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雪暴来得快, 去的也快，六个时辰后便彻底退去了。

天边出现一缕金光，是要日出的征兆，死里逃生的达纳族人亲吻着土地, 感谢阳光的恩赐。

方远见此把万化藤收了回去, 藤蔓虽然坚韧, 但在昨日可怕的风暴下还是死了一批。残节打落在地上，不少达纳族人真情实意的流下了眼泪，一一将它们拾起来, 埋葬在了土里。

“感谢您, 远道而来的客人，您拯救了我们全族。”

族长弯腰：“以后有需要我们的地方，您尽管说。”

几个孩子躲在大人的后面，远远的看了过来。它们脸上挂着胆怯又崇拜的笑，见方远注意到，立马埋进了大人后腰。

祭司巍巍颤颤：“客人，如果可以, 希望您能暂留在部落。等我们挖好地窖，一切便好了。”

方远笑了笑：“我暂时不会离开。”

等个几天也无事，他有预感, 事情还没开始。

达纳族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很高兴，聚集的人群洋溢着一股纯粹的快乐, 族长露出笑容：“今晚在广场烤肉，庆祝这一切！感谢尊贵的客人！”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熟练的妇人已经去了羊圈选羊，少女们则挎着篮子，推簇着去族外采野菜野果。族内欢声笑语, 全不见刚经历生死的阴霾，更没有一句对不公的抱怨。

秦澜早回了帐篷打坐，谷渺渺亦是。但她心中不静，打坐了一会儿便睁开眼，无意义的盯着前方。

昨日种种浮上心头，谷渺渺气血逆行，好不容易才压下了嘴里的铁腥味。

好一出扮猪吃老虎的戏码，将她衬成了班门弄斧的跳梁小丑。

正当她握紧了拳头，耳边却收到了萧情的传音：

“三里之外，林后山坡。”

这是约定见面的意思。

*

谷渺渺到的时候，萧情已经站在了坡上。

背对着她，负手而立。

谷渺渺脸色微微苍白，猜到了他找她的原因，移开视线，不愿意先提起话头。

但事情总会挑破。

萧情唇边似笑非笑，下巴优美，微微侧过了脸，眸中却无情绪：“念在往日，这是最后一次。”

谷渺渺闭了闭眼：“是。”

她从小就知道，他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无论是警告还是杀人，都只有一次。

当时神朝那么多皇子，半数都是毁在他手上，秦澜若不是蠢了些，也活不到现在。

“你应该知道我带你进来是何用意，”萧情慢声道，“事成之后，我会给你应得的，给谷家应得的。”

谷渺渺怔了怔，原本暗淡的眸光，忽然放出光亮。

她应得的……原来他一直都知道。谷渺渺罕见的露出一个浅淡而羞涩的笑，有些变扭的眨了下眼睛。

她这几天确实失了分寸，对于方远，她实在不必招惹，维持一个表面的尊重便可以了。

等以后她和萧情有了孩子，在北洲平静和乐，将来再继承帝位，这就足够。

萧情心狠，却还会亲手教导他的血脉。

一想到这样的场景，谷渺渺心底便全软了，轻声道：“殿下，我……”

“只有一点。”

萧情弯唇，眸中晦暗不明，说话仍带一丝兴味的笑意，却让谷渺渺如坠冰窟：“我和父皇不一样，我不会有妃子，更不会有侍妾，从前不会，将来更不会。”

“孤只有一个道侣，就是方远。”

……

……

*

冰暴散后，族里后面的山坡凹陷处被砸出了一个坑，堆积的冰块融化、汇入，竟成了一方不大不小的湖。

浅浅的，没过小腿而已。

但却倒映着漫天夕阳，一团膨胀得跟棉花糖一样的云慢吞吞飘在了上空，投下大片阴影，让方远微阖上了眼睛。

这里的风景很好，他抱着箫，可以看上一整天。

丹田里的树芽也很喜欢，自从来到小世界里，它就长得极快，短短几天，就抽芽了一截。

而且十分活跃，总是跳着奇奇怪怪的叶子舞，怪可爱的。

方远静静的想着事，整个人被黄昏晕染得柔和安宁，直到被一声鸟鸣打断。

小凤凰飞来，停在了青年肩膀。

方远脸上始终带着笑意，和它亲了亲嘴唇：“你去哪儿了？”

鸟儿微蹭了蹭头，没有回答。

方远也没有究根问底的意思，稍微亲昵一会儿，便继续欣赏落日风光。

“前辈，这里很美。”

凤凰应和一声，也看着远方。

但它的眼睛里却是一片暗沉，青年的炉鼎气息，又快到临界点了。

方远看着茫茫黄昏，忽然说：“前辈，之前我又梦见我师父了。”

“你说他是不是还在。”

小凤凰啄了啄他。

方远轻笑：“我只是觉得，他好像有话要告诉我。这些天我总是想起以前的很多事，有你的，有白依依的，还有黎师妹的。”

其实更多的是上辈子的事，但那些人的脸不知何时都模糊了，他努力回想，也想不起多少。

他想说等从这里出去，就回东海看看。但这句话在心里停留了很久，都没能说出口。

或许是站的久了，方远总觉得自己像要静静躺在土里，彻底的睡去一样。

像多年前的那一棵树，闭着眼，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当夜的篝火晚会，杀了整整二十只羊。

最鲜嫩焦香的羊排被送到了方远桌上，还有少女唱着歌捧上自己培育的鲜花，在这个地方，这已经是相当珍贵的礼物。

方远道了声谢，将羊排分成三份，和萧情还有莫小凡分享。

莫小凡吃完一块就去掰其他的羊腿，他显然喜欢这种氛围，甚至和族里的青年围在篝火边摔跤。少年咬住马尾，身姿像蛰伏的猎豹一般矫健，轻而易举就把三人掀翻。

方远看了会儿，有些好笑的摇了摇头。

秦澜和谷渺渺都没有出现，想来他们也不会对凡人的庆贺感兴趣。

方远并不在意，他看着周围一张张温暖明艳的脸，慢慢把头靠在了萧情肩膀上。

萧情自然的搂住他的腰，静静的注视他。

方远：“前辈，以后你会回神朝吗。”

萧情嗯了一声：“你随我一起。”

方远身份公开，他不可能放他远离自己身边，起码在他稳住神朝局势之前不行。

他带秦澜与谷渺渺进来，一来随便用用，二来做个钓在谷家跟前的萝卜，让其甘愿与另外两家撕咬，外界这时，想必已经十分热闹了。

方远小声问：“神朝好玩儿吗。”

萧情撩开他的额发：“神朝繁盛，到时我带你四处游览，绝不会叫你失望。”

“真的？”

“真的。”

“如果我不想见其他人呢。”

萧情声音低沉：“你若不喜，那就不见。”

方远就弯起了眼睛，悄悄仰头，亲了他的下巴一下。

少年唇瓣柔软，让人心驰摇曳。

他的眼眸映着火光，气息温热，专注看人的时候，便是神情缱绻。

萧情手指摩挲，正要抚上他的脸颊，目光忽的一沉——

周遭的声音，在一瞬间消失了。

方远也回过神来，猛地站起：“这是什么？”

整个小世界仿佛被人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一切的都停止了。刚爆出的火星、洒落半空的羊奶茶、碰倒的骨头，以及那些或是快乐或是感激的脸，都被定格在了那一刻。就像一副奇诡的画横在他们面前，纤毫毕露。

空明的声音传到所有人的耳边：

“七日已过，天劫将临，诸位道友，可做好了考核的准备。”

“此后生则生，死则死，直到天劫结束，菩提照光镜的入口才会再次打开。小僧便在这里，祝各位平安归来。”

随着他的声音消失，小世界里的时间顿时开始重新流动。喧闹之声再次响起，空气中弥漫了烤串的香气。

忽的，在气氛正好时，一个凄厉的声音从外响起。一人浑身是血，跌跌撞撞闯了进来，看穿着不像是达纳族的人。

来者扑倒在地，又爬起来：“我是河下游天水部落的人，冒死来向报信——南边涌来魔潮，数量多到不能估计，再有几天，就彻底来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