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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百四一 治病与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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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吃了一惊,没等皇帝开口,已快步走上前去,伸手握住李寻欢腕脉,略诊了诊就扶过他身体,用指节在他背后穴道上按着。

皇帝本也有些惊讶地向前倾了倾,见黛玉目光转向自己,颇有些埋怨的意思,便悻悻地靠了回去,揉着鼻子哼道:“这可不是我干的……他都说没用刑了嘛!”

黛玉自然也知道自己不过是迁怒。但李寻欢的旧疾经了多半年调养,已经大有好转,如今再次发作,显是诏狱之中环境恶劣,他又一直不曾服药,再加上心情郁结,内外交逼,是以比先前更严重了几分。

思前想后,这黑锅仍是要扣到皇帝头上的,只是一望之下,见皇帝目光闪烁,竟带了心虚的意味,自也不好当面指责。顿了一顿便叹气道:“他不叫我管,这事便请圣上作主罢。左右他再在此处待下去,也用不着动什么刑,已是熬不过年关了。”

皇帝听得眉梢一阵乱跳,忙道:“真这么严重?”

黛玉一直扶着李寻欢,听他喘息急促,却连咳嗽都咳嗽不出来,心里早疼得如五脏都绞在一起。又想这人但凡能开口,必定还要逞强,索性手指一挪,按住了几处安神助眠的穴道。李寻欢如今体力不支,渐渐昏睡过去,黛玉便轻轻将他身体靠上椅背,让开身子道:“看他这样,圣上觉得还有追究的必要么?”

皇帝登时“咳”了一声,连声道:“又不是我要追究,你没听见他刚才,跟我一句一句的只是顶?我带你来,不是为了放他是为什么?你赶紧把他带回去,带回去!我听说你这小姑娘颇懂得些医术,我再叫太医院的人去帮你看着,要什么东西尽管说。要是治不好,我……你……咳,总之你我心里都不能好过,是不是?”

李寻欢当日被下到诏狱,因皇帝不肯背“忘恩负义”的黑锅,就没有说过罪名,如今放出来,有皇帝亲自下令,也是黑不提白不提的事。所幸镇抚司的锦衣卫都是办老了差的,一句话都没多问,就像狱中从来没见过这么一号人物。

从被抬到马车之上,一直到回返李园,李寻欢一直昏迷不醒。

黛玉知道他这次不但大大伤了元气,想来心里也颇为煎熬,眼见病势凶猛,也顾不上他之前还刚教自己难过伤心,跟马车到了李园,便吩咐着众人安置,又是重新诊脉,还不及写方子抓药,又是迎接皇帝派来的御医。看着众人会诊,总没有自己插进去的地方,只得先退了出来,忽然觉得浑身乏力,头晕得天旋地转,还没来得及迈步,已经软软地倒了下去。

她其实昏得并不踏实,心里千头万绪,情知自己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猛地一睁眼,见自己躺在床上,床边又是紫鹃雪雁两个,正静静地望着自己。

她想着自从自己病好后,这般情景倒是不多见了,想不到连日来竟遇到两次,忍不住一笑,就想撑着起来。紫鹃急着把她按住,气道:“你不要命了?这般作践自己,何苦来!”

黛玉见她和雪雁两人都是神情憔悴,眼中满布血丝,忍不住心疼,便听她的话躺下了,轻声道:“好姐姐,你别急,我……我是没有大碍的……”

“罢哟!你是什么情形,难道我们看不出来?”雪雁不等她说完就接上来道,“你自己算算,多少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又出去奔波这一趟,也不知道受了多少累,多少气,我们也不得跟着。你就当宽我们的心,多躺一躺不好?”

黛玉听她一句一句,倒像说进自己心坎里去,想着自幼和这两个丫头相亲,自然知道她们的感受。如今她们以情相劝,自己为了她们,也该珍惜身体,这方是个彼此爱重的态度。谁知那位表兄,平日里还听自己劝两句,到了紧要时候,也不过一意孤行,以为对自己好,便将自己远远地推开去,岂不是自己素日一片心思都白费了呢!

她本就是多情善感的人,这些日子以来忧思堆在心里,只是强压着忙东忙西,此刻一病倒了,便再也克制不住,眼泪如泉水般涌出来,不一会枕上就湿了一片。

紫鹃二人只道她累得病了,难免娇气些,况她本来就是个爱哭的性子,谁也不以为是真正伤心,过来拉着她的手虚言抚慰。

黛玉晓得她两个不知就里,自己也不肯说,哭了一阵,忽又想不知李寻欢现在如何了,太医院的堂上官、御医等还在那边会诊,也不知结果,想到半截才发现自己还是放不下,暗对自己道:“我倒这般牵肠挂肚的,只是白操心,到了他那里又是一句‘与她没有关系’就撂开了,真是好没意思!”

心里激荡之余,只觉得胸口一阵烦闷,竟咳嗽起来。紫鹃见了,忙用手绢帮她衬着,果然没咳几声,绢子上已溅了几痕血花。

雪雁一眼看见了,失惊道:“这可怎么好!”被紫鹃猛地一拉,才知失言,忙闭了嘴。黛玉却早就觉得喉咙腥甜,一瞥就瞥见了,怕她两个惊慌,忙笑道:“不妨事。你们忘了梅二先生说的,我这病还要再过两年,方能彻底痊愈,一丝不犯。如今入冬气候燥,嗓子里干,兼这几日上了火,免不了勾起来些。我自己就知道怎么治,蝎蝎蜇蜇的做什么?”

当下叫雪雁找纸笔,按自己口述的写了方子,待会交给下人,一总去抓药。左思右想还是放不下心,便试探着问道:“他……他怎么样了?”

紫鹃不禁“咳”的一声,气得一甩手,又猛省过来,怕她吃心,忙谨慎敁敠着道:“表少爷的病比你重些,倒也不是大事,如今太医院的那几位医官商量着开了方子,说不过半月就能好了的。你且好好养着,不然这个样子叫他看见了,难道他不担心的吗?”

黛玉只听她说“半月就能好”,情知是御医们报喜不报忧,说宽心的话,便在心里摇头。至于别的,一句也没敢听,只凝神想着如何对症下药的事。过了片刻叫雪雁道:“你回家一趟,把我上次吃的药带来。”

雪雁“呀”的叫了一声,急急道:“你还要吃那药!如今也没有大事了,你好生调理着不好吗?”

黛玉淡淡一笑,道:“他……他那个病,我回来之前就诊清楚了,御医不敢往坏里说,但方子用得太温了,反倒把病耽误了。说不得我要盯上一阵子,现在怎么好躺下不起来呢!”

雪雁见她执拗,知道又是没法劝,只得嘟嘟囔囔的出去了。紫鹃却在旁边投了一把手巾,帮黛玉擦了脸,又拿清水来给她漱口。见她吐出的水仍带着些淡淡血色,便叹道:“痴丫头,你是定要呕出心血来才罢么?”

黛玉似听非听的,只觉困倦上来,便闭目养神,不觉便睡了过去。待醒来时,见雪雁已带着螺儿回来,说是多个人伺候周到些,连那加料的自在丸一盒子都捧了来。她忙忙地起身,听说已睡了一个多时辰,自己觉得也歇过些来,便又服了一丸药,振作精神,将自己收拾清楚了,就去看李寻欢。

她猜着铁传甲必定在李寻欢房中,倒不想还没进屋,已见到铁传甲在门外团团乱转,似有事未决,一看见她就露出一脸喜色,迎上前笑道:“我就猜姑娘不会不来的。”

黛玉脚步微微一顿,便侧过头看着铁传甲,淡淡道:“这话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紫鹃见铁传甲还嘿嘿发笑,显然是没听出这位姑娘话中锋芒,气得过去推了他一把道:“谁跟你说的姑娘不来!姑娘可说了,这回表少爷的病比先前都重,你胡思乱想的,别在他面前说,看激得不好了,你可怎么办!”

“我……”铁传甲似乎还想分辩,冷不防紫鹃又在他脚上狠狠一踩,好歹明白过来,赔着笑道,“是,是……姑娘,少爷在房里呢,刚才已经醒了。”说着忙将人往屋里让。

黛玉何尝听不出,那胡思乱想、料定着自己不会再来的,并不是铁传甲自己,但紫鹃那边尽力打圆场,自己也就装不理会,径自走进门去。

她从清早醒来便被召进宫,又跟着皇帝往镇抚司跑了一趟,最后回到李园时,其实已近黄昏,到这时更是夜色浓重,万籁俱寂。但她还没进屋就见里面一片漆黑,忙叫紫鹃点了灯,自己坐到床边去。

一如铁传甲所说,李寻欢方才就已醒了,见屋内乍亮,不由得眨了眨眼,才向黛玉一望。见她正好也看向自己,不禁一阵心虚,忙避开了目光。

黛玉也不理他,只教紫鹃掌着灯,自己细看了看气色,又问铁传甲道:“吃过药了么?是谁的方子?”

铁传甲忙上来道:“吃过了,是御医们会诊开的方子,只说先吃半个月再看。”

黛玉要过那方子来看了,见正如自己所料,用的药以温补为多,却少通泄凉药,想是御医为了求稳妥不敢擅下。自己要过笔来正想改,又停了停,拿过另一张纸来写了,递给铁传甲道:“照这个重新抓药,太医院那张方子也留着,等再缓一缓就可以换了。”

铁传甲对她早已深信不疑,接过药方来连连称是。见她站起身来要走,惊讶道:“姑娘,你不和少爷再说说话么?”

紫鹃见黛玉神色一僵,便知有异,过来道:“你忘了,姑娘也病着呢!这大半夜的,早该歇下了。你好好守一夜,明儿我再陪姑娘过来。”

铁传甲这才想起,之前自己和紫鹃到县主府时,黛玉尚且在卧床,只是听到皇帝宣召时,才“碰巧”醒了。登时便觉得惭愧,生怕黛玉身子受不住,忙点头作揖的,求着她回去。

黛玉乍听他说话时还有些不自在,这时已缓了过来,淡然一笑道:“左右我刚吃了药,这一夜怕是睡不着的,就在这里盯一盯也好。你们都是忙了一天的,好生休息去,往后有的熬呢。”

紫鹃见她发话,只得先催铁传甲去歇了,还想叫雪雁来一起轮流值夜,却被黛玉强行推了出去。又想想两人或者真有些体己话要说,自己在场反而不便,就应了一声去了,盘算着后半夜再来替她。

一时间屋里便只剩下黛玉和李寻欢两人。黛玉见李寻欢始终不开口,也不去兜揽他,只坐在灯下出神。

过了不知多久,李寻欢终于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回去罢。”

黛玉只觉得心里砰的一跳,忍不住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却放冷了声音道:“你除了会赶我走,还会说些什么?”

李寻欢却又不答话。黛玉并不追问,心想他这回病势凶猛,确要静养一阵子,且不招惹他了。正以为他睡了,又听见他开口道:“对不起,是我的错……”

黛玉一转头,便看见他直直地望着自己,胸口不住起伏,显是喘气很有些费力。忙走过去帮他翻身侧卧,在背后按了一阵,见他勉强能咳嗽出来,方好过了些。正想着就当没听见他刚才的话,便听他仍是喃喃道:“是……是我的错……我错了……你……”

黛玉蹙眉道:“你别说话了,好生睡一睡。”正扶着他躺好了,冷不防被他伸手握住了手指,口中也不知又在说些什么,声音却已含糊了。黛玉生怕他病情有变,忙着抽出手来试了试额头,所幸没有发热,才略略放了心。又见他那只手落在身侧,仍保持着自己抽出手时的姿势,像要重新握住些什么似的,人却已渐渐昏睡过去,便不由得又是一阵酸楚。

她想表兄这个人,一辈子最好与自家过不去,但凡遇到什么事,就都揽到了身上,是以心里承受的其实比任何人都要多。这毛病由来已久,将来自有机会跟他当面分证,如今他在病中,实不必急着矫情,对他对自己都不好。

这个念头想通了,心中再无挂碍,只是一心为李寻欢治病,平日里照顾之事,却大多推给了铁传甲并几个丫头,自己则得了空就在隔壁院中休养。李寻欢每每醒来,不见黛玉之面,问起时紫鹃等人便说“姑娘身上不好,正在休息”,旁的便只字不提。李寻欢待她本有愧意,也不好追根究底,便由着他们安排。

只是黛玉每天都会趁他熟睡之时过来探望,对他病情起色兼起居琐事都了如指掌,他就一无所知了。

当日御医只道李寻欢的病半月便可见好,其实多半是因为皇帝逼得紧,不得不说些违心的话,报喜不报忧。皇帝又派人来过两三趟,折腾了一个多月,听着情形不好不坏的,对这边的心也就渐渐淡了。

李寻欢真正能起身行动,却是足足过了三个月,连年都过完了的时候。

他从前段日子便急着下地,众人谁不知道他是要见黛玉,却轮番上阵,又是劝,又是拿“姑娘不高兴”压着,好容易才拖到这日。李寻欢明知自己从此就多了个话把儿,连铁传甲也早不和自己一心了,却也没奈何,耐着性子等他们给自己收拾清楚,便叫紫鹃带路去黛玉房中。

谁知房门开处,屋内竟空荡荡的,只有螺儿带着两个小厮还在收拾剩下的东西。见他来了,螺儿便主动过来,笑道:“表少爷这可是大好了,姑娘也可以放心了。”

李寻欢立刻逮住了话头,问道:“你们姑娘呢?”

他本想黛玉在这边照料日久,大约是回县主府去了,不想螺儿清清爽爽道:“姑娘一早就启程去了苏州,说是回老宅养病,我随后也要过去的。表少爷这边若要用人,有紫鹃姐姐和铁大哥支应着,也就够了。”

“养病?”李寻欢听得眉头一跳,心想自己刚回来的时候,便听铁传甲说黛玉也正病着。但她为了照顾自己,竟尔操劳了整整一冬,怪不得后来根本见不到她,问别人时又语焉不详。越想心绪越是烦乱,几乎要把刚治好的病又勾上来,忙压着心悸问道,“她是什么病?可有大碍么?”

螺儿仍是笑嘻嘻地摇了摇头,道:“有没有大碍我也不晓得,倒是雪雁姐姐说,这病不易好,若得了对症的药还好,不然的话,怕不是要养一辈子了。”

李寻欢本来还听得心跳不已,但见眼前这小丫头神色不变,且一番话说得爽利,倒像早就编排好了的,心里便生了几分疑惑。又追问一句道:“那你知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病?”

螺儿似是正等着他发问一般,咯咯一笑,便吐出两个字:“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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