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锐平毕业的第一年, 就当上了江州市歌舞团的首席舞者。

同年，他代表舞团赴美参加舞蹈艺术节，凭借一曲自编自跳的《深海》, 斩获了最佳编舞奖，载誉归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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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国后，他直接飞首都拜见恩师沈慧珠。

路上, 白珺发来消息。

【听说你拿奖了】

【恭喜！！】

陈锐平礼貌回复：【谢谢。】

然后左滑，删除和白珺的那条对话框。

但很快, 白珺的消息又跳出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江州？我请你吃饭！就当是你的庆功宴！】

陈锐平拒绝：【我在首都, 近期不回江州。另，心意领了，不用破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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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锐平那一届是沈慧珠带的最后一届学生。带完这一届，她就光荣退休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陈锐平算是沈慧珠的关门弟子。

陈锐平上门拜访时, 沈慧珠正在书房练字, 听见门铃声，不慌不忙地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 吹了吹宣纸上未干的墨迹，起身去开门。

看清门外站着的人，沈慧珠不由笑了, “来玩就好，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拿奖了, 总得回来拜谢师恩。”陈锐平微微一笑，提着各式礼品袋进门，目光落在玄关的置物架上，询问道, “沈老师，东西放这里可以吗？”

沈慧珠点点头，带他到书房看自己新写的字，笑道：“你难得来一趟，我可不能放过你——帮我写几个字吧。”

陈锐平的祖父是著名的书画大师，陈锐平从小耳濡目染，在书法上的造诣也非常高，只不过鲜有人知。

沈慧珠和陈家有些渊源，所以她知道陈锐平不仅仅是个天才舞者，他还有很多拿得出手的才能，只是他被长辈教得内敛克制，不会轻易外露而已。

陈锐平应下来，摊开一张新纸，问道：“沈老师，写什么字？”

沈慧珠道：“深海。”

《深海》。

陈锐平刚刚拿奖的作品名。

陈锐平立在书桌后，微微俯身，提笔蘸墨，正打算下笔，忽然听见沈慧珠问：“你们舞团是不是有个叫白珺的小姑娘？”

陈锐平说：“对。”

沈慧珠说：“她是我侄女。”

陈锐平愣了一下。

沈慧珠接着说：“你要是方便的话，就多带带她。”

陈锐平说：“可以。”

他神情如常，添墨运笔，笔画勾连之间，慢慢写完了第一个字。

沈慧珠又道：“毕竟她是为了你才去江舞的。”

陈锐平已经听懂了沈慧珠的言外之意。

但听懂了，也得装没听懂。

陈锐平提笔写第二个字，手腕悬空，稳而有力，回应道：“沈老师放心，我会在能力范围内带她适应剧院工作的。”

极其公事公办的语气。

沈慧珠不由想起他跳的《深海》。

她没去舞蹈节现场，只看到了友人发来的视频片段。

第一遍看，她关注的重点放在陈锐平的舞蹈动作上。他的舞步轻盈流畅，像游曳在深海里的藻荇，随同水波轻舞。

然后她看了第二遍。

她觉得陈锐平更像深海本身。

幽静，冰冷，无欲无求，固守着一方孤寂，尘世间的爱憎都无法侵染他。

沈慧珠默了会儿，半开玩笑调侃道：“说真的啊，我想象不到你会爱上什么样的人——嗯，也许会是一个像你这样的舞蹈天才？”

陈锐平落下最后一点，搁笔，神情没多少变化，随口问了句：“为什么？”

沈慧珠笑道：“因为——天才不会爱上普通人。天才只会爱上另一个天才。”

陈锐平听出了几分取笑的意味，于是轻淡地笑了笑，没接话。

沈慧珠说：“对了，这周三首舞有汇报演出，你跟我一起去看看？”

“稍等，我看看那天有没有时间。”陈锐平打开手机，开始查看周三的工作安排。

沈慧珠笑着说：“哎，不管有没有时间，你都得跟我去啊！我好不容易有个学生在国际舞蹈节上拿了最高奖，我怎么着也得带到张秀芹面前晃一晃，让她羡慕一下。”

师命难违。

陈锐平最终将周三的工作全部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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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可惜，周三当日，堵车堵了一路，陈锐平抵达首都舞蹈学院的时候，汇报演出已经谢幕了。

但这并不妨碍沈慧珠向旧友张秀芹炫耀自己的学生拿了舞蹈界的大奖。

张秀芹对后辈的态度一向宽和，见到陈锐平之后，还笑眯眯地向他道贺：“恭喜啊，这么年轻就功成名就了。”

陈锐平谦虚致谢。

张秀芹转向沈慧珠，说：“阿慧，我今年收了个天分很高的小姑娘，肢体条件非常出色，以后肯定也是个拿奖的料。”

张秀芹和沈慧珠，相识很多年了，年少时一起登台跳舞，手拉着手各地巡演；年长后一起任教授课，兴趣点慢慢变成了——比谁的学生更出色。

沈慧珠说：“你们古典舞受众太少了，尤其到了世界舞台，很多国际友人都欣赏不了，想拿国际大奖还挺有难度的。”

张秀芹无奈点头：“是啊……不过我会尽力让这个世界看见中国古典舞的。”

说着，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转向陈锐平，“对了，那个小姑娘是江州人，以后多半也会去江舞工作，要不要先认识一下？她姓陆。你今天来晚了没看见她的汇报演出，其实她跟你一样，都是为舞蹈而生的天才哦。”

正说着，最前方的舞台上，几名学生举着话筒喊道：“张老师，沈老师，陈首席，来跟我们合张影吧！”

舞台上都是今天参与汇报演出的首舞学子，穿着各种各样的演出服装，黑压压地站了一片。

三人推辞不过，走到最前面，站到了第一排中间，跟所有人拍了张大合影。负责拍照的那名学生留了陈锐平的地址，说是等照片洗出来了就邮寄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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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影结束后，陈锐平直接去了机场，准备回江州。

候机时间很充裕。登机口旁边有一家书店，陈锐平进去逛了圈。

畅销榜首是东野圭吾的《宿命》，陈锐平顺手买了下来。

上飞机后，手机关机，他拿出《宿命》，拆掉书的塑封。

然后一眼看见腰封上写着两行字。

【生命中的全部偶然，其实都是命中注定。】

【是为宿命。】

很奇怪的是，在那一瞬间，陈锐平竟然想起了沈慧珠的话。

“天才不会爱上普通人。”

“天才只会爱上另一个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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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陈锐平收到了首舞寄来的合影照片。

他将照片夹在《宿命》这本书里，暂时搁置在了书架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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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一段时间，白珺时不时借着工作上的事由找他。

陈锐平始终和她保持距离，只在工作许可的范围内略作帮扶。

时间久了，白珺渐渐明白了陈锐平的意思，但她仍旧舍不得放弃。每天嘘寒问暖，不厌其烦。

后来，陈锐平主动申请驻外演出。

舞团同事多多少少听说了白珺在追陈锐平，陈锐平这个申请显然就是在躲避白珺。

一时之间，吃瓜看戏的人变多了。

大家都在等白珺什么时候能把陈锐平追到手，以及，陈锐平这位淡漠冷情的天之骄子，什么时候能栽个跟头。

但是，所有人，包括陈锐平自己，都没想到这个“跟头”来得这么快。

——由于布置道具的工作人员的差错，他出了演出事故，从舞台上摔下来了。

胫腓骨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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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大半年的康复训练，陈锐平终于恢复到了受伤前的身体状态。

伤愈之后，他打算继续做剧目演出。

他每天按部就班地训练，舞蹈水平一如既往地出色。

很快就到了第一次彩排。

他重新站上舞台的那一刻，炽热的舞台灯打到他身上。他忽然有些恍惚。眼前一片光晕中，似乎慢慢浮现出了那次舞台事故的情景。

所有人都认为，是工作人员放错了演出道具的位置，才导致了舞台事故。

只有陈锐平自己知道，他本可以避开那个道具的……他明明已经发现现场道具位置不对了，他可以躲开的！

可是，他失误了。

肢体先于理智，循着预先排演过的舞蹈动作，径直撞到了道具上。然后，他和道具一起摔下了舞台。

那一天买票进场看演出的观众，都没能尽兴而归。

剧院出面给所有观众提供补偿。陈锐平也很自责，养伤期间始终配合医生积极训练，希望尽早回到舞台给观众呈现新作品。

现在他回来了，发现他做不到。

他没有办法原谅那个失误的自己。

他尝试了很久，试图找回一点站在舞台上的底气和斗志。他内心深处无比清晰地知道，他仍旧热爱着这个舞台。

可是每当他走上舞台，脑中就会一遍遍地回放那次舞台事故的情景。

陈锐平最终还是向领导层辞演了，转到幕后编舞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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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锐平在编舞部过得很顺利。他的编舞才华有目共睹，参与编排的舞剧反响都很好，很快就被领导层提拔为副职。

一年后，白珺递交了辞职报告，准备去电视编导行业发展。

临走前，白珺和同事们告别，同事纷纷挽留：“你追了陈锐平三年，现在走不是前功尽弃吗？”

白珺潇洒道：“不，我是在及时止损。陈锐平我已经看透了，他就是个没有心的男人，根本不会爱上别人。”

又过了一年，陈锐平升任编舞部主任，全面接管重点舞剧项目《太平公主》的筹备工作。

第一次正式彩排之前，陈锐平大致翻看了一下彩排名单，最末尾一行是——

陆梦溪。应届毕业生。首都舞蹈学院。

连群舞都来自国内舞蹈界的顶级学府。团里确实很重视这个舞剧。

陈锐平放心了不少。

彩排时，陈锐平特意关注了一下那个陆梦溪。

然后他就在她身上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她属于天赋很高的那一类舞者，舞步连贯，动作流畅，利落而不失柔美。那些难度很高的舞蹈组合由她跳出来，都显得那么轻巧，仿佛不费吹灰之力。

她跳舞的时候，好像在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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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许多个日子，陈锐平都在透过陆梦溪，审视着那个同样天赋卓绝的自己。

然后反反复复地扪心自问——

陈锐平，一生还很漫长，就此告别舞台，你真的……甘心吗？

再后来，他带队支教H市。

陆梦溪告诉他，她的腿也骨折过。

但她时至今日仍旧在舞台上自如绽放。

她能做到……他一定也可以啊！

暗无天日漆黑一片的深海，

终于遇到了照亮他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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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江州后，舞团和江州市电视台签了协议，准备联手打造一档以舞蹈为主题的综艺节目。当晚，负责牵头的中间人组了个饭局，叫上了两方决策层的代表。

席间，陈锐平盛情难却，勉为其难地喝了几杯酒。

其实他酒量很浅。酒局进行到最后，意志已经不太清醒了。好在他酒品还行，看上去依然神色如常，还不忘抱着最后的理智给自己叫代驾司机。

到家之后，那根自矜克制的弦才松了下来。

酒精给大脑带来了些微的愉悦，陈锐平睡不着，去工作间练字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铃响起，陈锐平停下笔，走去开门。

来客是白珺。

没等陈锐平询问来意，白珺就自顾自地解释起来：“刚刚看你喝了不少酒，不太放心你，跟过来看看。”

陈锐平声音疏淡：“谢谢，我很好。时间不早了，你也尽快回家休息吧。”

白珺仍旧立在原地没有走。

陈锐平转身回工作间。白珺迟疑几秒，默默地跟了上去。

工作间有些乱，地板上散落着好几张云纹信笺纸。白珺顺手捡了起来，却发现每张纸上都潦草而凌乱地写着同一个名字。

陆梦溪。

陈锐平写得一手好字，行草尤其清逸风流。这三个字大大小小地写了很多遍，就像寄托了难以言诉的浓重思绪。

白珺默默翻看片刻，终于仰头问道：“陆梦溪是谁？”

“陆梦溪……”陈锐平轻声重复，语声温柔如同绵绵呢喃，忽而一笑，“她是……曙光啊……”

直到此刻，白珺才确信陈锐平真的喝醉了。他清醒的时候不会有这么多外露的情绪。

“你喜欢她，对吗？”白珺又问。

陈锐平正要回答，白珺忽然喝住他：“算了！你别说了。”

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她心头一团乱麻，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人，步履飞快，仿佛落荒而逃。

夜不成寐。白珺恍然想起许多年前她为了找自己遗落的水杯，折回舞蹈教室，刚好遇见了陈锐平。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

清俊耐看的少年闲坐在落地窗下，手里捧着一本《西方现代舞史纲》，正在安静地翻阅。看见她之后，少年合上书，起身礼貌一笑：“同学，是要练舞吗？那这间教室让给你。”

她见过他的学生时代，见过他荣膺国际大奖，也见过他放弃舞台演出，无奈退居幕后。

他人生光鲜闪耀的巅峰时刻，和腿伤之后落寞消沉的低谷期，她都见证过。

她一度觉得自己很了解他。她断定他是个天生冷情的男人，根本不会爱上别人。

现在看来，他只是不会爱上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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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舞会》开始录制之后，陈锐平找了之前一起吃过饭的制片人，要求他在第二轮比赛中安排陆梦溪做他的搭档。

他很想知道跟陆梦溪一起跳舞是什么感觉。

在节目组的精心安排下，他如愿得到了陆梦溪这个舞伴。她决定配合他跳现代舞，一个腿骨折的舞者重回舞台的故事。

准备编舞前，陆梦溪问他：“陈主任，你有没有给这支舞想个名字？”

陈锐平脱口道：“《曙光》。”

陆梦溪问：“为什么叫这个？”

陈锐平解释：“曙光象征着希望。那个舞者找到了曙光，所以重新接纳了自己，再次站上了舞台。”

“曙光？哪里能体现？”陆梦溪不太能理解，想了想，又说，“我觉得可以命名为《破茧》，破茧重生，对告别舞台的舞者来说，重返舞台也算是一种新生。”

陈锐平望着她，轻声一笑：“也好，那就叫《破茧》吧。”

正式比赛那天，他们编排的舞蹈动作被上一组照搬抄袭，陈锐平就将那些被抄袭的舞蹈动作通通换了个遍。节目播出后，广大网友发现了正式演出与彩排的动作差异，涌到他微博下问他是不是失误了。

——是失误。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那时已经不在跳《破茧》了，而是在跳《曙光》。

陆梦溪找不到曙光体现在哪里，是因为她不知道，那道给予希望的曙光，就是她自己。

最后那个托举动作，陈锐平拦腰托着陆梦溪旋转，始终没有把她放下去。网友笑称他是故意的，意在趁机多抱一会儿陆梦溪。

确实，是故意的。

他也只能通过这种方式，短暂地拥抱他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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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轮比赛结束后，制片人问陈锐平还要不要跟陆梦溪搭档，他可以想办法安排。

有那么一瞬间，陈锐平几乎想不假思索地应下来，但理智很快归笼，迟疑良久，还是推拒了。

一次就够了。

他怕接触的次数多了，自己会克制不住，打扰到她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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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陈锐平新房落成，准备搬家。

晚间，他在家中收拾旧物，从书柜中翻到一本书。

东野圭吾的《宿命》。

书中掉出来一张塑封照片。背面注明了拍摄时间和地点：首都舞蹈学院，学年汇报演出。

照片是好几年之前拍的，一张大合影。他站在第一排，沈慧珠的旁边。

第二排最边上，身穿演出服的女孩儿面朝镜头，笑意清甜。

是陆梦溪。

原来……他那么早就遇见她了。

陈锐平翻开书，仍旧将合影夹在了书页中。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书中的两行字——

【我把房门上锁，并非为了不让她进去，而是为了防止自己逃到她身边。】

【心门上的锁啊。】

陈锐平心头一窒。过了一会儿，才认命般地无声一笑。

真的很遗憾啊。

没能早点认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