他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婴儿, 一步一步朝着裴彻走去。
及至马前一尺, 两人已是招手之遥, 柳回春方才一笑, 泪水越发崩落, 他双膝跪拜, 抱着幼小的婴儿在裴彻面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
“柳问月。见过裴世伯。”
裴彻老泪纵横, 哭声凝噎,戎马一生从来没有过的颓唐,近乎跌落一般从马上迅速的踩踏下来。
尺寸之遥,却好像是半生之久, 早已破败衰老的嗓子,像是空谷回风一般的沧桑喑哑,
“月儿……月儿……好月儿,倾城他,他……”半生疾苦,人世离散之艰难,裴彻话到嘴边,却是无从说起,只余老泪空流,心中一时犹如巨浪翻卷,带动无尽旧时心事,久久不能平静。
柳回春脸上泪痕未干,却是一副明媚笑意,轻轻将怀中婴儿托起,道,“世伯。您看。”
裴彻低头看柳回春怀中的小小婴儿,只觉得亲切异常,但他算得日子,昭阳至少要再过两个月才能顺利生产,不禁疑惑道,
“这是?”
刘回春起身,又向前走了半步,道,“世伯家真是新奇,这孩儿的父亲不顾得看他一眼,难道连祖父也不愿意看他一眼么?”
裴彻一惊,“你是说?”
刘回春笑道,“孩子虽然不足月,但康健的很。假以时日好生调理,来日也定是挺拔英俊的好儿郎。”
裴彻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刘回春怀中小小婴儿,缓缓地伸出了手,刘回春小心翼翼地将孩子递过去,道,
“宫中有变,皇上身中雁归人之毒,皇后娘娘以国母之尊,染指朝堂,她多年来奔走牵线,势力早已自成一派。如今手握金节令符,调派金甲侍卫,更是嚣张放肆。四公主也因此身犯险境,惊惧忧虑,以至于胎象不稳,小侄恐生意外,所以才大胆催子,还请世伯原谅问月鲁莽之罪。”
裴彻听后不禁点头,“原来如此,你的医术乃是倾城亲传,催子之方你也定是反复斟酌,确认无误方才出此下策。我又怎么会怪你。只是,你刚才说,皇上中的是雁归人的毒?”
柳回春轻轻点头,“我已经验过,确实是雁归人无误,不然也不会连宫中御医都束手无策。不过问月心思歹毒,倒是觉得这雁归人送他西去,也是便宜了他。希望九泉之下遇到我师父,他能亲自给我师父赔罪。”
“你是说,你师父……”裴彻眼中的光火瞬间熄灭,片刻沉默后,似是对柳回春说,也似乎是在自言自语,道,“是啊,我早该猜到,这么多年我都联络不上他,我猜着大概也该是不在了,只是一直没有人亲口告诉我,我便总能骗骗自己,假装,假装他只是生我这个哥哥的气,不再和我联络而已。可是偶尔我也想啊,我的倾城贤弟是何等的宽宏柔和,他若是知晓我挂念于他,又怎会故意不与我联系。哎,十数年云烟如梦啊。都没了,都没了。”
裴彻看着怀中稚孙,眉眼之间喜忧参半,人生一世,新旧更迭,人们只沉浸在初遇之时的欣喜,又有谁去预见过离别之时的悲恸。
那婴孩似乎是有感应一般,在裴彻怀中安然入睡,像是这世间最平静的一汪清泉,小小的隐藏在大山沉稳的臂弯之中。不见山外风云诡谲天。
裴彻将目光从怀中婴孩脸上移开,复又冷静的宛如横刀立马驰骋疆场的威武将军,他问柳回春,“月儿,皇上如今情形如何?”
柳回春笑了笑,道,“我已经用过针,按我目前对雁归人的了解,最多让他多支撑三个月。问月已经尽力了。”
裴彻轻轻点头,道,“你愿意尽心,世伯看着也着实高兴。三个月足够了,八皇子这一趟远赴于颠,不辞辛劳,与我在帐中同吃同住,我瞧着,倒是个有想法的。”
柳回春看了一眼裴彻怀中的婴孩,眼中异样一闪而过,随后笑道,“问月只是想让他等到世伯回来,有些事情,他欠您的,总不能一声不吭的便让他离去。至于天下江山。”柳回春顿了顿目光落在裴彻怀中,笑道,“该是谁的,便自然是谁的,纵然被他人夺去,有朝一日也是要物归原主的。”
裴彻低着头,听到柳回春这般说,便道,“他是你师父的结拜义弟,我是你师父的义兄,虽然当年我与他并未结拜,但他随你师父喊我一声兄长。我答应过你师父,替他照顾他的这位异姓弟弟。如今物是人非,我也早已老迈,这些年,我为他守卫这万里江山,也算没有辜负你师父的托付。”
刘回春泪水盈眶,他师父托裴将军照看自己的幼弟,应该是三人初识之时,彼时自己师父还以为他这位义弟是什么仁义之辈。竟然将这般豺狼托于裴将军照看,以至于累他一生为这薄情寡义之人奔波劳走。
不知师父泉下有知,可曾后悔让自己兄长这般牵绊一生。
“世伯您,当真就不恨么。我师父的死,您应该心中有数的。”柳回春带着一种质问的语气,直言相逼,“可是,您竟然还帮这样的人,用尽一生守护他的江山。”
裴彻轻轻叹了一口气,抬眼看头顶湛蓝青天,道,“我守的,不过是对你师父的承诺罢了,到后来,便也为了这大晋黎民百姓。你师父一向仁爱,我想着他若是身子好,想来也是愿意提携玉龙弯弓射月的吧。到如今蹉跎半生,哪里还分得清为什么。早分不清了。连当年滚烫的情义和爱恨,都模糊了起来。我很想念你师父,可是我却记不得他的脸了,记不得了……”
柳回春却是一笑,带着一种若有似无的提醒,“可是世伯应该记得,玄贞双目失明十数年,他也快记不得您的样子了。我自他后脑取出银针三根,您当真就不恨吗?”
裴彻眼中伤痛骤然浮现,这么多年来,他不是没有猜测过,只是每一次从宫外请进来的大夫,都摇头叹息束手无策,他一边提心吊胆,一边庆幸不是那种他最怕的可能,不曾想,到最后,还是经由柳回春告知他这般残忍真相。
“贞儿他知道吗?”裴彻问,带着一种疲惫不堪的无力。
柳回春轻轻点头,“小侯爷多么聪慧机敏之人,从知道是罕见的金针封穴术开始,他便心中明了。只是他不说罢了。”
裴彻轻轻点了点头,道,“是我们做长辈的,连累他受苦了。”
柳回春还来不及说话,便听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无尽的欣喜,“父亲!”
裴玄贞短短半日之内,从凶险万般地皇宫绝境到幼子出世,心中早已起起落落悬心不已,此刻见了自己父亲,一角老小皆在这一处小小庭院内,他方才觉得安稳,觉得放心。
只是父亲离家之时,还是正月,如今转眼七个月过去,彼时他尚目不能视,如今已经能够看到这张原本只在会议中反复浮现的脸庞了。
这一眼,隔了整整十余年。裴玄贞走上前去,几欲跪倒,被裴彻单手拦下,道,“吾儿不必多礼。”
裴玄贞扶着裴彻的胳膊起身,看着自己父亲花白鬓发和刻进肌理的皱纹,眼中一热,真心道,“父亲老了。”
裴彻朗声笑道,“裴某都有孙子了,老了也正常。病树前头万木春。贞儿还是快些看看自己孩儿的好,我听闻,你都不曾看过他一眼。”
裴玄贞这才看向裴彻怀中的襁褓,里面的孩子紧紧闭着眼睛,小小的身子,小小的脸庞。带着一种最原始的冲击力直直的跌进裴玄贞心中。
那种血脉相连的感动,让裴玄贞红着眼睛,缓缓地伸出了手,道,“父亲,让我……让我抱一抱,宁儿。我的宁儿。”
裴彻笑着将孩子递给裴玄贞,看他小心谨慎的样子,道,“你选的名字?”
裴玄贞看着那婴儿安静的睡颜,不自觉地面带笑意,道,“嗯,我和昭阳,只希望他健康安宁。但这个字只选做了乳名,父亲何不为他取个名字?”
裴彻笑道,“你们夫妇二人,为人父母,却是连孩儿的名字也不愿意费心思取么。还是你与昭阳商量着定一个,更合适。”
裴玄贞笑着看向自己父亲,家长长辈为晚辈取名字,实在是再正常不过,自己父亲这般推脱,不过是怕万一取了哪个名字,自己和昭阳不喜。所以才借口推脱。裴玄贞知他一片真心,便也不再多说,只觉得怀中幼子,似有千百般的奇异力量,引的人挪不开眼。
作者有话要说:宁儿:我觉得我出生在一个没有□□……
裴玄贞:儿子,爱是有。就是没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