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山后, 电线杆上的灯和月微微发亮,有一种温柔的坠落。
阮西棠好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藏起便宜小吃的巷子里,地面有一两块不听话的凸起, 墙面漆上了白色, 裂纹从后面撕开岁月的痕迹。
小学部一片昏色,只有保安室在孤独地燃烧夜晚的寂寥。
初中部亮起不知深倦灯。
唐淮蹲在地上,男人指尖沾了沙砾。
阮西棠找到唐淮时, 只觉得他身上的每一层呼吸都泛出茉莉香的悲伤。
“哥。”
唐淮收住指尖, 慢慢地站起。“来了。”
阮西棠看他, “嗯。”
在晚会后台的时候,阮西棠还没来得及上场,却先得知了唐老爷子要提前离开的消息。
“外公怕你一直不开心, 所以早几天走,你能早几天收拾好心情。毕竟, 总是要走的。”唐淮掸了掸指尖的沙砾,起身后往前走了一步。
阮西棠轻轻拂出呼吸, 略带失意地说“可我还是会不开心。”
唐淮眉眼在路灯下氤氲出忧伤,却仍是温和地笑道:“那哥跟你说一个秘密好不好?”
在女人下意识抬头的瞬间,唐淮隐去了情绪。
阮西棠眸色明亮,直直望向对面的人。
“哥有过一个喜欢的人。”
说话时,男人视线循住远处的一抹飞蛾扑火的情景。
阮西棠眉心动了动,“什么时候?”
唐淮眨了眨眼说:“读书的时候。”
“那个女孩—”男人昂首,认真地想了想, “很温顺, 是短发,见到男孩子靠近还会脸红。”
“一双眼眸尤其好看。”
阮西棠陷入他勾勒出来的人物中,她眼尾有扬开的弧度。
“那她跟我一点都不一样。”
没有原因的, 阮西棠心里敞亮了许多。
“还好你是我哥,不然,上学的时候,你见了我估计都会绕道走。”
唐淮盯住她的笑容,不自觉也牵起了嘴角,“也真有这个可能。”
“不过,我们西棠的眼眸也漂亮。 ”
“那,那个女孩子现在在哪里啊?”阮西棠手上懒懒地晃着小包,语气里有好奇。
唐淮垂下目光,置于自己站的那块地方,“她啊。不在我身边了。”
阮西棠红唇抿住,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好在,唐淮享受自言自语的孤独。
“其实,我对她也没有多少喜欢。所以她一直都不知道我的心意。”
男人重了几分站住的力度,鞋子跟地面擦了几下。
阮西棠盈盈一笑,“没事。”
“我哥那么好,一定能再碰上一个心动的女孩子。”
唐淮想了想,面上浮出三分的释怀。“但愿吧。”
紧接着,他又问:“西棠,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你叫我什么吗?”
“记得。”阮西棠自顾自地踩起地上的形状不一的砖块,“我叫你唐淮。”
“结果你一上来就要我喊你做哥哥。还跟我讲了一堆的道理。还说什么你的外公也是我的外公,所以你也是我妹妹。”
“你那个时候闹得很,说要是我上树给你把挂住的风筝拿下来,你就肯喊我哥。”
唐淮话里流淌雾气的朦胧,似追忆,又似不舍。
“结果我没拿到风筝,还因为爬树被大人罚站了。你跟我道歉,却又脾气倔强地不肯叫我哥,只好不情不愿地喊了别的。”
阮西棠走出了几步,灵动地转了下身,赔罪地喊了他“哥。”
“那我们西棠,还能把那两个字叫给我听吗?”男人仿佛随口一说,开玩笑地。
阮西棠却愣了下。
唐淮不为难她,“好了。哥该走了。外公还在机场等我呢!”
女人反应过来,脱口而出:“好。”
唐淮笑了笑,迈步走了出去。
路上,有一些小孩子和大人在散步。
其中一个小女孩跑着扑进妈妈的怀里。
那一刻,仿佛天都如白昼般蓝,将唐淮扯回了十几年前那个放学的下午。
他也是蹲在墙边,只是难过的对象从自己心变成了一张在现在看来无足轻重的试卷。
而一个扎马尾辫的小女孩一下子蹦到他面前,“哥!”
吓了唐淮一跳。
阮西棠伸出脑袋瞄了眼试卷上的分数,眼睛倏然亮了,“你考了97分诶!”
“你怎么放学了还不走?”唐淮捂好试卷,问她。
紧接着又看到她散出来的头发,摆出了哥哥的样子,“你又和别人去疯玩了?”
阮西棠抬手按住翘起来的头发,“我才小学一年级,拜托!”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小女孩在他面前左右歪了几下头。
唐淮鼓了下嘴,手上抠住纸张,“我妈妈要我考一百的。”
“你想考一百?”阮西棠冲他笑了笑。
说着,小女孩从书包里扒拉了好一会,找出一个不太好看的蛋糕。
她把盖子打开,奶油掉出来了一点,唐淮也不嫌弃。
“喏~”
“干嘛?”
阮西棠把蛋糕送到他眼前,“你许个愿不就好了吗?”
“没有蜡烛是许不了愿的。”唐淮接住蛋糕,又嘀咕了句:“而且许愿是骗小孩子。”
“才不是呢!”阮西棠拔高了声音,“我妈妈说小孩子没有大人厉害,所以才给了我们许愿的能力。”
唐淮被她打败了,“好吧。但还是没有蜡烛啊!”
“是吗?”阮西棠挠挠头,看到了蛋糕上的樱桃了,心情顿时好了。
“你把它当蜡烛不就好了。反正也是红色的。”
唐淮迟疑了下,“这个不行吧?”
“你不许我的话那我帮你许了!”阮西棠双手合十,闭眼前,不忘加一句“因为是给你许愿,所以我要说出来,好让你确认哦。”
之后,小姑娘认真地合上双眼,脑袋一直点着,笑呵呵地说:“希望我哥每次考试都能考一百,希望他以后可以成为一个厉害的人。”
“对了,我叫阮惜棠,我哥是唐淮。”
说完,她对着那个樱桃呼了一声。
“快把它吃掉!”
“哦。”唐淮把樱桃柄提起来,塞进自己的嘴巴里。“惜棠,其实吧,初中以后满分就不是一百分了。”
小姑娘不信,叉腰。“谁和你说的?”
唐淮咽下了樱桃,“老师说的。”
“可我的老师没说。”小姑娘委屈地看他。
这时,几步之外,一个清脆温暖的声音响起。“惜棠,该回家了。”
唐月吟在喊她。
“哦!”
小姑娘跑起来,扑到女人的怀里,眼眸对他拼命眨了眨。
唐淮点头表示答应了,他不会把她疯玩的事情说出去。
因为,她妈妈完全能自己看出来的。
许久。
男人掩去自己周身的清冷,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那个母亲抱起自己的孩子向尽头的万家灯火走去。
其实很多事情早已有了注定。像这一对母女沿着既定的路线回家,也像他和阮西棠。
从一开始,是他自己让她叫的哥哥。
以至于女孩对着樱桃许愿的时候,把两个人之间再也无法踏出的界限也一并交给了老天爷。
唐淮苦涩地闭了下眼,却还是只能往前走。
突然,身后传来一句—
“阿淮。”
声音在夜间铺了层雨汽。
当年,她也喊过他。
这是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男人猛地一震,在原地停住。
“谢谢你。”阮西棠郑重其事道。
唐淮高举起手,对她挥了挥。
他不可以回头,一回头,就走不了了。
西棠,原谅我的勇气只能到这里为止。
如果我对你仅仅只是喜欢那该有多好,至少我还能再多看你一眼。
再见了。
阮西棠驻足远视。一直到唐淮上了车,她才将视线牵回。
旁边的地上有几道笔画,却看不出是什么字。
有一个好像是尚字。又似乎不是。
阮西棠朝着面前的空地轻轻挥了下手,也走了。
……
回到铂悦大厦时,房间都关了灯。顾泽承还没有回来。
阮西棠简单洗漱了下,坐到客厅里开始浏览带回来的文件。
她开了手机音乐,一边听,一边对上文件里的数据。
江宇给她打电话时,阮西棠才深觉已经到十一点多了。
而顾泽承还没回来。
送走唐淮以后,她看了下腕表,九点,晚会已经错过了。
江宇在那一头焦急地说:“太太,你能不能过来一趟?”
阮西棠批改文件的动作不变,眼眸却敛下情绪。
“出了什么事?”
于是江宇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还渲染了自己对老板的同情。
阮西棠拨开他繁杂的话,找到了重点。
大致是说顾泽承一直在晚会现场待着,人都走光了,就剩他,一个劲地抽烟,怎么都要等阮西棠来。
“江助理,麻烦你把电话给他。”女人扔了手里的笔。身子抵回沙发背。
江宇连声说好。
紧接一阵窸窣的声响后。
那边,男人声音很重,混起沙砾。
“喂。”
“顾泽承,你先回来,我们再好好谈谈今晚的事。”
半晌,男人似笑非笑,“好。”
随后阮西棠挂了电话。
手机音乐又自动响起。
顾泽承回来时,将至凌晨。偌大的客厅里,只有一个人,一只曲。
男人一身颓唐,青白烟雾甚至能从他的一呼一吸间察觉。顾泽承眼眸猩红,血丝丛生。
他朝阮西棠这边走来。
女人站住,睫毛颤了颤,盯着顾泽承摄人心魄的眼睛,却是不肯退后。
只是忘了去关手机的音乐。
顾泽承过来,仍旧带着不死心的执念问道:“你为了唐淮所以抛下了我是吗?”
“顾泽承,这件事情我向你说对不起。但是外公他们是今晚的飞机,我哥要见我一面,我不能不去。”
女人把道理都摆出来。
偏偏,阮西棠越是冷静,他越是钻心的疼。
她根本不是从一个妻子的角度觉得抱歉。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她都可以是这样的说辞。
她可以叫那个男人一声“阿淮”,却不愿意叫他除了名字和顾泽承之外的其他称呼。
思及此,男人嗓子里轧过更重的颗粒感,不知是疼,还是伤。
“可你送走了唐淮,也还是没来找我。”
阮西棠眼眸注视他,“那个时候你的颁奖已经结束了。”
她自认为有理有据,却在男人的目光中无故地蹙了蹙眉。
那一双眼凌厉,像是能掐住她的心。
“不是因为这个,阮西棠。”顾泽承拉住她的手,牵到眼前,“如果是外公,哪怕知道已经迟了,你还是会去,唐淮也是。”
阮西棠咽了咽喉咙,她被看穿了。
而那些甚至是她自己都没做过的假设。
顾泽承眼里搅起水雾,心在滴血般,又怕把她淋到。
“说到底,是你不爱我,西棠。”
下一秒。
男人汲取温暖般吻上她的唇,阮西棠直直地,任由他亲。
她脑子也乱了。
吻毕。
男人手扣起阮西棠的后脑勺,“你怎么不能对我动心一下呢?我都这样了,阮西棠。”
“顾泽承,把心收回去吧,真的。放在我这里只会遍体鳞伤。更何况,你和我之间其实并没有存在感情的必要。”
女人一双眼媚色散去,又是先前那样的潇洒自若。
“你做梦。”顾泽承委屈又执着。
他摸上阮西棠的眼尾,指腹轻揉,“波斯郎酒,跟我说。”
阮西棠:“什么?”
顾泽承贴近她,盖住阮西棠视线里自己的耳根。“对我说,波斯郎酒。”
“波斯郎酒。”阮西棠不明所以,一边念,一边搜索自己印象里对于这个词汇的其他认知。
她说完,顾泽承勾唇笑了下。“好。那我勉强原谅你放我鸽子的事。”
男人把她抱在怀里。
一时间的寂静中,手机里的女声在浅唱。
让你爱上我,要多久,
我已经爱上你,已走不动,
想拉你的手,
想吻你额头,
我沉默太久,
这一句,我爱你,说出口
……
“那个酒是什么?”阮西棠忽然插了句。
顾泽承啄了下她的额头,“给没心的人喝了长心的。”
“听歌。”
阮西棠:“……”
女人不说话了。
顾泽承低头看她,复又把人抱得更紧。
阮西棠,那你要多久才能爱上我?
一辈子少一点可不可以?
“总不能是刚好要一辈子吧。那我也太惨了。”男人苦笑地呢喃道
只够自己听到的声音。
…
这件事算是彻底揭过了。
但是阮西棠还是想不明白,那个什么波斯酒的东西。
具体的字她也忘了。
这天,于璐拿好阮西棠的画稿要出门时,女人问了句:“你有听说过波斯的什么酒吗?”
“波斯帝国吗?”于璐困惑不已。
阮西棠自己也搞不清状况,“可能是什么传说或者典故,你有印象吗?”
于璐一个劲地摇头:“没。”
阮西棠叫她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