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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今春不减前春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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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一场大雨,来的轰轰烈烈。后宫中也不甚平静,住在又春苑里的冯婉仪没了。

这冯婉仪多年前起就病恹恹的,整日里靠着汤药续命。以前翠微姑姑和我说过,这又春苑里的冯婉仪是这后宫中真正的温婉女子。她原该是个活泼爱笑的,笑起来还有两个甜甜的梨涡。长得算不上多漂亮但却是十分甜美。身量不高,算不上清瘦,有些丰满。

年前我路过又春苑曾进去瞧了瞧这冯婉仪,整个人瘦的就剩下一副骨架了。没什么光彩的皮肤包着干瘪的身体。脸色蜡黄,还没巴掌大的脸上,一双眼睛显得尤为突兀,眼皮垂着,眸光暗淡。见我来了,还想挣扎着起身向我行礼,她的宫女红影一边将她扶起一边抹着眼泪对我说:“皇后娘娘,我家娘娘这身子不中用了,起不来床,娘娘莫要责怪。”

我让采薇去帮红影一起将冯婉仪扶起来。冯婉仪靠在床上,还满是歉意的冲我笑着:“皇后娘娘,臣妾不中用了,您见笑。”

红影给我倒了杯茶,那茶还是前年的龙井。这又春苑里的日子想必并不怎么好过。后来我还让采薇给她送去了几篓子银碳,几床新制的棉被。

冯婉仪是和皇后姑母一年入的宫,那年她也是十五岁。是个极明媚开朗的女子,和这后宫中人人都交好,为人开朗大方又不争宠亦无宠。她也本以为自己的日子就会这样平平静静的过去,可是就在皇后姑母死后,冯婉仪就莫名其妙的病了。太医几番诊治也没查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十几年来就靠着一口汤药吊着半条残命。

听红影说,这冯婉仪似乎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具体的她没说,我猜想大概这冯婉仪是看见了皇后姑母真正的死因。只是如今她不想说,而我也不想去强迫一个将死之人。

惊蛰日,万物复苏。可是明媚的冯婉仪却没活过这代表着万象更新的日子。

屋外的雨丝毫没有减缓的趋势,红影冒着大雨来敲了长乐宫的门,她浑身都被淋湿了,却从怀里掏出了一封干燥的信。那信还带着她的体温:“皇后娘娘,这是我家婉仪给您的。婉仪娘娘...没了...”红影声音颤抖,可是雨太大了,根本分不清泪水和雨水。

我让采薇去给她拿伞,采薇还没回来,红影就已是又奔向了瓢泼大雨中。

我看着那封信,信封上用小楷工工整整的写着“皇后娘娘亲启”。我摸着那六个字,想象着冯婉仪在病中是怎样颤抖着双手努力写出这工工整整的字来的。

我拿着那信,走回了殿内。在微黄的烛光下,我缓缓打开了那封信,那信中夹着一朵不知道年月的海棠花。那花应是在摘下时便被夹在了书中的。连带着这干花还有一张信纸上面写着一首小诗“今春不减前春恨,蝶去莺飞无处问。隔水高楼,望断双鱼信。恼乱层波横一寸。斜阳只与黄昏近。”

这是赵令畤的《蝶恋花》,冯婉仪只写了下阙,那上阙乃是“卷絮风头寒欲尽。坠粉飘红,日日香成阵。新酒又添残酒困。”

若说冯婉仪写这下阙给我乃是为了告别咏述着自己的身世无奈与今生苦楚,可不写上阙又是为什么呢?

想起旧日读诗,先生曾讲过,这诗乃是惜春之诗。

大意为花在凋零时香气也在飘散,眼看着每天一阵又一阵的飘落着花瓣。

残酒尚未醒又添满了新酒,这酒使我更加慵懒倦困。

看着今年春天的怨恨,比去年春天的更多。

蝴蝶振翅翩翩离去,黄莺也在相互结伴叫着飞走,可我却无人可以问讯。

只能看着楼前的流水,望眼欲穿也看不到双鱼信。

眼看着太阳西斜,黄昏,又要来了。

我蹙着眉,眼泪不争气的顺着脸颊滑落,冯婉仪这是将后宫比作了盛开着繁花的春天,这后宫中的带着仇怨的人多了,一年一年虚耗着年华,可不应了那句“今春不减前春恨。”能从春天开到夏天的花,又有多少呢?留不住花颜色,只能看着她们“坠粉飘红,日日香成阵。”这宫中女子看似尊贵实则也不过是身如柳絮择日飘飞,罢了。

皇后姑母是,冯婉仪是,我又何尝不是呢?冯婉仪将自己比作了落红柳絮,飘走了。却留下了“今春不减前春恨。”的一腔仇怨。令人叹息。

我正感叹着冯婉仪的身世浮沉,突然小江子跑来进来,他浑身湿嗒嗒的,急匆匆的跪下行礼:“皇后娘娘!不好了,安少将军和皇上在勤政殿里吵起来了!”

我只觉得浑身一僵,双手一松,那冯婉仪的信就随着窗外刮进来的微风飘走了。

“什么!快!快带本宫去勤政殿!”我慌了,只觉得什么也顾不得了。在我印象里父亲素来不是那么鲁莽之人,这次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大伯父?若是为了大伯父之事,难道真是如我所想的一般,大伯父当真是死在皇帝手上......

采薇急匆匆的给我披上斗篷,又撑着伞,我们主仆三人就这样急匆匆的在大雨中狂奔在悠长深邃的宫道上。雨水浸湿了我的鞋袜,红色斗篷的帽子也在奔跑中滑落了,采薇举着伞可这伞根本护不住我,发髻散乱我也顾不上那么许多了,路上来来往往的宫人都用吃惊的表情看着我,堂堂大盛的皇后何时有过如此狼狈的模样?

可是我心中的慌乱是不可言喻的。勤政殿朱红色的宫门,沉沉的紧闭着,我站在门外却没有勇气去叩响那扇门。我害怕,怕我的父亲承载着天子之怒,怕我的父亲已然变成了一缕游魂,怕我安家就此覆灭......

“娘娘,勤政殿到了,不进去吗?”小江子问我道。

我紧闭着双眼,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伸出手轻轻叩响了那扇沉闷的门。

勤政殿的小太监打开门时见到了如此模样的我,也是下了一跳,急忙先是让我进去,又快步向主殿去通传。

越接近真相,就越是紧张。我拖着沉重的步伐穿梭在勤政殿的廊道上,路过去年夏日皇帝从我宫中移走的茉莉花时,我多看了两眼,假以时日,它们也该开花了。可是这预示着忠贞、纯洁、质朴的花开在这天下人心最复杂的地方。当真还算是茉莉吗?

“诶呦,我的皇后娘娘哟!您怎么搞成这副模样了?有什么事,您且派人来通传一声就是了,这么大的雨,莫要淋坏了才好。”福盛一脸担忧的为我拿来了厚厚的狐毛毯子。

“公公,安少将军可还在里面?”我试探着的问道。

福盛脸色僵了僵,转而皱着眉小声道:“皇后娘娘就是为了这件事?诶呦,那您可来的不巧,少将军刚走不久。您若是为了这事来找皇上,奴才劝您请回吧!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奴才全当没见过您。您可别进去找这个晦气了!”

“公公可知,是为了什么事?”

“这...奴才不知,皇后娘娘若想见少将军,现在出门往北边走,兴许还能遇见。”

我心下感激这福盛,重重的冲他点了点头:“谢过公公。”

说完,我便转身向勤政殿的门外跑去,听着福盛的话,沿着北边的宫道拼尽全力的跑着,中间脚上绊了好几下,可是倘若不是亲眼见了父亲,我也只怕是心下难安。

终于在我穿过了好几道门后,在快到宫门口的地方看见了父亲裹着蓝色披风的背影。

“父亲!父亲!”我一边跑着,一边哭着,一边喊着他。

安敬之听见有人喊自己,顿住了脚步,回过头,就见我着一件红色的斗篷狂奔在雨里,浑身都湿透了。

“棠儿!棠儿!”父亲一边回应着我,一边也迈着大步朝我走来。

“父亲!棠儿终于见到您了!”我扑进父亲的怀抱。父亲也抱住我。

“棠儿,你怎么来了?也瘦了!”

“棠儿听说您进宫了,又在勤政殿里与皇上大吵了一架,棠儿担心您,担心安家就想见您一面...”

父亲打量着我的脸,伸手为我擦着脸上的泪水:“棠儿不哭,父亲没事,也不会让安家有事的。只是告诉你这件事的人当真其心可诛,棠儿,你在这宫中千万小心。是父亲无用......”父亲说着便哽咽了起来。

“父亲,大伯父......”

父亲叹了口气沉吟了片刻道:“你大伯父,葬在云城了,那是一个极美的地方,有着大片的梨花.....”

“大伯父之事,是棠儿不好....”

“棠儿,父亲都知道,你祖父也知道,我们不怪你,你要在宫里好好的。安家之事,你莫要多问,皇上对你不会如何的。”父亲看着我认真的说道。

不会对我怎样......莫要多问....难道...难道安家当真要反了?!

“父亲,您和祖父千万莫要冲动!皇上可就是在等着安家反啊!您要是...岂不正好称了皇上心意?”我抓着父亲的衣袖着急的看着他。

父亲却是轻声笑了笑:“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

“可是父亲啊!反不得啊!大盛江山延续百年,岂是我安家能凭一己之力颠覆的?这与以卵击石何异?若是失败,安家上下百口人该当如何?母亲又该当如何?”

父亲看着我涕泪齐下的模样,无奈的笑道:“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首柳永的《鹤冲天》伴随着父亲凄凉的嗓音与这瓢泼的大雨直教人倍感萧索。

安家本不欲反的,是皇帝,是世事逼得......安家百口人就这样被牵扯进了这场毫无胜算的豪赌中,何其无辜!

我站在大雨中,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了最后一道宫门外。世界好像都变成了黑白色,绝望从未来的如此汹涌。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人被逼上了绝境当真会不顾一切。

我的家人,至亲之人或许都会折在这一场毫无胜算的斗争中,可我,一只皇帝豢养的金丝雀,被装在这被琉璃顶盖住的精致笼子里。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笼外至亲振翅搏杀,可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棠儿,闹够了吧!”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回头含着泪看向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安家!”

他也不顾我浑身湿透,一把将我揽在怀中:“棠儿,这些不关你的事。”

我也不知是从何处来的勇气,从袖中掏出了一把精致的匕首,这匕首还是翠微姑姑给我的,她说这是皇后姑母最喜欢的匕首。我用尽全力抱紧了皇帝,将那把匕首扎进了他的胸膛。皇帝闷哼了一声,缓缓的松开了我。可他却是在笑着,看了看胸膛上的匕首,又看了看我。

“皇上!皇上难道忘了!臣妾也是安家人啊!您深爱的安凝华也是!就连您的太子身上也流着一半安家的血!您与安家桩桩件件有哪一件是能撇的清的?”

皇帝没有说话,鲜红的血浸透了他的衣襟,他的嘴角也在往下流着血。雨水冲洗着血液,血腥气四散。慢慢的他站不住了,身体往后倾倒,却还是笑着看着我,眼角眉梢,还有他那两汪酒窝里似乎都在噙着爱意,可那爱意,我知道的,那没有丝毫是给我的......皇帝闭上了眼睛,也许是泪水,也许是雨水顺着他的眼角面颊滑下。

不远处赶来的福盛,见到一身红衣的我站在雨里,双手是血,而一身黑衣的皇帝倒在血泊里,因着雨水的冲刷,那血泊比平日里看起来更大更渗人。福盛高喊着:“皇上!皇上!”一边快步的往我们这边跑来。一时间,时间似乎都停住了,这天地间也只剩下了红色、黑色、灰色。

我的眼前发黑,脚下一软,终于也是倒下了。只是我的身边没有人来围住我,采薇和小江子在出勤政殿的路上就被我支走了,我用着最后的意识,看着一群人将皇帝团团围住,慌忙又匆乱。

我不禁觉得好笑,这一切终究应了那句话“今春不减前春恨。”

若是一切当真能这么简单便结束了,也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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