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太子姓萧名珩, 乳名小星星。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同其他的太子不一样，不知当年经历过怎样的恩怨, 母亲带着他离开了未央宫，他在宫外一直长到四岁才被父亲寻回来。

关于父亲和母亲的故事, 宫外总有许多个流传的版本，从最初帝后相爱相杀都如今广为流传的岁月静好版本，一直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变。

但他知道, 那些版本都不对。

他的父母很恩爱, 不是坊间演义得那般轰轰烈烈炽烈浓重的爱, 而是细水长流, 相濡以沫的爱。

他印象中母亲是很温柔的人，父亲也很温和——偶尔会暴躁, 听说骂起朝臣来很吓人, 哪怕是最热血耿直的御史都不敢在父亲发火时随意置言。

他已经十二岁了, 能从典籍中找到许多众人讳莫如深的故事。

比如, 父亲当年曾经被囚禁在西苑里十年, 这十年间并无只言片语的记载。比如, 父亲这皇位得来的有些不甚光彩，那个时候先帝是立有太子的, 可莫名其妙就废了太子, 让位给父亲。

小星星眼中的父亲是世上最好的男人, 他脾气好, 对妻儿好, 对百姓也好，这样的人该高高被供起来，如何歌功颂德都不过分, 绝不该有任何的言语毁谤。

他曾义愤填膺地拿着那些典籍找父亲。

他的父亲是天子，天子一怒伏尸百里，抬抬手就可以把史书上这些不好的记载抹掉，干什么要留着给自己添堵。

谁知父亲表现得十分淡然。

他摸了摸小星星的脑袋，问：“这是什么？”

史书，典籍，那些不怕死的史官写出来给人添堵的破东西。

父亲接着道：“做为一个皇帝，是不能干涉史官立著，左右他手中刀笔的。只要如实写，百年之后，是非功过就留与后人评说去吧。”

他看着小星星皱成一团的小脸，语重心长道：“将来你做到父皇的位置，也要如此。可以杀人，可以玩阴谋诡计，但不能畏惧史官手里的笔，若要用强权来篡改史册，那未免也太下乘了，我的儿子可不能这么没出息。”

彼时小星星并不懂，一直到很多年后，他真的坐上了这个位置，他才明白当年父皇那不羁洒脱之后的坦荡。

或许他并不能算是一个彻底的好人，或许他真的做过许多坏事，但他是个好皇帝，江山在他手中日益昌盛，百姓在他治下安居乐业，这一点，哪怕后世对他的为人私德褒贬不一，可也没有人去否认。

小星星十二岁这一年还发生了一件事，北境边将叛乱，半年被扫平，父亲为犒赏三军，派他亲去韶关论功行赏。

他懂一些事，但不十分懂，好在随行文武朝臣得力又肯操心，将事情办得很妥帖，他只要去亮亮相，听一听边将的禀奏，努力记下韶关三郡的境况，回去说给父亲听。

最后的几天，韶关那一边传来些声音。

朝臣禀道：“是突厥在练兵，这么多年了，从未懈怠却始终没有越界半步，真是让人欣慰又担忧。”

小星星挑了挑眉。

他知道突厥这一辈出了一个很厉害的大可汗，统一各部落，推行新政，勤操兵马，那游牧民族在他手里焕发出多年未有的生机。

耶勒可汗。

父亲曾说过，他活着一日，就能震得住突厥和耶勒，但若他不在，就要靠小星星自己了。

小星星年少气盛，对于潜在的对手颇有些好奇，问身边的武官：“孤能见他们的可汗吗？”

武官道：“倒不是不可以，两邦交好，大可汗同陛下时常互通书信。但，那位大可汗多年不曾踏足周土，据说当年是立过誓的，有生之年不再入周境半步，总不好让他违背誓言。”

还有这样的誓言，真是有趣。

小星星对这位耶勒可汗越发好奇，心想一定要见一见他才能不虚此行。

可要怎么见呢？

他不能来，小星星也不能去，虽是友邦，那茫茫草原，骁勇铁骑，断没有孤身而入的道理，可若要带兵去，便又会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他思来想去，倏地眼睛一亮：“不如这样，孤给他去一封信，说孤想见他，看看他怎么说，有没有折中的办法。”

武官苦笑不得，到底是少年轻狂，还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耶勒可汗何等英雄，何等孤高自傲，会陪着这么一个小孩子玩闹吗？这信八成是白写了，人家只会客套一通，给大周太子留些颜面，让他乖乖回家读书，若真要见，要他老子来。

但武官是个精明的，没有当面泼冷水，只颇为含蓄地说：“殿下可以写写试试。”

假手于人也可，但小星星总觉得那样没有诚意，便亲自书信一封。

他虽然年少，但自幼秉承名师教导，一手笔墨颇拿得出手，放在哪里都不会丢人。

本以为来回书信要耗费些时日，谁知第二日便有了回音。

武官怕是回绝的，亲自送到小星星面前，亲眼看着他打开信笺。

到没有预想中的恼羞成怒，而是喜笑颜开。

“他同意见面了，提议可在清丈原。”

清丈原是两邦交界处，以山为界，各有驻军，耶勒在信中约定，两人都只带十个以内的护卫去山巅相见。

小星星特意换了身簇新的玄色锦衣，麒麟皂靴，打扮得颇为光鲜亮丽。

他依约去了，山巅早有人等在那里。

一方木几，两张杌凳，对面坐着的人正抬手斟茶，见小星星来了，也未起身，只冲他颔首微笑。

小星星心想，这原本就是长辈的，敬他几分也并不过分。

便上前，朝着他施了晚辈礼，礼毕，他抬眸仔细看向对方。

这人应当年逾不惑了，可依旧精神奕奕，一双鹰目亮如炽阳，身形健硕，肩背极宽，就这么绸袍束身坐在那里，也有种睥睨山河，信马由缰的气度。

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气派随从锦帜相衬，只这么看一眼，就知道他一定是那声名赫赫的草原霸主。

耶勒见他盯着自己看，不由得笑了。

“太子殿下有何指教？”

小星星坐在他对面，觉得这个人很好，他很喜欢。

他说话时语气拿捏得极好，随意又不失重视，好像真把他当成了大周来使对待，没有对孩子的那种轻慢。

他正襟危坐，很诚恳道：“指教不敢当，只是孤奉父皇之命前来犒君，恰逢可汗练兵，一时心痒，想见识一下这名震天下的大英雄。”

耶勒笑得更欢，心道萧煜的儿子可比萧煜招人喜欢多了，这小嘴可真甜，和小时候一样。

他道：“殿下谬赞了，您的父皇才是英雄，我可当不起这两个字。”

小星星略作犹豫，真心实意地道：“你们都是英雄，是令天下久安，再无战事的英雄。”

耶勒含笑不语。

小星星默了一会儿，又问：“孤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可汗？”

耶勒扬眉看他。

“说来也真是奇怪，一见着可汗就有种熟悉的感觉，仿佛久别重逢。可仔细回想，记忆里又没有见过。”

他低语，猛地抬头：“您该不会觉得孤在胡说吧？孤虽然年纪小，但从来不扯这样的谎。”

耶勒却有些愣怔，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目光很是复杂，似乎要从他的脸上看向另外一个人。

他缄默许久，问：“你母亲还好吗？”

小星星滞了一下，如实地点头：“好。”

看着面前这个孩子无忧无虑、洒脱磊落的模样，耶勒便放心了，他道：“看来你父亲把你们母子照顾得很好。”

小星星说：“那是自然，他是最好的父亲。”说完这句话，又觉得有些不稳重，面露出些许羞赧窘迫，低下了头。

耶勒瞧着他笑了一会儿，站起身，道：“好了，面也见过了，太子请回吧，我也该回去了。”

就这样吗？

小星星突得生出些失落，本能觉得两人应该还有话说的，可是该说什么呢？若不是有这太子的身份，凭他的学识和见识根本连耶勒的衣角都摸不到。

还是他太任性了，想起一出是一出。

他怔怔站在原地，看着耶勒缓慢走到山道，临下山前，他回过头冲小星星道：“殿下不该这么冲动。”

小星星愕然看他。

耶勒耐心道：“两邦虽然交好，但以后的事是很难说的。殿下千金贵体，身系万千，不该随意冒险，记住我的话，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轻易把自己置于危险之地。”

小星星不曾想过这些，他就着这话反应过来，自己的忧患意识确实薄弱了些，这大概是因为他自小生活在安定平和的环境里，被父亲保护得很好，所以才这般随性恣意。

他站在山顶，目送耶勒下山，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要问母亲好不好？他怎么不问父亲好不好？

杳长蜿蜒的山道上，那人步伐稳当疾速，须臾间便消失在视线里。

小星星不无遗憾地心想，这辈子大约是没有机会再问他为什么了。

有些事终归是要被遗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