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淅淅沥沥的小雨在窗外不停地下。
娇娇把漆黑的药一饮而尽, 加了碧茛的药有股奇特的土腥味儿,区区一颗蜜饯根本压不下去。
她蹙着眉。
“夫君还没回来?”
喜儿点了点头。
“今日下雨,他怎么就不早点回来?你让人在门口候着,还有交待小厨房备上热水。”娇娇半是撒娇半是埋怨。
喜儿眼里漫上点笑, 应了娇娇的话就端了空药碗准备出去。
“阿娘, 阿娘, 呜呜呜呜~”
扎着小揪揪的小姑娘从外边抽泣着小旋风一样的跑进来。
“小小不要读书了,阿娘, 读书好无聊啊。”
谢小小今天穿了身红锦绸裙, 小小的雪白团子一只,粉雕玉砌, 可爱的紧。
就是那张精致的脸上此时落着豆大的泪珠子,微红的唇可怜兮兮的扁着。
怎么看都让人怜爱。
喜儿见了就一点也忍不住, 忙把药碗放下,弯下腰一手牵住她。
“小小姐,你慢些, 小心摔了。”
谢小小乖巧的停下, 让喜儿牵住,然后抬起那双肖极了谢然的眼睛, 纯黑的眼珠子眨也不眨地瞧着她阿娘,眼尾红红的, 透着无辜。
“阿娘。”
童声稚气。
娇娇身边很快多坐了个人儿。
她微微叹了口气, 深深感叹起来她爹爹当初带大她的不易。
娇娇拿着帕子轻柔地拭干谢小小脸上的泪。
“女儿家金贵的紧, 哭什么呢?”
谢小小又扁了扁嘴。
“不许哭。”娇娇捂住她的嘴, 语气凶巴巴的。
谢小小嘴扁的更厉害了。
娇娇瞪她一眼。
谢小小便抽动了抽动小鼻子,大颗大颗的泪憋在眼里,转呀转的, 就是不流下来。
喜儿见状心疼,忙道,“小姐,您别说小小姐了。”
娇娇:....
她就知道!
“你去吧,先交代厨房。”
喜儿看了眼谢小小,轻轻叹了口气最终退了下去。
屋子里只剩娇娇和谢小小了,娇娇才松开手。
“还哭吗?”
谢小小又想扁嘴,然后扁到一半儿,又抽了抽小鼻子,她摇了摇头。
“阿娘。”
她眼巴巴的模样,作态像极了娇娇,眉眼却是更仿谢然。
纵然知道这小家伙在撒娇装哭,想偷懒耍花招卖可怜。
娇娇叹了口气,也没忍心责罚谢小小。
“读书有什么不好的?”
谢小小拉住她的手,嘟着嘴撒娇似的晃晃,“我不想读嘛,多无聊了,而且夫子总说我字写得丑,写字好累呀,阿娘。”
娇娇伸手点了点谢小小的额头,嘟囔道,“不许撒娇。”
她心累的很,谢小小不知道为什么做派几乎就是活脱脱一个她的翻版。
不爱读书,挑食,只喜欢好看的,爱撒娇,爱哭。
她爹爹当初可真不容易啊,娇娇内心感叹。
谢小小人如其名,就真的只是小小的一只,轻轻松松钻进阿娘怀里,暖暖和和的,然后仰着下巴捂着额头喊疼。
娇娇把她肉乎乎的小手挪开,嘁,红都没红。
谢小小放下手。
“阿娘,我不想读书习字啦。”
娇娇捡了颗蜜饯放进谢小小嘴里,然后拿出十二分的耐性温声道,“小小,多读书女孩子家才能以后过得好,至于练字,字如其人,小小你长得丑吗?”
“不丑!小小是第一好看,阿娘是第二好看。”谢小小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她含着蜜饯说话含糊。
娇娇揉了揉她的头,细软的黑发让人爱不释手。
“啧,你不丑,那字也应该好看啊。”
谢小小歪头去看她,“可阿娘,你字也不好看,但你人就长得好看呀。”
“咳咳。”娇娇手握成拳抵住唇,头大得很,“阿娘是个例外。”
“小小也想当例外。”
娇娇眯眼盯着谢小小,“真的?”
谢小小奶声奶气,“嗯。”
娇娇翘翘唇,“那你要像阿娘一样,一年四季,除了夏天能出去,其余时候都不能乱出门的。”
谢小小巴掌大的脸上露出了犹豫纠结的神情。
娇娇忙扯平唇,讲起大谢各处的美景,“阿娘可是很想出去,江南吴侬软语,夏天可以在湖上泛舟采莲,北域秋日大漠,可以骑马看落日,玉京城外还有骊山阿娘也想去,可惜都去不了,小小也不想去了?”
谢小小:...
她又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小脸上写着不开心,“小小还是写字吧。”
娇娇趁机又摸了摸她的头,“小小要好好写字,这样以后哪怕家里没钱了,小小你也能自力更生啊。”
谢小小有些茫然,她年纪还小,有些话复杂些就不太懂。
娇娇见状补充了句,“就像你裴之涣叔叔一样。”
谢小小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原来阿娘是说像裴之涣叔叔一样在街上写信啊。
她的四肢短短的,七手八脚的与其说是抱,不如说是缠着娇娇。
“阿娘,小小从明天开始好好写,以后养你。”
娇娇乐了,低下头亲了亲小小的脸。
这小家伙有时候还挺像谢然。
不过可惜,就谢小小写书信,就那字,想养得起她,实在是写到手断也不行啊。
“对了,你今日大字写完了吗?”
小小扁扁嘴,从娇娇身上滑下去。
娇娇悟了,“你爹爹说他晚上回来查你功课的。”
小小松开手,从娇娇身上滑下去,仰起头,扁着嘴,这下是真的要哭,眼里一霎那泪水涟涟,鼻尖儿说红就红。
“阿娘,小小手疼。”
娇娇眨眨眼。
对面的小家伙也如出一辙眨眨眼。
娇娇笑了。
“你对着阿娘哭也不行啊,是你爹爹要查你的功课啊。”
小小蹙眉,这时候那眉眼更像谢然了。
她歪歪头,咬着手指头,“那小小对着爹爹哭?”
....
娇娇哽噎。
她把谢小小手指头拉出来,委婉道,“你爹爹可能会加罚你两张。”
“....”谢小小翘长的眼睫毛沾着泪眨了眨,意识到了命运对她的残酷,瞬间认命。
她从床上慢吞吞地爬下去。
娇娇憋住笑,提醒自己,这是为了谢小小好。
她弯了弯唇,伸出一只手扶着谢小小,“小小,你小心点儿。”
*
侍从瞧见谢然回来了赶紧打着伞过去牵了马。
谢然撑着伞进了府,到了檐下,把蓑衣去了只撑着伞进去。
马儿一路上跑得飞快,蓑衣只挡住了大部分雨,然而飞溅的雨水还是沾湿了衣袖。
谢然回了屋子里。
娇娇早听见动静。
“回来了?”
“嗯。”
“热水备好了,快换衣裳,春末淋了雨容易得风寒。”
谢然弯弯唇,他先过去亲了亲娇娇,才转身自己动手打开衣箱子,取出干净的衣服。
“我先去沐浴,让厨房今日早点弄晚膳吧。”
他一边跨出门一边交待着娇娇,“你别等我,自己先少用些。”
“嗯,我让人去喊小小过来用膳。”
“哦。”
娇娇莞尔,“你也快些。”
“好。”
*
谢小小文文静静的在桌边坐下。
“爹爹。”
谢然瞥了她一眼,“用膳吧。”
床上也额外支了张特意定制的桌子,娇娇在床上吃。
用完膳,自然是要检查功课的。
谢小小悄悄瞧了娇娇一眼,泪水又在眼里打转。
得,不用想,肯定没写完。
谢然面上没有任何变化,他漆黑的眼睛瞧着谢小小。
谢小小扁嘴想哭。
“爹爹。”
“站好。”谢然淡淡道,“不许哭。”
谢小小是真的怕她爹爹,可以说整个府里除了她阿娘,没有一个是不怕她爹爹的,她挺胸抬头,把自己站成了一颗水灵灵的小白菜。
她抿紧唇,小脸皱巴巴的挤在一起,用力不让自己哭。
“为什么没写完?”
谢然问话,谢小小是不敢不答的,她吞咽吞咽口水。
“因为...因为...”她垂着头,眼珠子四处滴溜溜地转。
这边床上娇娇喝了药,嘴里喊着蜜饯,瞧着这一幕只觉得又像是回到自己小时候太傅训斥。
不过她爹爹疼她得很,只要她稍稍一哭,便轻轻将此事揭过了。
眼见着谢小小频频往这边投来求救眼神,娇娇做阿娘的也不能不救。
她捏了捏嗓子活动两下,然后手捂住胸口轻轻咳了两声。
谢然落在谢小小身上的眼神瞬间没了,他朝娇娇走过去,“怎么了?呛着了?”
娇娇含着蜜饯低着头闭着眼蹙眉道,“给我倒点茶水。”
谢然转身便去给娇娇倒茶水。
谢小小站姿放松了不少,她也看向娇娇。
娇娇偷偷睁开眼对她摆了摆手。
谢小小松了口气,坐到了她专用的椅子上。
谢然看着娇娇把茶水喝了,“好点了?”
“嗯。”娇娇对谢然道,“你也别罚小小了,让她回头明天补上就是。”
唉,眼见着谢小小遗传了她字写得那么差,娇娇真的没办法眼见着谢然再让谢小小练两张。
同一个世界,母女都是学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呢。
“你总是纵着她。”谢然看不出有什么喜怒变化。
娇娇倒是能听出来谢然没有生气。
“夫君,她那手字,天意如此,咱们就别太强求了。”
她扯了扯谢然衣袖。
谢然略有震惊,但是很快猜了个清楚,眼里便生出了促狭,他在娇娇床边坐下,“你确定?”
娇娇:???
“过来。”谢然喊了谢小小。
谢小小纵使不愿意,也不得不磨磨蹭蹭下了椅子走到谢然面前。
她硬着头皮,“爹爹。”
/
谢然似笑非笑,“笔墨纸砚也拿过来。”
谢小小苦着脸丧丧地转身,又去够笔墨纸砚,但她身高不够,还是喜姨姨帮她拿下来的。
喜儿也不敢帮谢小小太多。
谢小小只能自力更生,多跑了几次把东西拿齐。
娇娇床边就有小几。
谢然让喜儿拿了小凳子垫在谢小小脚下。
谢小小哭丧着脸,“爹爹~”
她的话对谢然完全不起作用,谢然就好像没听到一样,瞧着她,“写。”
谢小小又去看她阿娘。
娇娇笑了笑,示意爱莫能助。
最重要的是,谢然想给她看什么呢?谢然从来不会骗她。
谢小小悲伤极了,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孤立无援,爹不疼娘不爱,但是她爹爹说不能哭,她又不敢。
于是,她只能不情不愿站上了小凳子,提起笔。
“华严经。”谢然出声道。
娇娇蹙眉,“华严经哪一段?”
华严经她也曾经翻过,看了两眼就没兴趣了。厚厚的一大本,那么长,谢然不说,小小怎么写?
谢然勾勾唇,“第五十三页。”
娇娇:???
等等夫君我是让你说具体内容具体段落啊。
更让她大跌眼界的是她的亲生女儿谢小小,她以为作态和脑子都像极了她的谢小小,一边苦着脸,一边老老实实地写。
一个个漂亮遒劲的字跃然纸上。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
谢然笑着看娇娇,“第二百五十一页。”
“随生死流,入大爱河。爱河干枯,令汝解脱....”
谢小小垂头丧气,手上动作却一刻不停。
娇娇深吸了一口气。
谢然瞧她一眼,但笑不语,转而去看谢小小,淡淡评价道,“还可以,早上没白做练习。”
娇娇:....
娇娇还在缓冲中,谢然说早上她倒是知道,谢小小总是跟谢然早上练武,可能是锻炼了腕力。
可是谁能告诉她,她女儿什么时候会背的华严经?又是什么时候写得一手好字而她丝毫不知?
哦,对了,三天前谢小小拿着字来跟她哭过。
当时不还是写得一塌糊涂歪歪扭扭吗?
娇娇把蜜饯嚼碎,磨了磨牙,看向谢小小。
谢小小:....
“阿娘~你最好看心肠最好~”
娇娇抿着唇冲她笑了笑,“乖,去小书房把今天的功课补出来再看话本睡觉。”
谢小小眼里泪水在打转,“阿娘~”
娇娇温柔的笑,语气却毋庸置疑,“去。”
谢小小只能收了眼泪讪讪下了凳子,扁着嘴不高兴的去了旁边的小书房。
喜儿看过来,娇娇摆摆手,“你下去吧。”
屋里就只剩她和谢然了。
娇娇心想自己得缓缓。
谢小小她才多大啊,就会背华严经全文,并且看起来还很熟练。还有那首字,亏她还以为谢小小是她的难兄难弟,还同病相怜,惺惺相惜!
哼,分明是个小机灵鬼儿。
人小鬼大!
“你早知道?”娇娇质问谢然,怎么就她一个人瞒在鼓里?
谢然自然不会骗她,“刚知道。”
娇娇轻轻叹了口气,颇是幽怨,“也是,谢小小是夫君的女儿,天资聪颖,自然不会像我这么愚笨。”
谢然把蜜饯端走,换了个娇娇够不着的地方,然后才又坐回来。
“她像你的,总是——”
想方设法偷懒?
谢然想了想,才组织好词汇,“很是晓得围城必阙的道理。”
围城必阙。
娇娇翘了翘唇,围城必阙原本是说将军打仗围城,因为害怕城里百姓殊死决战所以围城一定会放出个缺口,不围兵士,竟也能用在这里。
这便是读书多的好处吗?信手拈来就是个小典故。
用在此处也不违和。谢小小可不就是在偷懒,美名其曰,“围城必阙”,怕学的太多反倒学不下去所以刻意给自己留点余地,字不用写得太好,聪明不用来的太早。
娇娇挑了挑眉,这事算是先这样揭过去。
“差不多就行了。”
谢然应下,“嗯,你腿怎么样了?可有不适?”
娇娇眨巴眨巴眼,她自己掀开被子,雪白的长裈露出来,细瘦的脚踝上系着红绳。
“还好。”娇娇试着动动腿,“春日过完,天就不冷了,等到夏天,就能站起来了。”
谢然坐在床尾,把娇娇的腿脚放在膝上,提着被子给娇娇盖住脚,然后慢慢给她捏起腿来。
也是多亏他数年如一日,从未停顿的按摩,娇娇才能比原先的情况好了很多。
娇娇记得,自己刚生下谢小小,就用了碧茛,她当时虽然孕期一直都有补身子,但是还是留了点后遗症。
也是因为太子妃的水牢,她又不得不受了大灾,一双腿总是时好时坏。
谢然下手的力道的很轻。
“便宜她了。”灯光在他鼻梁落下深深的阴影。
这个她,指的只能是太子妃。
娇娇摩挲了下他的下颌,“她人都死了,而我好歹活命了。”
谢然没说话,继续给娇娇按着腿。
娇娇靠在床头,灯光在她脸上落下一片暖色。
“夫君,等今年会走了,我想去北戎,去看看我爹娘。也让小小去祭拜一圈。”
谢然手下的动作一顿,单单一个夏天,再加上谢小小,去北戎来往一圈时间肯定是不够的。
“好。”
但谢然还是答应了娇娇。
果不其然,他抬头去看她时便见她笑颜如花。
总是只能呆在屋子里,一年三季,任谁都会闷的,更别提前几年,这娇气包有时候几乎就是全年卧床。
娇娇看着谢然,这个男人不笑的时候往往是冷酷又严肃的,明明是那样一张俊美的面皮却总是没什么表情,几乎所有人都怕他,还有不少人恨他。
她伸手撩起谢然的头发,颇有点无理取闹,“夫君,到时候我还想去一次边城祭拜谭叔,要是时间不够,我不能走了,你就背着我回来。”
谢然已经继续给她按了起来,“好。”
娇娇笑了笑。
几乎所有人都怕他,可她不怕。
有那么多人恨他,可她很喜欢他。
娇娇想得有些出神。
谢然忽然抬眼瞧她,“怎么一直在笑,笑得有点傻?”
娇娇:....
算了,她收回之前的话还来得及吗?
“夫君你知道什么叫傻?”
谢然按摩完,把被子又给娇娇盖上,站了起来,不确定地说,“大概就像谢小小之前的时候见谁都笑。”
娇娇无语,谢小小小时候不会说话,躺在襁褓里流着哈喇子,可不就是见谁都傻呼呼笑嘛。
她们怎么会一样呢?
娇娇瞬间泪目,靠进谢然怀里,哭哭啼啼,“人家都说美人不会傻,夫君,你说我傻,也要看看我的脸。虽然娇娇自认容貌一般,可也没见过有人比我还好看。”
谢然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并没安抚她,“有的。”
!!!
娇娇惊了,她瞪圆眼,气呼呼地决定下一秒就给谢然表演个飞流直下三千尺。
谢然用力捏了捏鼻梁,犹豫着慢慢道,“还有谢小小。”
虽然谢然不是很在乎容貌一事,但是这美和更美,总不能昧着良心说。
娇娇眨了眨眼,纤长的眼睫毛抖了抖。
谢小小是她和谢然的闺女,大言不惭地说这基因绝对是天上有地上无 。
样貌也是打小就水灵灵的,特别招人喜欢,一双眼睛更是好看。
娇娇扁了扁嘴,不情愿道,“除了谢小小没别人了吧。”
“没了。”谢然道,“还有,美人不傻这种传言又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随口编传言的娇娇:...
别问,问就是心累。
再问就是心特别累。
夫君,你知道太较真并不利于夫妻关系和睦吗?
娇娇最终又把话题扯回腿上,她踢了踢被子,“我觉得说不定用不了明年夏天,今天秋天就能好。”
她这个好是指彻底痊愈。
好歹辛辛苦苦养了这么多年呢。
谢然瞧她一眼,“只要你别乱动。”
*
夏日,黄沙万里。
谢然把娇娇从马上扶下来,任惜也抱着谢小小下来。
谢小小软乎乎的小手勾着任惜的颈,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任姨姨,这儿就是北戎吗?”
任惜心都要被萌化了,多年过去她依旧云英未嫁。
在田府的日子留给她太多阴影了,从田家出来改姓任的一刻起,她就决定这辈子都不嫁人了。
她托稳谢小小,“对呀,这就是北戎。”
“沙子好多...”谢小小嘟起嘴。
谢然已经和娇娇牵着手一起往墓碑前头去了。
一对碑。
“先考陶真大人,不孝女陶娇娇立碑。”
“先妣涯词大人,不孝女陶娇娇立碑。”
贡品一一摆放好,娇娇最后起身站到墓碑前头。
“爹爹,阿娘,娇娇带夫君和女儿来看你们了。”
谢然站在娇娇身旁,拿了香。
“小小。”
谢小小在出门前就被交代过也大概知道是要做什么。
“外祖,外祖母。”
谢然和谢小小拿着香拜了拜便先去了远处,留娇娇一个人。
娇娇拿着香,对着墓碑笑了笑,长风鼓吹着她的衣衫,她静静的立在原处,絮絮叨叨说起来。
“娇娇过得很好,你们都可以放心。”
“你们当初的事情,我也查了。该有报应的人都遭了报应,你们若是真能知道,恐怕也会很高兴,毕竟这害惨了咱们仨儿。”
娇娇眨眨眼睛,不知道是不是风沙太迷眼。
她看向陶太傅的墓碑,咬了咬唇。
“爹爹,还是你眼光好。”
她紧绷着的肩线忽然松下来,她把自己之前的打算一一说了出来。
“你知道了也别生气,生气伤身,你看我不是最后还是乖乖嫁了人。”
娇娇笑了笑。
“我原来也怕气坏你的。”
娇娇喃喃两句。
但是...根本没给她这么个机会。
她转向另一个墓碑,那是她没有一点印象的阿娘,她从小到大都只能从别人的只言片语补全阿娘到底是个什么样。
“阿娘。”
“爹爹书房里藏着你的画卷,他天天都看,他很想你。”
娇娇装作漫不经心的擦擦眼。
“沙子好多啊。”
“他把我照顾得很好...还有,娇娇也很喜欢你。”
娇娇又一次笑了笑,她往前走了一步,深深地弯下腰,把香插好。
“我很好。你们若是真的有来世,也好好的。”
她毫不犹豫地转身,果然看到谢然立在不远处,定定瞧着她。
娇娇扬起唇。
“夫君~”
她跑了过去冲进谢然怀里。
——
“任姨姨,那个叫涯词的就是外祖母吗?”
任惜有些惊讶,“对啊,小小已经识得这么多字了,好厉害。”
“涯词,好奇特的名字,听不出来男女啊。”
任惜飞快眨眨眼,“你外祖母这个是她自己起的名字,可能就是有点奇怪?”
北戎名字太长,再加上语言不通,自然不会刻在碑上,刻在碑上的是那位圣女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
谢小小嘟嘟嘴,既然是这样子,她知道外祖母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了。
唱涯词,只引子弟;听陶真,尽是村人。
陶真涯词。
谢小小回头看去,她爹爹正抱她阿娘,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经历了方才一遭有些懵懂地搂着任惜。
阿娘可能很伤心吧。
她朝远处看去,小孩子家看什么都纤毫毕现,细致入微,她忽然觑到了个人影。
然而黄沙里头,人影转瞬不见。
好像是个男人。
北戎男人。
谢小小提醒任惜,任惜也瞧过去,“没人啊。”
这周围早早就被清过一遍场子了,绝不可能有人的。
任惜摸了摸谢小小的头,“小小,大漠里头常有海市蜃楼,兴许你就是瞥到了这个。”
小小眨巴眨巴眼,信了,冲着任惜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
谢小小视角。
谢小小总归还是和娇娇不一样的。
“阿娘,我想做个小郎君。”
等她长大了,便经常这样对娇娇说。
这也真是奇了怪了,小时候分明那么喜欢撒娇,作态像娇娇,长大了却容易面无表情,更像谢然。
小郎君是做不成了,但是谢小小后来选择做皇帝。
“牝鸡司晨,有违祖训啊。”
“自古只有男儿当帝王做宰相的,怎么能如此胡闹?”
“这大谢怕是要毁在她手里!”
“...”
这些话,谢小小听得太多太多了,然而越多,她就越想做皇帝,最好能做个千古一帝。
她阿娘说她一身除了长相像她,就这脾气像了。
只能顺着毛磨。
敢逆着,她就...她就炸毛!
那些烦人的大臣让她爹爹打发,反正她最后还是坐上了皇位。
女帝。
从她登基到如今也有不少年头了。
最开始老臣不服,她爹爹也不管,毕竟她阿娘只说了小小想当女帝,没说想当多长时间,她爹爹就放任她去,坐不稳了自然就会下来。
但是她谢小小从小也不是一般人物啊,她无比感谢她爹爹给她布置的课业,她原本就是过目不忘,如今更厉害了举一反三,融会贯通。
国家大事最开始她稍有生涩,但是到了后来她处理起来游刃有余。
那些老臣便不说什么牝鸡司晨之类的话了。
他们开始上雪花一样多的折子要她纳男妃,开后宫!
呸,还真是会给她找不痛快。
正在这时候,北戎皇帝病重了。
这是个大事情,北戎皇帝病重那他的下一任继承人是谁?
原先签订的合约是否还有效?
边关的守卫军是不是要加倍?
...
又是一堆雪花一样的折子。
谢小小下了一个决定。
“朕要去北戎!”
老臣:!!!
她爹爹今日难得来上朝了,站在一边微微阖着眼没说话,保持中立。
谢小小看了她爹爹一眼,只要她爹爹没反对,这事儿就能成。
最终力排众议,还是定下了北戎的行程。
*
原来昔日所见并非幻像。
谢小小自认记性绝不会出错。
她瞧着病榻上的男人,苍老,病弱,但是轮廓还是那个样子。
北戎的王庭与大谢并不相同,北戎人更偏爱金饰,金子做树,宝石堆在树根,风格粗犷。
她冲着病榻上的人微微点头。
病榻上的人咳了咳,旁边便有人扶他起来。
“谢帝。”
他说的是流利的大谢官话,仔细一听还带着点玉京城的口音,声音就像是石子粗砾。
谢小小面色不变,她历练了很多年,已经能做泰山倾于前而面不改色。
“您要保重贵体。”
北戎的这位皇帝,手腕强硬,在他的治理下,北戎的版图一直在扩大,说实在话,不少老臣都提出过暗杀他的计划,毕竟他活着,可能有一天会威胁到大谢。
谢小小一个也没同意。
英雄总有末路,生老病死是天数,她不做扰乱天数的事情。
再说了,要是真威胁到了,以为她真是吃白饭的?
“朕以往拜过你外祖父为师,这倒也算缘分。”男人道。
谢小小早已经不是年少不经事的年纪,她外祖母的来历她自然清楚。
她和眼前这位,有更亲近的血缘关系。
但是摆到明面上的,也不过是师生之谊,故人之交。
“你阿娘可好?”
谢小小点点头。
男人又咳了咳,他老了,身躯佝偻,只有一双眼亮如炬火。
“你凭什敢来?”
这是帝王的对话。
谢小小看着他,“想来就来了。”
“你要把命折在这里?”
谢小小笑了笑,是帝王的笑。
“若我出事,我爹爹自然会荡平北戎。”
“好好好。”男人连说三个好字。
他又猛地咳起来。
生老病死是天数,英雄末路是注定。
“你走吧。”他道,“北戎的约定还作数。”
他早就一眼看穿谢小小的来意。
谢小小顿了顿,继而微微颔首,快步走了出去。
*
残阳如血。
谢小小回了大谢之后不久,北戎皇帝遽然而死,北戎动乱不安。
谢小小在边城留了一会儿,想起来自己去了北戎但是没给阿娘送伴手礼又瞒着人重新去了北戎。
谢小小策马去了自己想去的地方。
墓碑仍是光亮干净的,上面的贡品也还算新鲜。
她抿紧唇,只远远瞧了一眼又跨上了马,回了边城。
上一代人的爱恨情仇至此落幕。
谢小小想,或许她阿娘真的很受人喜欢却不自知。
有人曾经远远瞥了一眼外甥女和姐姐姐夫,然后又回去做他的帝王,而这些事情除了他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