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师父……”
路筠一点一点的去贴近身前的人，直至近至呼吸相融。他问：“问我那样问题的你，又是将自己, 摆在了什么样的位置呢？”
“如果果真是作为师长，你应该严厉的斥责我, 让我别再胡思乱想, 走上歧路。”
“可你没有。”
“别说了。”衣如雪蓦地用力推开路筠, 情绪几乎要在一瞬间崩溃。他说：“是，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做什么都是错的！你说够了吗？这样你满意了吗？满意了就到此为止吧！我……”
“阿雪。”路筠上前半步, 用力的抱住了他的小师父。他轻轻地拍着衣如雪的后背, 说：“哭出来了，心里会舒服很多的。”
“我可以给你答案的。”路筠说, “我喜欢你，有很久了。以后，还会继续很喜欢，很喜欢。”
“阿雪对未来如此的忧心与不自信，我是否也可以大胆的奢想一下, 是因为阿雪心里，其实也有一些喜欢我呢？”
衣如雪：“……”
衣如雪哭起来没什么声音，就眼泪在那里往下淌, 嗓子却是沙哑的厉害。他很凶的骂路筠：“你住口！”
——就像是一只超可爱的小猫, 伸出爪子来挠人，自以为超凶, 但实际上，分明连爪子都是收着的，只余下个粉粉嫩嫩的小垫子，对着人“啪叽”一下。
路筠忍不住笑了, 不合时宜的心花怒放。
衣如雪：“……”
“嗯……”
为了照顾一下自家小师父的脸面，路筠很乖觉的说：“我去打盆热水来，给师父擦擦脸！”
衣如雪推开路筠，很随意的抬手擦眼泪，话语中满满的都是嫌弃：“你给我滚！”
路筠：“好嘞！”
颠颠的跑到门口，还忍不住回头贫一句嘴，问：“那，师父你是喜欢前滚翻的滚，还是喜欢侧滚翻的滚？要不然，后空翻，弟子也是可以的！”
衣如雪：“……”
衣如雪也被路筠逗笑了，但他觉得，自己可能是有那么一会儿，不想再看见路筠了。
路筠就是个小混蛋！
小混蛋路筠，几乎是哼着小曲儿去兑水的。
然后在厨房偶遇了出来翻点心的林榕。
路筠原本不想搭理对方，但林榕一见路筠出来，故意稀里哗啦的翻的更热闹了，以至于路筠只能给他从柜子里拿了叠糕点出来，虽然是冷的，不过能充饥就成，其他林榕倒也觉得不打紧。
“喂。小朋友，”啃着块松糕的林榕挥挥手招呼路筠，说：“你很喜欢你师父吧？”
路筠端着水盆就准备离开，好似耳不聪目不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别生气嘛。”林榕一闪身，飘然挡在了路筠的身前，他说：“虽然晚饭那会儿是有点不愉快，但我对你们也没有什么恶意嘛。看在你刚才总算还给我拿了盘夜宵的份上，我好心提醒你一句——”
“你师伯现在的状态，挺不正常的。”
林榕说：“我等两天也准备要走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我都快要不认识他了。反正，你和你师父，自己多留心一点吧。”
路筠：“……”
路筠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没有拒绝林榕的好意，点头说“好”。
路筠复又追问了一句：“我与师伯并不相熟，不知他现在，与从前……究竟有何不同？”
林榕：？
林榕一摊手，说：“具体哪里不同，我也说不上来。只不过，最初追过来的时候，我的心中的确是很不平，今天见到他，他又一口咬定说他喜欢你师父，我就想要留下来看看，你师父究竟有多好，他究竟有多么的喜欢他。但现在嘛……恕我直言，我仍旧看不出来，你师父到底有哪里值得人念念不忘，只是衣尘这个人，撇开从前不论，单是这半日，老子实在和他处的累了。”
“和你说个好笑的事情。”林榕故意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和路筠道：“一开始我说我要住在他的房间，他没有拒绝，我还以为是当着你师父的面故意的，但等到回去关上了门，我问他，你从前对我的喜欢都是假的吗？他又开始沉着脸不说话。刚刚我特意放低了身段去和他表白，他居然还想来亲我，有病。”
路筠：“……”
林榕感慨的道：“真是的，多大的脸，就想要享齐人之福？这世上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走了他一个，总有下一个，难不成我还为了他要死要活么？指不定下一个更好呢！”
路筠：“……”
路筠诚恳的道：“林公子说的极是。”
林榕摆手：“哎哟，这可不敢当。现在你不叫伯母了？”
路筠：“……”
路筠说：“您要是很想念那个称呼，我也可以继续。”
林榕：“那你就继续吧。免得你师伯看出端倪来。”
路筠：？
路筠问：“什么意思？”
林榕道：“就是字面意思啊！你师伯武功很高的！你以为武林盟主怎么选的？还不是擂台打出来的？就算是无牵无挂的打法，我和你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更别说还有你师父这么个不会武功的在拖后腿。要是让衣尘发现，咱们想要溜，就凭他现在这种说不出来的诡异状态，你觉得咱们能落着好吗？”
路筠：“……”
路筠故意装天真，说：“师伯他还管别人人身自由？”
“啧。”林榕摇摇头，似乎是觉得有点好笑。他说：“他不是管别人人身自由，他就是喜欢一切‘尽在掌控’，若是掌控不住的局面也就罢了，如果是他原本觉得应该在他掌握之中的事情脱轨了，那就完蛋了。”
“真的，回去让你师父他小心点。他也把对衣尘的抗拒表现的太明显了。”林榕建议，“好歹也装一装嘛。要不然，把衣尘的耐心磨没了，谁知道现在的他会干出些什么事情来？说句不好听的，他要是想强迫你师父，你拦得住吗？他反抗得了吗？”
路筠：“……”
路筠不想要去设想那一种可能性。
路筠最后问了林榕一个问题：“我看你现在的条理也挺清晰的，为什么之前会眼瞎，看上我师伯那样子一个人呢？”
林榕：“……”
林榕一向都是一个活泼开朗的人，但在此刻，路筠却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迷惑与痛苦。
“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林榕攥紧了拳，缓缓的说道：“以前的阿尘，性子也是有些倔的，但绝不像现在这般的……偏执。”
“嗐。不多说了。”林榕摆摆手，说：“早知道会是这样，我就不来了。也许你说的也对，以前是我眼瞎，识人不清。”
路筠：“……”
路筠安慰林榕：“你现在清醒也不算太迟。”
林榕：“……”
林榕自问，他在江湖上混了也快要有十年了，各种各样的人也算是见了不少，但嘴贱得和路筠这样的……还真是屈指可数。
从表面来看，路筠和林榕，是达成了暂时的同盟关系的。
——只是暂时而已。
林榕是不会干“扶贫”之类的蠢事的。他之所以主动找路筠，只是因为他现在需要一个“盟友”。
一旦成功脱身，或者说，一旦林榕自己成功脱身，那么，他就再也不会回头去管路筠和衣如雪如何如何了。
路筠无声的笑笑，心里想，林榕真不愧为是一个，“潇洒”的人。
路筠看得出来，在林榕刚来山谷的时候，他未必很想很想挽回衣尘这个人，他只是因为自己无端被甩了，心中愤愤，想要来一探究竟，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再把衣尘那个敢甩他的人，再给“抢”回去。
林榕从来都没有把衣如雪看在眼里过，他从见到衣如雪的第一眼，就觉得那个人远不如自己，再一想到，原来曾经的“恋人”，心心念念的就是这样的货色，便更加的不甘心了。
路筠猜想，林榕原本想着的，可能是他再把衣尘抢回去，然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再把衣尘给甩了。
只是林榕没想到，衣尘这厮，居然还真两个都想要。
这就挑战林榕的底线了。
若是衣尘的白月光真是个让他自愧不如的，那他倒是甘愿退出，但偏偏衣如雪是个棍子下去都打不出个声儿的，衣尘想要让他和这样的人“共侍一夫”，去“争宠”，林榕觉得那是对他的一种侮辱。
于是宁可不要。
理清楚了林榕的思维之后，路筠其实觉得挺嘲讽的。
果然，一张床上，是睡不出两样的人来的。
衣尘曾经对他说过，他们是五十步笑一百步。
但路筠觉得，衣尘和林榕才应该是这样。
一模一样的自信过了头。只不过，不知道前世的衣尘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弄得现在回来，整个人精神都扭曲了，而林榕还保持着正常的理智。
但总归，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
当路筠端着脸盆回屋的时候，他家小师父的眼泪早都消失不见了。
要不是衣如雪的眼睛还红红的，就凭他那副淡然平静的神色，还真是半点也看不出来，他居然前不久才刚情绪崩溃的哭过。
衣如雪问路筠：“你是遇见林公子了吗？”
路筠：？
路筠点点头，有些稀奇的问：“师父怎么知道？”
衣如雪淡淡道：“如果你遇见的是师兄，不会那么迟才回来。”
路筠拧好了毛巾，坐到自家小师父的身边，问：“师父心里不喜欢小林公子？”
衣如雪道：“他看不上我，我又为何要喜欢他？”
路筠闻言便笑了，说道：“他眼瞎。”
衣如雪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呵呵。”
路筠问道：“师父仍旧不愿意承认么？”
衣如雪反问：“你想要我承认什么？”
他难得的尖酸刻薄道：“我养了你那么多年，就算是猫猫狗狗，心里面也是喜欢的。”
“该是你的，早晚都是你的。”衣如雪伸手，轻轻的点了点路筠嘴上那一圈儿少年人初长出来，尚且柔软不能修理的小胡子，轻叹道：“才多大的人，毛都没长齐呢，急什么？”
路筠：“……”
路筠欢喜道：“倘或允诺了是我的，倒也的确不着急。”
衣如雪呵呵，说道：“我是不曾允诺你什么。突然张口说喜欢的人是你，调戏我的人也是你。一个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三番两次的问我与他可有燕好之意，……若是早知是如此，我一早就该打断你的腿，让你清醒清醒。”
路筠对于自家小师父的威胁，那是一点也不怕。他道：“师父也就是嘴上说说，其实心里面才舍不得。”
衣如雪：“……”
路筠和衣如雪说：“师父，我愿意等的。”
“我会努力的。”路筠的眼睛亮晶晶的，他说：“我会努力，早日成为一个，可以让阿雪觉得可靠的，男人。”
衣如雪：“……”
衣如雪说：“嗯。所以在你达到那一步之前，还请不要叫我‘阿雪’。”
路筠：“……”
“我不是在针对你，阿筠。”衣如雪抬手，轻轻的揉了揉眉心，说道：“只是万事留一线，不论是对你，还是对我，都好。”
路筠点头，答应道：“我明白的。……师父。”
洗漱完毕，总算是能够安安心心的躺下了，路筠熄灭了灯，思来想去，却还是忍不住同衣如雪说起了方才在厨房遇见林榕的细节。
路筠问道：“师父，你觉得，咱们应该答应他么？”
衣如雪淡淡道：“你现在来问我答不答应，在林公子的心里，却是已然答应了的。虽不至将他比作为虎，但同样不足以为谋。一个随时可能抛弃同伴，亦或者背刺同伴的合作者，纵有再大的赢面，也不如不要。”
“至于他说，我师兄会强迫我之类的话，到不如说，他想要对我始乱终弃，来得更可信一些。”衣如雪有些自嘲的笑了笑，他道：“师兄心中厌恶我，又怎会先一步强迫我？唯有我主动了，他弃之如敝，那方才是羞辱。”
路筠：“……”
路筠伸出手臂，抱住身边的人，轻声的说：“师父，你别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你这个样子，我听见了，心里会很难过。”
衣如雪轻轻的拍了拍路筠搂住自己的手臂，说：“太挤了，你往旁边去些。”
路筠：“……”
路筠心存侥幸，并不想动。他说：“可是，床只有那么大，再远些，我就要滚下去了。”
衣如雪才不吃他那一套，直接道：“那便滚下去吧。”
路筠：QAQ！
路筠委屈：“师父你以前明明很宠我的！”
衣如雪说话的声音不急不缓，态度却是很明确：“以前，我宠的是个孩子。现在，躺在我身边的，是谁呢？”
路筠：“……”
路筠说不出话了，只好缩回手，乖乖的向后退了些，侧躺着瞧他家小师父于黑暗之中的轮廓，直至实在倦得不行，方才闭上眼睛，沉沉的睡去。
***
路筠觉得，自己最近，怕不是与厨房犯冲，不宜单独进出厨房。
要不然，怎么昨晚他才在厨房应付完林榕，今天一大早的洗个碗，又能被衣尘堵在里边？
不是。路筠就很奇怪，厨房是什么特殊的会话场所吗？到底是为什么，一个一个的，都对厨房如此情有独钟？
路筠很客气的挽起袖子，指着一池子的碗筷道：“师伯你也来两个？”
衣尘：“不必。”
路筠：“……”
路筠道：“不洗碗你还进来干什么？翻泔水么？”
衣尘深沉一笑，看着路筠道：“你我之间，知己知彼，何必再打这样的机锋？”
路筠：“……”
路筠想，现在衣尘是重生的这件事情，已经是毋庸置疑了的，并且，因为发现了现在的自己与原来的“路筠”的不同，衣尘认定，“路筠”也重生了。但偏偏……路筠他严格意义上，并不认为自己是重生啊！
上一世路筠的记忆断断续续，也唯有和衣如雪在一起的那些片段，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逐渐回笼清晰，但是除了那些之外，……路筠是真的茫然。
一开始，路筠觉得，自己是一个有剧本的人。
但现在，路筠发现，所有重生过的人，其实都有剧本，但要命的是，每个人的剧本，都特么的不一样！
拍复联也不过如此了吧？
贼老天就防剧透防到这种地步？！
看衣尘这会儿的架势，很明显是打算来和路筠对剧本。
但尴尬的是，路筠的剧本，和衣尘的，根本就对不上！
路筠：没剧本不慌。还能随机应变的瞎演。
——只要自己觉得自己有剧本，那就谁也不能判断他到底有没有剧本！
于是，路筠他顺着衣尘的话冷冷接口道：“我何须与你来打机锋？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不妨直言吧。”
——嗯。不管怎么样，姿态一定要摆的高。不论那高姿态里面空不空，至少架势看上去，得比对方唬得住人。
然而，衣尘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忽悠得住的。他冷笑一声，无不嘲讽的看着路筠，说道：“成日里废精神，甜言蜜语的哄着一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老男人，很累吧？”
路筠：“……”
路筠的拳头硬了。
他不动声色的微笑：“不过是各凭本事。”
衣尘点头：“说的也是。”
“他也就那个样子了，不论坐到了怎样的位置，到头来，也还是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衣尘轻轻的拍了拍手，说：“论高明，谁也不如你高明。一早便知道，只需要哄好了他，财富，地位，权势，天底下所有的一切，他都会拱手奉上。”
“闭嘴吧。”路筠听衣尘一个人在那里自我沉醉，实在是听得恶心，他道：“你来找我，不会就是为了说这些吧？”
衣尘闻言，也不生气，也不着急。他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了一枚玲珑剔透的琉璃珮。
路筠心中疑惑，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的看着衣尘，等待着衣尘自己解释。
衣尘道：“若是陛下如今，还有意走那条路，那么这块琉璃珮，便可以省很多的功夫。若是觉得腻了，只想闲云野鹤，那么也容易，只需将这块琉璃珮毁了，衣如雪，就永远只是衣如雪。”
路筠面无表情：“……”
——其实是心里有些当机了。
衣尘刚才说的那些话虽然没两句，但信息量却大，路筠觉得，自己得好好的消化分析分析。
只是，不论如何，他都不信，衣尘主动示好，会是出于什么好心！
沉默即迟疑，迟疑的久了，则要叫人生疑。于是，路筠顺着衣尘的话，复又问了回去。他道：“若我想走那条路，你待如何？若我想要闲云野鹤，你又待如何？”
衣尘思量着路筠，这是要一个直球打过来，直接与他开诚布公的意思，于是也就索性不再绕圈子，直接坦坦荡荡的道：“若是您意在庙堂，那么在下，自然是不敢觊觎您的踏板，且当尽全力相助，陛下来日，勿相忘即可。若是重来一世，您厌倦了那张位子，在下又一贯身处江湖，也无心刻意去参和朝堂上的那些风起云涌，只是，在这片屋檐下，你我须得处的时间还长，我不阻碍你与他同床共枕，你也别总拦在中间阻碍我的好事。既然目的都是一样的，那么与其针锋相对，何不索性化干戈为玉帛？”
路筠：“…………”
路筠听明白衣尘的那一番话，只觉自己能够忍着让他讲完，就已经是一种奇迹了。
不可思议。
他诚心诚意的发问：“你就不觉得恶心吗？”
衣尘却是很显然理解错了路筠问题的本意。他冷笑一声，说道：“他自己都不觉得恶心，我又为什么要觉得恶心？”
“觉得恶心，你这个大孝子，上辈子，还不是也耐着性子，伺候他到死？”
衣尘就觉得很可笑！
凭什么，凭什么呢？
凭什么裴远那个半道上参一脚的可以，路筠这个做徒弟的，顾不上伦常也可以。师湮，……人一旦心怀怨恨，便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衣尘每每回想起师湮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就会想，谁知道在魔教石宫里的那三年，到底都发生过些什么呢？
原来，衣如雪只有对着他，才是那副冷若冰霜，高不可攀的模样。
呵呵呵呵。
——立牌坊的女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