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书信瞧了瞧，口中发出呵呵笑声，对身边的人道：“不回家了，去固狸那老家伙家里边玩玩，实在困了就在他家睡。”

“是！”

仆人们应和着，立刻抬起轿子转了身，朝着某个方向去了。很显然两人之间经常互相交往，下人们早就熟记了路途。

太宰咺停在原处，一张脸已经冷得如同变成了冰山。恨得咬牙切齿：“好你个固狸，好你个张仪！我说你们为什么要把我打发走，我说为什么我走的时候你们坐在里面老神在在。原来是要把我打发走然后你们几个聚到一处。哼哼哼，这世间哪有如此轻松简单的事情，老子也要跟着过去，我倒要看看你们之间有什么龌龊！”

说罢挥了挥手，对手下喝道：“咱们也去，重新到固狸家里去，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些混蛋们得逞！”

重新上了车子，跟在了寺发轿子的后面，两帮人带着不同的心情同时回到了固狸家。

进屋之后，看到寺发的生活果然跟来了太宰咺。固狸和张仪相视而笑。张仪呵呵道：“先生果然明察秋毫，对什么事情都能一眼洞穿，晚辈这一次倒是真的有些服气了！”

“你又不是没看出来，这样的事情傻子才不明白。”固狸哈哈大笑，回头对已经坐在自己身边的寺发介绍道：“寺发呀，今日我又见了一个妙人，特邀你来见一下。”

说罢指着张仪道：“这小子刚来不久，都跟我成了忘年交。他名叫张仪，刚才跟我说好像是……魏国人？对吧？”

张仪点点头：“对，魏国安邑张仪村人，本是贵族后裔，后来家道中落，变成了一无所有。只能凭借一张嘴巴来吃饭，后来因为各种原因辗转来到秦国，索性就在秦国住下了。”

“哼哼哼，原来不是秦国的人，居然能够当秦国的使者，怪不得一点都没有个使者的样子，也不作使者该做的事情，秦国有你这么个使者也真是倒了霉。”太宰咺忍不住在旁边出言讽刺。

张仪挑了挑眉毛，最终却只微笑了一下，没有出言反唇相讥。

固狸似乎没有听到太宰咺的话，回头又指着寺发道：“这尖嘴猴腮的家伙是我的发小，自小一起长大，不过他比我小六岁，现在的身体比我稍好一些，不过嘛，嘿嘿嘿，这老东西天天陪着楚王熬夜，早晚有一天身体状况会不如我的。哦对了，他名叫寺发，是个大内总管，嘿嘿嘿。”

说到最后一句，固狸朝着张仪眨眨眼，露出来你懂我也懂的猥琐表情。

张仪也跟着嘿嘿窃笑，让旁边坐着的寺发忍不住黑脸，拿起屁股下面的蒲团丢在固狸脸上，骂道：“老王八蛋，把我叫来就是为了奚落我的？你这老匹夫，若不是我困极了，今天非要和你大战不可！”

说完回头盯着张仪，哼道：“别听这老匹夫乱说，我可是有原则的人。”

“哈哈哈，两位前辈都是真性情，我都觉得特别对胃口。这样吧，我以茶代酒，敬两位一杯，这一次出使真是太高兴了，不管任务能不能完成，那都不要紧，关键的是我交到了两位好朋友。”

这话说出来立刻让固狸和寺发眼前一亮，同时呵呵笑着端起茶杯，跟张仪碰了一下。寺发笑道：“果然是个妙人，比平时来楚国的那些杂碎的强多了。秦国会选人啊，以后啊，但凡秦国有事儿，就让你来。虽然我不一定能同意，但是咱交情在这，我最多打你一顿让你离开。”

张仪立刻哈哈大笑，仰头把一杯茶喝掉，拍手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以后我来了可就不去找酒馆或者驿站吃饭了，就赖在你们家蹭饭吃。”

“那没问题。反正恰好你们都在，不是今天就在我家吃饭吧。”固狸非常兴奋，拍手招呼下人，“赶紧去准备饭食，今天有客人在，多做几道菜。”

下人急忙应是出去。

太宰咺简直无语了，三个人凑在一块儿说了这么久，竟然依旧都是些没有营养的话，而且字里行间对自己这种满心都是任务的人充满了不屑。他有种完全无法融入三人氛围的感觉，虽然同样站在三人的近处，却感觉有十万八千里的隔膜，人家说什么他听不懂，又插不进话去，而且三个人之间说笑的哪些内容一点都没有避讳他，根本就把他当成空气来对待。

这tmd也太变态了吧？还有这样的大臣和这样的奇葩使者？他们究竟是在干什么？

实在忍不住的太宰咺又一次发话了，猛地高声说话打断了所有人，把三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太宰咺皱着眉头道：“我不知道你们究竟为什么这样，但是我还是想问一个明确的回复，二位究竟是作何打算？我们大周皇室毕竟是天下之主，跟离经叛道的秦国不共戴天，现在我们两国的使者都在你们面前，彼此之间应该是敌对的，所以说你们必须在我们两个使者之间选一个来支持，你们选吧！”

说完这句话之后，太宰咺目光灼灼的盯着固狸和寺发。他心里暗自打定主意，只要你们选择了秦国，那么我立刻转身就走。如果选择了我，那我就立刻抽出背后的宝剑，把这个叫做张仪的人杀在当场。而且要强迫你们每一个人都刺他一刀，既然有所选择，就必须有立场，这是身在乱世谁都逃不出的结局！

“让我们站队？凭什么？”寺发突然笑了，看傻子似的回盯着太宰咺，“你们大周皇室和秦国关系不好，关我们楚国鸟事？你们爱打就自己打去，爱闹自个儿闹去，我们楚国两不相帮，谁都别想强迫我们。”

固狸呵呵轻笑，指了指头顶上的白云：“人世间有很多纷乱，你可见过头顶上的白云为谁而凌乱过？你生活的好好的，两个邻居打了起来，你会忧愁得吃不下饭吗？这本身就与楚国无关，太宰咺大人，你自始至终都没有摆正态度啊，你对我们并不是命令就可以做到的，而我们又不是朋友，凭什么听你的使唤？对不起，你不是我喜欢的客人，而且我安排的饭食也没有准备你的，不如你自己出去找个地方吃饭吧。”

寺发则干脆许多，猛喝道：“来人，送客！”

太宰咺一张脸变得漆黑，恨恨道：“我不明白，周天子是天下正宗，你们为何不支持他而支持离经叛道的秦国！我更不明白，周天子可以在名义上给你们最正统的借口，是你们楚国称王称霸的最好的理由，这是别的诸侯国想要都要不到的东西，你们为什么不珍惜？要知道，强大的诸侯国可不仅仅是你们楚国一个，如果我去其他的国家出使，有很多国家一定会乐于接受的。如果楚王知道你们白白的把机会葬送掉，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

寺发看了太宰咺一眼，突然正色道：“让我来告诉你吧，周天子已经失势，却一点都没有低调收敛的意思，因为自己个人的私欲，而以一个超级大国争衡，这在天下本来就传为了笑话。像他这样不讲恩义，对待跟自己已经好了十年的女人都可以翻脸无情，更何况跟其他的诸侯国？这样的人是无法信任的，他对你作出的承诺也无法相信他会兑现。如果你傻呆呆的成为了他的打手，才会真的后悔。”

太宰咺一愣，其实他不知道周天子在其他诸侯国国君心中的地位究竟怎么样。一直以来，他都自豪于周天子是天下正宗，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接受别人至少表面上的尊敬。

但是现在看对方一个大内总管的态度，已经明确看出各国诸侯们对周天子的态度来了。假如不是楚王做过类似的评价，一个大内总管怎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也就是说，楚国其实并不是不想去占领那十个城池，也不是不想要周天子给他加封的称号，甚至说也迫切的想要拿到周天子能够给他的那些“正义”的借口。但是这一切都建筑在信任的基础上才行。

而周天子给其他诸侯国国君带来的却恰恰是相反的心理。

周天子不值得信任。

周天子会动辄出尔反尔。

周天子是一个只计较自己得失而不顾他人利益的人。

周天子是一个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要让天下人为他的情绪买单的不靠谱的家伙。

这是所有人对周天子宜臼的判断和评价，也正因为如此，没有哪一个诸侯国的国君会相信周天子是一个好的合作伙伴。即使他们非常迫切的想要周天子给予的东西，却也不敢对周天子有任何的信任。

在这个基础上，各国只能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去处理。就比如现在的楚国和秦国，楚国岂能不知道秦与大周皇室之间的矛盾？然而他并没有落井下石，也不想趁人之危，关键的原因还是来到了这个点上。

假如今天楚王接受了周天子的封号，打着周天子分封的旗号去占领秦国的十个城池。且不说能不能真正打得下来，就算顺利的得到了这十座城池又能如何？

他们已经看到了秦国使者张仪来到，这个人自从来到之后，就没有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更没有情绪激动的去大谈道理。而是陪着喝喝茶，说说话，表现出一幅和平安详的姿态。

其实这样的姿态已经让聪明人足够的掌握到了信息。秦国现在的态度就跟这位使者是一样的，我很安静，也很平静。我们相安无事好好的做邻居是最好的，我有可能的话，我们甚至还可以做朋友。

这也是寺发来到之后的第一感觉，发现张仪这个人真的不简单，他完全没有像其他的使者那样侃侃而谈，长篇大论，而就是摆出了一幅邻家小哥的样子。

是的，我很年轻，我们的国家秦国也很年轻。我现在越来越强壮，我的国家也越来越强大。但是这丝毫不能阻碍我会笑眯眯的过来跟你做好朋友，会与你平心静气的聊家常，难道这不是最好的状态吗？

瞬间把握到这个意思的寺发悄悄的跟固狸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明白了彼此之间的意思。

其实张仪带来的态度非常的明确，只要两个国家相安无事，那么就有成为朋友继续合作的可能。向北方去扩展，对楚国来说未必只有一个选择。如果跟秦国成为朋友的话，那么共同努力去打一个稍微小一些的国家，然后把所得的收入和国土平分，这样岂不是共赢？

张仪最可怕的地方不是让对方感受不到威胁，而是能够主动引发别人的推断与想象，这些结论并不是他口中说出来的，而是让寺发和固狸再稍微深思一下之后立刻能够把握到的。

因此沉默了片刻之后，太宰咺脸色愤恨的站了起来，狠狠的看了看在座的三人，冷笑道：“既然如此，咱们明天早朝再见。我相信以楚王的智慧，不可能跟你们一般。”

说罢拂袖而去，再也没有死皮赖脸留下来的意思。

等他走了之后，屋子里的气氛反而变得轻松活泼起来。张仪主动的笑了笑：“两位前辈，不知你们两位哪一个的棋艺更加高深一些？”

嗯？张仪这一问，两个老头立刻露出了彼此不服气的表情，寺发看了固狸一眼，嘿嘿笑道：“自然是我，这老家伙跟我下棋，十次里倒有九次会输给我。”

“放屁，放屁！简直臭不可闻！”固狸立刻吹胡子瞪眼，完全不像方才那样的风轻云淡，而是立刻瞪起眼睛大叫道，“寺发你这老顽固还要点脸不要？老子我的棋艺比你强十倍，随便让你十个子都可以全盘通杀你，你哪来的脸说我会输给你？”

“哟呵，不服是吗？来来来，今天我还就睡觉了，非把你这老匹夫给杀的屁滚尿流。正好今天有见证人在旁边，咱们谁都别耍赖，谁也不许悔棋，就拼个真正的胜负。”寺发撸起袖子，非常熟悉的站起来走到某个角落，把棋盘和棋子拎了出来。

“怕你这老匹夫！”固狸别吹胡子瞪眼的站起来，两人来到方桌之前，啪啪啪对弈起来。

这次轮到张仪有些无语了，他本是要在吃饭之前搞些助兴的事儿，谁能料到这两位原来是棋盘上的仇家，一谈到下棋，那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

且说太宰咺出来之后，心中的怒火让他恨得咬牙切齿。但是身在楚国，他也无可奈何。走出来很远之后，这才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想了想，从头到尾分析了一下，发现自己在某些方面可能真的有失误。

首先他有些太过于理想化，觉得有了机会之后，楚国就会傻傻的动兵。

可是换位思考想一下，假如自己是楚王，考虑到楚国今后未来的发展，其实的确是不适合在这种情况下跟秦国翻脸的。十座城的确是很诱人，但是假如惹恼了秦国，凭借秦国强横的武力，说不定得不偿失。

更重要的是，他方才路过的过程当中突然发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这是他之前从来没有考虑过的。

沿路他看到了大量的战船，还有好多的士兵在船上上上下下，更有不少人在水道中练习着水下作战的方式。

这个发现让他心中悚然一惊，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真的选错了对象，这个发现或许才是秦楚两国很难打起来的根本原因。

要知道一个熟悉水战的国家和一个完全熟悉陆战的国家其实是根本没办法打仗的。

一方站在船上，到处都是水道纵横，你有再多的步兵来了之后都没有用处。

相同的道理，你拥有上万艘战舰，但是如果想要往北进发的话，必须让士兵们从船上走下来，重新改换你的兵种，适合陆地作战。这个过程其实是旷日持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