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店小二下去, 荀柳见轩辕澈垂头不语，便伸手将饭推到他跟前，并将筷子握到他手中道：

“不亏你舅舅出生入死保国卫民, 你看，还是有不少人记挂着他的。快吃吧, 吃完我们还要赶路去邵阳城, 也许你很快就能见到你舅舅了。”

轩辕澈未吭一声, 脸上却隐隐出现一丝期待，闻言听话的抬起筷子吃了起来。

然而世事无常, 荀柳怎么也没想到当他们千辛万苦赶到邵阳城, 听到的却是云大将军的死讯。

……

二月十三日，嶙州邵阳城百里乌云遮日, 杜鹃花团团紧簇艳如泣血，一布甲小兵手捧文书走上城墙，手指微颤着打开文书，只微扫了那第一列字便红了眼。

底下来往百姓皆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看去。

身后将领见此捅了捅他的后腰, 怒道：“念！”

他抖了抖唇，这才极力朗声道：“今日奸贼云峰……以及部下伏虎将军孟山在内三万余人，已全部被王军绞杀在狼牙山……”

他似是不忍再继续读下去, 闭嘴不语。

那将领又狠捅了几下, 威胁道：“快念！”

他咬紧了唇，手指几乎要捏破那薄薄的纸张, “贼子云峰以及孟山叛国通敌罪证确凿，依律，尸身……尸身……”

“念！”

那布衣小兵忽而将文书狠狠一撕，猛然拔出腰间大刀, 哀怒道：“云大将军没有叛国！狗官辱英雄杀忠臣，该死的应当是你们！”

然而底下百姓却忍不住闭了闭眼，片刻之间，只听“噗嗤”“噗嗤”几声白刃入肉，一具尸体像是无用的麻袋一般跌下了城墙，砸出满地的血污。

城墙上的将领代替他的位子走上前来面无表情道：“贼子云峰以及孟山叛国通敌罪证确凿，依律，尸身将于三日后悬于城门示众，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已经麻木的百姓们满目怒火，唾骂声此起彼伏，然而那将领却视若无睹，捡起地上的文书便若无其事的走下了城墙。

谁也没有注意到，人群之中两道身影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浑身像是僵住了一般。

其中那道较小的身影立即便要向着那将领冲过去，却让身旁那人抱住身子往旁边拖了拖。

荀柳紧紧抱着少年的肩膀，“小风！冷静下来听我说！小风！”

然而少年却还不要命的挣扎着，血红着眼，一张利齿随即咬在了荀柳的手腕上。

荀柳忍不住疼的“嘶——”了一声，却丝毫不肯放手，直到袖子上渗出一丝血红，少年尝到了一丝血腥味，这才愣愣松了松口。

荀柳顾不得疼痛，只想抱着他，企图多给他一些安慰。

“小风，你别忘了，你还要好好活下去，你要为你的母妃，为了你的舅舅和这三万人清洗冤屈，这个时候你千万要冷静……”

少年不再挣扎，眼底却是一片空洞，闻言麻木道：

“清洗冤屈？清洗了他们就能活过来了？”

荀柳看着他毫无生气的一双眸子，心里酸涩非常，忍不住抱紧了他道：“不，哪怕是复仇，哪怕是为他们杀尽天下不公，轩辕澈，既然活着就要为他们做一些事情，为你自己做一些事情。你还有我，将来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我保证。”

少年抬眼定定看着她，忽而启唇道：“若我要覆灭整个大汉呢？”

荀柳微微一愣，他竟然是连自己的父族也一起恨进去了么？

半晌，她揉了揉他的头发道：“只要你高兴。”

少年的眸子又恢复了沉静如水，只是里面突然多了一些荀柳看不懂的东西。

见他终于平静下来，荀柳终于松了口气。

这时候城内的人群突然开始骚动起来，小摊小贩们都放下了自己的生意一股脑的往城里涌去。

荀柳抓住其中一名路人问道：“这位兄弟，可知前面是出了什么事情？”

“只听说是有人为了刚才的布告在衙门门口闹起来了。”

荀柳松开那人，和轩辕澈一起跟着人群往里走，直到拐了好几个街口，这才看见邵阳城的衙门，只见此时衙门门口人潮耸动，无数人围挤着大门和数十个守卫推搡。

“无良狗官，还我将军！”

“董长青给我滚出来！”

“董长青狗贼！滚出来！”

“董长青是谁？”荀柳看着远处耸动的人头问道。

“他是我舅舅麾下卧龙将军，除他之外还有伏虎将军孟山和玄武将军韩军。”轩辕澈目光微闪，眼底露出一抹冰寒，“就是他向朝廷报信说我舅舅通敌叛国。”

荀柳看着越发失控的局面道：“现在孟山已死，但那位玄武将军呢？”

轩辕澈沉默不语。

这时候一列士兵倏而从衙门内涌了出来，齐刷刷拔刀面向手无寸铁的百姓。

带头一人身着铜甲，是一名年轻小将。

“莫要生事，速速离开！”

百姓却面无畏惧，反而挺着血肉之躯更进一步，指着那些士兵的鼻子骂道：“你们好歹也曾经是云大将军麾下，如今却帮着狗官们害死了云大将军！”

其中一名瘸着腿的老者拄着棍子哭道：“悬于城门示众……你们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当真下的去手么？”

那些士兵当中有人低下了头，那位小将目光闪了闪，语气却依然冷冽：

“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职责，赶紧退下！若还继续生事者，莫怪我们不客气！”

“我倒要看看你如何个不客气法！”

这时候人群之中响起一道响亮的女声，众人纷纷让开，只见一位鬓发斑白的妇人慢慢走上前，直至那小将面前停下。

“孟……孟姨……”那小将神色躲了躲，竟是不敢直视妇人的双眼。

妇人看着他双眼赤红，“金校尉，你当真也觉得我儿孟山是那叛国贼？”

小将抿了抿唇，不说话。

那妇人忽而凄笑了一声，目光落到他那身铜甲衣上，伸手将他褶皱的衣领慢慢抚平。

“我知道你爱惜你这身衣服，当年你恳求我儿收你入营，一步步走来生死相托，我儿拿你当过命的兄弟……”

妇人手指微颤。

“如今我儿成了叛贼，你做了校尉，我不求你为他翻案洗冤，只求你将我儿的尸体还回来……”

“纵使真的犯了天大的错，人也已经死了，让我这老母亲为儿好好安葬，不行吗？”

周围人群闻言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对，人都已经死了，你们还想做什么？真不怕因果报应天打雷劈吗！”

就在这时，乌云密布的天空忽而“轰隆”一声劈下一道惊雷，似乎正应和着百姓口中的天理昭彰。

那些士兵忽而慌乱起来，不知该怎么办，这时候衙门内又涌出数十精兵，抽出大刀不由分说照着人群砍过去。

顷刻之间，几条人命就像是牲畜一般被收割殆尽。

“若再生事端，我等将一道论为叛党斩杀，快滚开！”

“哗啦”一声暴雨落下，血水混着雨水泪水冲刷着脚下淤泥，荀柳和少年站在雨中眼睁睁看着，耳旁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痛叫声，那两排士兵站成一道冰冷的分割线，将正义牢牢阻挡在权势和武力对面，众人相互搀扶着哽咽着离开。

这一场对抗终于落幕，而输家永远是无所依仗的平民百姓。

“他们不给，我们便去抢。”荀柳几乎是哽咽着说出这句话。

少年赤红着眼抬头看去，只见少女捏紧了拳头咬牙道：“哪怕是拼上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