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锐新从小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在意他。

他就像一件垃圾，被随意丢弃。

他的母亲是个人尽可夫的站街女，他都忘了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听她的客人们都叫她花妹。

他从来没有感受过什么叫母爱，那个女人，从来也不拿他当儿子。

从他记事开始，他就记得那个女人把他赶出去当小叫花子，去乞讨百家食，在大雪天里跪在外面，给路人不停地磕头，祈求得到他们的同情，往他的那个带着缺口的茶缸里扔几个钢镚儿。

他七岁之前一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生下他，带着他这么一个累赘，她不累吗？

他以为那个女人生下他，是因为她心中还仅存一点对他的亲情，也是这一点点的幻想，支撑着他留在她身边，即便他每天都要被她打得伤痕累累，即使他要不分寒暑地在外面乞食，他依旧认为，她是生下他的人，她是爱他的。

直到七岁那年，她带着他来到了方家。

原来他是方锦林的儿子。

方锦林多年前流连于花街柳巷，落下他这么一个种。

那个女人，把他交给了方家，然后拿着两百万走了，就再也没回来。

她把他卖了。

他可是她的亲生儿子啊。

她就这么把他卖了，拿着一笔赃款，逃之夭夭。

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她，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而方家人把他买来做什么呢，不，方家人不是为了买他，而是买他的肝脏。

方家有一个大少爷叫方锐康，比他年长几岁，得了严重的肝病，需要肝脏移植。

他和方锐康同父异母，血型匹配，年龄相差不多，对于方家人来说，他是最合适的肝源。

为了救方锐康，他被强制割去一部分的肝脏。

手术台很冷。

病房也很冷。

他醒过来的时候，病房里空荡荡的，方家那些所谓的他的家人，都围在方锐康的病床前对他嘘寒问暖。

方锐康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之骄子。

他嘛，被弃如敝履，就是方家养的一条狗。

他来到方家，并没有锦衣玉食，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乞讨而已。

方家人从来不当他是家人，从方锦林到家里的仆人，都只会给他冷眼。

他看惯了那些嘲讽轻蔑的眼神，长此以往，也变得内心扭曲，病态疯癫。

十二岁那年，方家人甚至想直接把他送进精神病院关起来，他只能随时带一把刀在身边，谁来犯他，他就用那把刀砍谁。

方家上下再没了敢靠近他的人，他在那座豪华的宅子里，住在最上面的破落阁楼，那阁楼也成了方家的禁地。

没人敢靠近，他们怕他精神病发作，会杀人的。

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方锐新并不知道自己存在的价值是什么。他唯一知道的就是，他不能死，因为死称了方家人的意，他们巴不得他早早死掉。

所以他要活下去。

暗黑的阁楼里，直到有一天，照进来一缕光。

那是个六七岁大的小姑娘，端着食物和水入侵了他的领地。

她叫小柒，她说她是个孤儿，在孤儿院排第七，所以叫小柒。

她一点都不怕他，也不相信其他仆人主子说的话，她天真得像个小天使，一直相信他是个好人，一点都不可怕。

方锐新从来不承认他是个好人，但小柒却那么自信，每天扬着一张稚嫩的笑脸，往他这里跑。

她的笑容太甜了，就像一束束阳光，划破夜幕照射进来，点燃了他那颗半死不活的心。

他说：“我就是一件垃圾，被人到处丢弃。”

她说：“他们把少爷丢在哪儿了？小柒去捡回来，当宝物藏起来。”

方锐新自此发现，他的人生，因为这么个天真可爱的小丫头，或许有了盼头。

十四岁那年，在方家老爷子的寿宴上，他遇见了秦允声。

那个少年，一身邪气。

秦允声是宋家的声少爷，恶名在外，谁都不敢惹。

他不想惹麻烦，就缩在角落里做着自己的事。

但他不去惹事，非要有人来惹他。

一个不怎么豪气人家的大少爷，比他高了一头，已经成年了，偏偏说他偷了他的随身玉佩。

他并不知道那枚玉佩怎么就跑到了他身上，但的确说不清。

没有人相信他，所有的来宾，包括方家人，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他们说他是小偷、骗子，往他头上泼各种脏水，口吐芬芳，各种恶毒的词眼。

就在他以为自己孤立无援恨不得拿刀砍人的时候，秦允声突然冲了过来，他没帮他做任何辩解，而是直接揍了那个诬陷他的人一拳。

秦允声当时也只有十四岁，但揍一个比他高出一头的成年人毫不费劲，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秦允声把那个人揍成了猪头，像是王者睥睨蝼蚁一般扫视了一圈人群，最后视线落在他身上。

轻笑一声，说：“你怂什么，这种人，直接把他揍到闭嘴就行了。”

方锐新愣住。

他知道，秦允声是站在他这边的。

在所有人都把他看成垃圾看成小偷的时候，秦允声愿意相信他，并且出手揍了那个人。

他第一次觉得，他终于可以有一个朋友了。

朋友……这个词对他来说，太珍贵了。

从那天开始，宋家成了他常去的地方，虽然秦允声好像并不怎么欢迎他，但他知道，秦允声也把他当成朋友。

秦允声会跟他一起打游戏，教他数学题，虽然总是嫌他笨；

秦允声会特意留着零食，等他去他家，然后摆着架子“施舍”给他；

秦允声会收拾那些背后嚼他舌根儿的人，甚至教他怎么打架，怎么用拳头反抗。

别人都说秦允声是小罗刹，但方锐新知道，他不过是外冷内热的傲娇怪而已。

十六岁那年，秦允声进了娱乐圈，卖了一个“治愈系暖男”的人设。

秦允声说这个人设跟他一点都不像，演得很累；

方锐新却觉得他是本色出演。他不接受反驳，他就这么认为。

秦允声身边总会出现许多不怀好意的女人，特别烦人，这种时候方锐新就会想办法把这些女人弄到方锐康身边去。

一方面保护了秦允声，另一方面还能引导方锐康一步步堕落，一举两得。

然后，十八岁那年，出现了一个盲人女孩儿。

他以为她和那些女人一样，所以一开始并没有好脸色。

但他后来知道，那个眼盲女孩儿很不一样，而且秦允声很珍视她。

方锐新放下心来，就在他准备和那个女孩儿道歉的时候，秦允声出了车祸，女孩儿因为出来寻他，失踪了。

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快急转直下。

他很清楚那个盲女对秦允声有多重要，而他自己只是秦允声一个可有可无的朋友，甚至他不知道，自己在秦允声心里算不算他的朋友。

所以为了不让秦允声陷入自责的漩涡和痛苦之中，他把罪名揽到自己头上，让秦允声认为是他把盲女给丢了。

让他恨他，比恨他自己好受些。

方锐新自知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用这种笨拙的方法去帮他。

然后，这样过了八年，到了今天。

……

秦允声听林兮尔叙述完当年她突然失踪的前因后果，许久没说话。

林兮尔扯了扯他的袖子，问：“你没事吧，给个反应啊。”

“你的意思是，不是方锐新把你扔了，而是你自己走丢了……”

“对对对。真奇怪，你怎么会认为是方锐新扔了我，就算他那时候的确看我不顺眼，但也不至于那么恶毒吧。”

“……”

秦允声眸子一沉。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那是方锐新亲口说的。

还说得那么义正言辞，让他不想相信都不行。

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串起来想一想，他大致明白了方锐新为什么样那么做。

只是他真的没想到，方锐新，竟然能为他做出那种事。

而且八年来，连一句解释都没有，真是个闷骚。

秦允声给方锐新打去一个电话，回铃声响了十几秒，被接通。

电话一通，两人皆是一阵沉默。

最后，是秦允声打破了僵局，他问：“根本就不是你把林兮尔扔了，你为什么要揽下罪名？”

方：“你觉得呢？”

秦：“我觉得你有病。”

方：“嗯，我一直都有病，他们都说我精神有问题。”

秦允声哽咽，说：“其实我知道，你把罪名揽到自己头上，是不想让我恨自己。”

电话那端一阵沉默。

秦允声接着说：“方锐新，你果然是个疯子，正常人也真的做不出来这种事。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我失去的不仅仅是林兮尔，还有你。”

“……我？”方锐新的眼睛眨了眨，他苦笑一声，说：“我对你来说不过可有可无，但林兮尔——”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你对我来说可有可无——我什么时候说你对我可有可无了！”

秦允声这句话是吼出去的。当年他们都是十几岁的少年，那份青涩的友谊真的不掺一点杂质，他正是因为当他是朋友，才会护着他。

所以，八年前，当方锐新说是他故意扔了林兮尔，他愤怒，也失望。

他失去了他的小瞎子，也失去了那个他曾珍视的朋友。

但方锐新这家伙，却自以为是，到头来告诉他那些都是他编的……真特么想把他从电话那头拽过来掐死。

方锐新的瞳孔一震，拿着手机的那只手青筋暴起，五指指尖充血。一阵剧烈的心跳，他大脑当机。

他颤着声音，说：“你说什么，难道对你来说，我真的——重要？”

他唯一的那个朋友，那个被他作没了的朋友，其实心里一直有他的位置。

秦允声没有正面回答，他说：“你过来让我揍一顿，我现在特别想打人。”

方：“你原谅我了吗？”

秦：“过来让我揍一顿，不许带护具。”

方：“你不恨我了？”

秦：“废话真多，我一定要把你的门牙打掉。”

方：“我们还是朋友吗？”

秦：“你没听说过男人之间的友谊是打出来的么，过来让我揍一顿解恨再说。”

方锐新终于闷声笑了，他点点头，说：“好，我去给你当出气包。”

秦允声还和当年一样，一样的傲娇。

明明已经原谅他了，就是嘴硬。

秦允声挂了电话，一转头，见林兮尔带着一脸姨母笑在旁边看戏。

“……”这怎么笑得这么不怀好意。

“身上戾气太重，你需要爱来感化。”

林兮尔上前一步蹦跶到他怀里，环住他的腰，昂着头笑眯眯地看着他。

秦允声也不客气，先抱着亲一顿，然后说：“方锐新那个疯子，说他是精神病都是夸他。”

“嗯，但你还是很感动不是吗？”

“……”秦允声把头一扭，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林兮尔可是超级了解秦允声这个傲娇怪，他要是在意谁，绝对会先怼人家、欺负人家，装成根本不在意的模样，然后背地里对人家好。

当然，除了林兮尔。

秦天王可不舍得那么对他的心肝宝贝。

对于他的鹅宝宝，他恨不得把“我爱你”三个字写在脑门上，打在公屏上。

对鹅宝的爱他从来没想藏着掖着，他就是要昭告天下，这只鹅是他的，其他人谁惦记neng死谁。

林兮尔抱住他，然后说：“其实我对方锐新了解很少，印象也很浅。不过他应该是个好男人，至少他对小柒很好，对老婆好的男人不会坏到哪里去。”

秦允声不置可否，但他说：“几年前，方锐康那个混蛋要欺负小柒，差点就得手了，幸好方锐新及时回来，红着眼睛拿刀砍了方锐康三下，其中有一刀险些切了方锐康的命根子。”

“哈哈哈哈哈，方锐康那个花心大萝卜真是活该，应该再多砍几刀，三刀太少了。”

林兮尔握着小拳头忿忿道。

“我也觉得。”秦允声笑了笑，接着说：“后来方锐新就带小柒离开了方家，跟方家彻底断绝往来。”

林兮尔表示满意地点点头，“方锐新对方家的恨意肯定很重，不然也不会硬核吞了方氏集团。”

“是啊，积怨已久。”秦允声叹了一口气，说：“你还记得那份手稿吗，其实是被方锐新撕坏的，就因为这，我又揍了他一顿，他那种人就是欠揍。”

林兮尔眼睛一亮，她眸子转了转，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容，说：“你说他为什么要撕手稿？”

“我怎么知道，他有病呗。”

“不不不，我猜呀，他应该是想让你尽快从我的阴影中走出来，毕竟我八年生死未卜，回来的可能性很小，而你的人生还很长。”

秦允声一愣，抿着嘴没说话。

说不定真是这样，毕竟那家伙脑回路与众不同。

方锐新那家伙必须好好揍一顿，治治他自以为是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