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前尘往事之噩耗

【一夜幽梦，花落知多少？前程往事，如水淌过，那短短几年的时光，却似幽幽前世，如悠悠浮萍沉浮于世事变迁……】

莫东篱对着镜子上药，瞧着嘴唇上的齿印，一阵恍惚。她有很多年没听到‘肖浥尘’三个字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告别了过去的生活，已经忘了那些‘前程往事’，甚至，她已经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可是肖陌尘的出现，如同一把钥匙插进她的心锁，打开了被尘封的记忆。

今夜注定无眠。

莫东篱披了衣服站在阳台上，抬头望向那轮像冰冷的黄玫瑰的月亮，冷漠的俯瞰尘世。

又是一个月盈之际，尘世间亦然面目全非。

‘一夜新霜着瓦轻，凌厉西风洁嫩霜。耐寒唯有东篱菊，金粟初开晓更清。’

“阿篱，你爸爸差点给你取名东菊……”

山城的秋来的早，去的也早，雾气蒙了一整天，到傍晚却是一阵骤雨，风急雨大，街上早已是冷冷清清，偶尔有两个三轮车夫冒雨疾走，拼着上山的力气东摇西晃。

如此泰山压顶般的雨天，长街上灯红酒绿的喧嚣声消失殆尽，陡然间增添了几分阴气沉沉。

然而，就在这样一个被人嫌弃的吐口痰咒骂一声的天气，一个娇小的身影在风雨中横冲直撞，有几次她跌倒了爬起来，跌倒了爬起来，犹如身后被饿狼追着。

她穿过正街，跑下一段石阶，直奔最近的一个码头。雨水眯了眼睛，她直接撞向一个对面来的路人，两人都摔倒在泥泞中。

“哎呦我这腰，tnd眼瞎啊……咦，这不是魏家的表小姐吗？你怎么跑出来了？一个人？”

癞头孙抹去了脸上的雨水，又凑近了一看，果然是魏府那个姓莫的‘洋娃娃’。

这一跤摔的挺重，莫东篱只觉得浑身的骨头断了似的，他闻到对方口中的酒气，皱着眉头强行爬起来就要走，却被那个男人拽住了胳膊。

“呃……莫小姐你别急，我是孙掌柜的侄子，前两天见过，你这是要去哪里，小的送你。”

癞头孙想着从日本留学回来的魏家大少爷那张和气的脸，大概能挣几个酒钱了！

莫东篱重新看了一眼，便记起来了，好像叫‘癞头孙’。

“你放开我，我要去码头。”她想走，奈何这人力气大，她横眉竖眼吼了声。

“码头？你一个人？咦，你莫不是偷偷跑出来……”癞头孙打量着尽管狼狈还是一小美人的女娃子，再看看周围不见一个人影，一丝歹意浮上心头。

“要你管，放开我！”莫东篱此时心急如焚，便低头去咬癞头孙的手。

癞头孙疼的连忙放开了，莫东篱立刻又飞奔而去，癞头孙只微微一想立刻跟了上去。

“莫小姐，你该不是想要回家去？这个鬼天气早没有了过江的船只，只不过，我可以帮你……”

莫东篱闻言驻足，她看着癞头孙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你有船？”

癞头孙被小姑娘清澈冷淡的目光盯得不自然，到底是混码头的，他立刻嬉皮笑脸的回答：

“听说你是从海城大城市来的，家里一定是有钱的，我认识的兄弟有私船，只要你到了海城给我一笔钱，再能弄个闲散的事混个日子就成。”看到小姑娘警惕性蛮高，癞头孙心里恶狠狠的骂了句，又花言巧语：“听人说这海城遍地是黄金，嘿嘿嘿……早就想去了。”

到底是个十岁多的小姑娘，还没见识过人心险恶，癞头孙这番话跟个大人讲也是七分真。她犹豫了一下，想着再不走，要是被魏家发现了，肯定不会让自己去。

癞头孙哪里那么好心，大风大雨中还真找个船去海城，谁知道一个大浪过来能不能活着到海城。

再说了，她是偷偷跑出来的，要是被魏家得知是自己送去海城，他在山城还有立足之地？

所以，他很快说服了自己心里的一点点小犹豫，给莫东篱已经寻了好去处，也给自己盘算了一笔买卖。

离码头不远有一排简陋的房子，供码头工人休息的地方，这些人大都是在袍哥签了卖身契的苦力。

最外面一间房子亮着煤油灯，看管工人的张顺看到去而复返的癞头孙，刚要砸吧着骂一句，乍然见到他身后的小女娃，愣了愣神。

坐到煤油灯前，莫东篱这才觉得浑身又冷又疼。面前放着一块肉饼，一盘花生米，她即便又冷又饿，却亦然没有心思吃一口。

‘……我也是今早得了消息，怕是谣传，又跑了趟报社，找了一份上月的《申报》，你瞧瞧‘南京路24号发生爆炸，已核实死者身份，死者系红十字医院主任李冬，国民政府军医委员会委员……’

莫东篱听着魏嵘念着那段新闻，听到他低声问慧姨‘慧娴，他们到底是不是共党分子？或者是亲共分子？突然将自己的独女送到咱们家，是不是他们早就发觉了不对……你是不知道如今的局势……’

魏宅张灯结彩，因为魏嵘终于坐上了商城副会长的交椅，非要给自己的发妻举办一个四十大寿，不但请了山城名流，还邀请了发妻的娘家，原本也是给李冬夫妇发了电报，没收到任何消息，便又着人打听，没想到打听到噩耗，还是发生在十天前。

明日就是寿宴，丫鬟仆人们忙忙碌碌，谁也没有注意到莫东篱偷偷跑出去。

莫东篱被听到的噩耗砸的晕头转向，她感觉不到任何悲痛，只是心急如焚，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她要回家，她要去找妈妈，去找爸爸……报纸上说的不是真的！

爸爸……妈妈……

莫东篱突然觉得心脏被一只手狠狠的捏着，她难过将脸埋在双手掌，肩膀颤动着，泪如雨下。

张顺送走了癞头孙走进来，脱下淋湿的外套扔在椅子上，盯着瑟瑟发抖的小女娃打量了一番，见她抬起头，立刻露出一副温和的面孔找了方还算干净的帕子，伸手去擦她的脸，莫东篱接过帕子，道了声谢自己擦了脸，却没发现擦去脸上的泥水泪痕，让张顺狠狠惊艳了一番。

到底是大城市来的女娃子，细皮嫩肉不说，小小年纪却是个美人胚子，那双泪汪汪的眼睛真让人心里发痒。要是再过个两三年，岂不是个绝色美人？

这要真是卖到水楼里，还不是要落在冯五爷手中？落在冯五爷手中……

这冯五爷单好这一口，难不成还真比那些老娘们醉生梦死？

煤油灯下的女娃子像一块美玉，张顺越看越心痒，几分酒气上头，他竟生出了龌龊，魔抓伸向落单的小孤雁。

他哄骗莫东篱，癞头孙去找船了，先是拉过她的小手安慰，莫东篱想要抽回手他竟一把扯到自己腿上，低头就想去亲小脸蛋。

莫东篱吓坏了，像个困兽般厮打乱咬，而癞头孙已经抹掉了面具，他犹如黑暗中张牙舞爪的魔鬼，将十一岁的小女孩扔在床褥上，他一边解裤子，一边狠狠地威胁道：

“今日你从了爷，说不定爷还能帮帮你……嘿嘿嘿，给爷尝尝鲜……”

莫东篱已经没有东西可砸对方了，就在张顺扑倒她一阵淫笑时，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张顺突然支起身子，继而白眼一翻直挺挺倒下去。

他身后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脸上一片脏污，只有一双黑瞳熠熠生辉。他手中还拿着一块转头，砖头上一片暗红的血渍。

莫东篱还处于惊恐中，又惊又怕不停打着嗝，盯着少年不敢动。

“快走，癞头孙来了你就走不了。”

少年的声音正处于变声期，有些嘶哑难听，却在莫东篱犹如天籁之音，她连忙跳下来就要往门外跑，突然又折回来，拉起少年的手：

“我们一起走，癞头孙不会放过你。”

少年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点点头，让莫东篱先去门外等他。

莫东篱出去的时候转头瞧了一眼，吓得立刻捂住嘴，耳朵里传来一声声闷响，那是砖头砸在人脑袋上发出的声音。

少年走出来，见莫东篱双手抱膝蹲在屋檐下瑟瑟发抖，远远地一团亮光一闪一闪。

“快走！”

少年拽起莫东篱跑向漆黑的雨幕中，莫东篱浑身发抖跑不动，他便俯身将她背起来飞奔，莫东篱觉得他跑的比自己那匹小红马都快。

两人藏身于码头一个铁皮包裹的集装箱里。少年叫顾小九，白天干活的时候瞅准了这口箱子，得知这些洋人的货物在凌晨三点多就要装船，发往海城。

原本想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藏在里面，没想到他偷偷摸摸出来便看到了癞头孙带着一个小姑娘过来，连忙藏在暗处，却听到了两人骗小姑娘的计划，尤其听到要卖给冯五爷，他怎么都挪不开脚步。

“冯五爷是个心狠手辣的主，与这片码头的孔文向来水火不容，都在争袍哥老大的位置。

他不但贩卖人口，还有一个嗜好，喜好漂亮的小男孩小女孩，只是落在他手中的孩子，非死即残。”

莫东篱听出了一身冷汗，结合今晚张顺说的那些脏话，以及要对自己做的事，她大概明白了，冯五爷到底对孩子们做了什么。

“没人管吗？警察……”

顾小九突然呵了一声，窝在箱子角落，声音透着一股颓废的悲愤：“他们是有钱人的警察，都是些披着人皮的野狼，和袍哥们狼狈为奸！”

莫东篱敏感的听到了顾小九语气里的悲愤，想象着，他也许遭遇过很悲惨的事，想了想便扯开了话题：

“听你说话，不像是本地人，你上过学么？”

良久，顾小九只淡淡‘嗯’了声，然后说：“睡一会儿吧。”

两人不再说话，莫东篱蜷缩着身子，又冷又饿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砰——砰——

突然一阵杂乱的枪声惊醒了莫东篱，她猛地睁开眼想要站起来却被顾小九捂住了嘴。

“嘘，别出声。”

莫东篱点点头，她害怕的紧紧靠着顾小九，看到他轻轻抬起一条缝，便跟着他向外瞧去。

风停了，细雨霏霏。

码头上亮起了一盏煤油灯，鬼火般飘来飘去，数十人蓑衣斗笠，对着已经倒在地上的身影又开了几枪。

这时从蒸汽船冲出来一个少年，嘶吼一声：“爸，妈……”

“弟弟，不要过去！”

啪—啪—啪——啪——

为首的蓑衣人毫不犹豫的开枪，少年中枪，更多的子弹全打在抱着少年的女子身上，兄妹二人抱在一起跌落江中，那些人又朝着水中一通射击，这才将甲板上的尸体统统扔到了江中。

莫东篱刚好能看清楚，扔下江的至少有五具尸体。看样子，这些人是刚刚从那艘小蒸汽船走下来的。

船上还有人，正当莫东篱替那些人揪心的时候，却见走下来的一个男人和为首的蓑衣人在交谈，只是没想到蓑衣人却在那个男人回船上时开枪了。

一会儿工夫，他们从船上又抬出两口箱子，目送着小蒸汽船驶向江中，挥挥手离开。

突然，一个蓑衣人转身向莫东篱他们的方向看过来，两人均吓了一跳，顾小九立刻轻轻放下盖子，从里面拉紧了一根栓绳。

听到脚步身由远至近，莫东篱捂着嘴，屏着呼吸不敢大声喘气。

脚步声停在她们旁边，呵斥一声：“出来！”

顾小九握紧了莫东篱的手，示意她安静。

啪——

一声枪响就在头顶震动，莫东篱抖了一下，咬破了嘴唇才忍住没有喊出声。

“还不滚出来！”

又是一声呵斥后，外面响起了悉悉率率的声音，听动静像是从隔着三步远的篷布下面钻出来一个人，紧接着是莫东篱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癞头孙？

“六耳兄弟，是我，是我，癞头，别开枪，别开枪……”

“你在这做啥？”

“是，是寻个小女娃过来，原本是要献给五爷的，哪知转眼就跑了……”此时癞头孙不敢说通过水楼买卖的事，一脸哈笑着，尽量描述小女娃有多可人，让六耳跟五爷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