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云染红天际。

田间地头，热火朝天忙碌了一天的人，陆陆续续的开始下工。

顾思议解下头巾，用手背轻轻擦了擦额上的汗。

他站在田埂上，放眼看向前方的玉米地。乱七八糟倒在地上尚未被捆绑起来的玉米秸，像哨兵一样密密麻麻矗立扎根在地上等待收割的玉米秸。

黑土地上到处漾着丰收的喜悦，与收割的辛劳。

顾思议揉了揉了酸痛的脖子，这个位面当前的时间线科技水平比较落后，距离机械化收割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收割粮食，眼下普遍靠的都是人工，村里的大人就不用说了，一个人恨不得当两个人使。就连村里半大的小孩，有些时候都要跟在大人的屁股后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

不容易啊。

这个想法一出，顾思议自己都觉得陌生。

他经历了那么多个世界，完成了那么多个任务，还是头一回儿生出如此富有人情味的想法。

怪新奇的。

“小顾，看啥呢？”刘婶子和其他几个婶子相伴从不远处走来，她一把扯下头上的围巾，关切道：“今天累坏了吧。”

顾思议笑笑，“还行，能坚持。”

老实说，重新走一遍之前经历过的剧情。有过一次经验，顾思议觉得他今天远远要比一周目时要轻松得多。

当初降临这个小世界，顾思议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新人，他远没有现在这么游刃有余。

因是初次任务，所以最开始的那段时间里他一直是忐忑不安的。他在心底憋着一股劲，想要事事拔尖，生怕出现一丁点儿差错。

所以在被派去玉米地的第一天，他拼了命的干活却又因缺乏锻炼和经验，他整个人累到第二天险些爬不下来炕，身体酸痛的仿佛被车碾过一样。

与一周目惨痛的玉米地经历相比，今天他虽然也累，但还不至于像上辈子那样狼狈。

“你瞅瞅人小顾，”另一名婶子笑呵呵地夸道，“多有韧劲。”

“可不是嘛？”有名婶子用余光扫了眼四周，她压低声音语调夸张道：“你们都不知道。”

“我听三蛋说，有个新来的知青下午的时候直接闹脾气不来了呢，可给大队长气坏了。”

“啊？”

“真的假的啊！”

“害，这不是常有的事吗？”有婶子不以为意道：“这些孩子又没吃过苦，坚持不下来太正常了。”

就算是习惯了做农活的她们，在农忙的这段时间里都会累到吃不消。更何况，是那些城里来的细皮嫩肉的知青了。

“哎别说这个了，”刘婶子接过话茬，看向顾思议叮嘱道：“小顾，你今天头一回儿干农活。”

“你可切记，睡前可一定要给自己按按胳膊和腿。”

“对呀对呀，”有人立刻附和，“要不然第二天可难受了。”

“多谢各位婶子，”顾思议道：“我记下了。”

“你这孩子，”刘婶子笑着摇了摇头，“就是太客气。”

“行了不和你唠了，我们回家吃饭去了”

“婶子们再见。”顾思议站在原地，下意识地冲她们摆了摆手。

有和谷家住在同一个方向的婶子疑惑道：“你不回去吗？”

“我想先去小溪那里洗洗。”在烈日下劳作了一下午，顾思议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像裹满了糖浆一样，黏黏糊糊的不得劲，他迫切地想要洗掉身上的灰尘和汗。

“呀，你还知道村尾的那条小溪呢！”有婶子诧异。

顾思议随口道：“中午的时候，长明带我去过。”

水源村靠溪而建，靠近村尾的地方有一条常年流动的溪流。流水汩汩，水清澈而又清凉，村中不少人都会选择在下工后或者饭后去那里洗澡纳凉。

“行，那明天再见，你自己注意安全。”

顾思议点点头，目送几人转身离开后，他才不紧不慢地往另一头走去。

走到半途，视线中忽地多了抹熟悉的人影。

扛着锄头明显刚下工的谷长明，正迎着顾思议缓缓走来。

‘顾知青？’瞧见顾思议，谷长明愣了一瞬。他手忙脚乱地把肩膀上的锄头放了下来，表情略显困惑。

直白翻译出来就是——你怎么在这？

顾思议故作惊讶，“长明，是你啊。”

他道：“我听婶子们说，这附近有小溪，我想去过去洗洗来着。”

‘我领你过去吧。’谷长明不假思索。他挠了挠脖颈，都不好意思直说顾思议走错了路。

刚下工的这段时间，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水源溪的洗澡高峰。二人刚到溪边，就被好多个肚子晃了眼。

‘这里人比较多。’谷长明指了指前边，他说：‘前边那里人相对会少上一些。’

顾思议长腿一迈，“走吧。”

谷长明带他去的地方，和一周目时对方带他去的位置一模一样。这里的水位相对比较深，再加上距离远，平日里少有人过来洗澡。

顾思议满意地看了眼周围的环境，他刚要伸手解开外衫的扣子。

一旁的谷长明像是突然被蛰到了一样，慌忙地别过了头。夕阳下，对方的耳尖红得几乎要滴血。

“......”一开始顾思议没反应过来，他还莫名其妙地看了谷长明一眼，想不通对方为何突然害羞。

可等反应过来后，顾思议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复杂。

一时间，搞得他是解扣子不是，系口子也不是。

在原地愣了起码有三秒，顾思议才找回下一步动作。

他往上挽了挽裤脚和袖子，准备在水里简单冲洗下胳膊和小腿。

见状，谷长明也跟着走下了水。他在心里长舒口气的同时，也唾弃心中那上不了台面的隐晦失望。

二人刚下水不久，就听一道童音叽叽喳喳地贴了过来，“顾知青，长明哥！”远处，三蛋拎着个小背篓，身旁还跟着两个比他要小上一些的孩子。

他兴奋地冲顾思议二人挥了挥手。

顾思议敷衍地抬了抬胳膊，也不知道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对方是怎么认出他的。

‘是三蛋和他的弟弟妹妹。’谷长明注意到三蛋手中还拎着个小筐，他一边打着手语一边解释道：‘晚上凉快，他们应该是过来摸田螺的。

顾思议点点头，溪边确实有不少螺仔细翻翻的话，兴许还能看到石头下聚集的小河虾。

“你们也在啊！”三蛋一脸兴奋地跑了过来。

他身边跟着的两个小孩，是年纪比他要小上两岁的龙凤胎。名字一视同仁的随意，分别叫五蛋和六蛋。

让顾思议有些时候难免会好奇，如果大队长家接着生下去的话，会不会有个孩子叫王八蛋。

顾思议越想越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站在水里的谷长明耳朵微动，闻声看向对方。

眼下顾思议正坐在岸边的巨形石头上，石头落下的阴影盖住了他脸上的大部分表情。以谷长明的角度，他只能看到对方露出一个白皙的下巴，薄唇微勾着，依稀露出个笑的模样来。

谷长明看着看着，脸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个小小的笑。

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么开心，可只要对方开心，那他就会由衷地感到快乐。

“顾知青，长明哥。”转眼间，三蛋已经带着弟弟妹妹跑了过来，他一屁股坐在了顾思议身边，十分自来熟道：“你们也过来洗澡吗？”

“对呀。”顾思议言简意赅。

“那你和长明哥怎么不脱光衣服下水？”

顾思议一时语塞：“......”

好在三蛋也只是随口一问，他很快就转移了话题，继而盯着顾思议随手拔的草叶，好奇道：“顾知青，你为什么要拿着这长条草啊？”

有过一世记忆，顾思议知道三蛋这孩子话比较多。但上辈子他很少同对方接触，所以他完全没有想到这孩子话多到了这种地步。

顾思议煞有其事地糊弄道：“我在钓鱼。”

“钓鱼？”顾思议的表情太过正经，三蛋愣是没往顾思议在和他开玩笑那个方面想。

只当对方是真的在钓鱼。

“这样能钓上来吗？”三蛋问。

“应该不行吧？”三蛋故作老成，“钓鱼得有鱼钩和鱼饵的。”

“蚯蚓你知道吧，得用那个才能掉得上鱼。”

“你这样是钓不上来的。”

三蛋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太过搞笑，顾思议失笑地摇了摇头：“非也非也啊，三蛋。”

他丝毫没有骗小孩的良心不安，大言不惭，“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三蛋好奇心爆棚。

“姜太公钓鱼，”隔着三蛋，顾思议与谷长明的视线撞在了一起，他悠悠补完了后半句，“愿者上钩。”

“什么意思？”三蛋急道。

“意思就是哪怕有一根草，只要鱼儿愿意，它也是会自动上钩的。”

“真的假的啊？还能这样？”三蛋咽了咽口水，瞬间来了兴趣。这如果是真的，那他或许隔三岔五就能吃上条鱼了。

“骗你干嘛？”顾思议道：“等你上学就知道了。”

“上学？”三蛋头摇的像拨浪鼓，“我不想去上学。”

上学哪有在家里有意思？

再说了上学又没什么用，他爹都没读过书不还是当上了大队长？

“那你不想用草叶钓鱼了？”顾思议逗他。

三蛋的想法其实是村子中大多数的人想法，顾思议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到学习，倒是点醒了顾思议。

顾思议在火车上的时候，曾为任务目标规划过未来发展。

虽然幸福并不一定代表着要有钱，但世间大部分的幸福还是需要在满足了基础需求后，才能诞生。

若是一直忙于庸碌的生计，又哪里有闲情去想去感受自己到底幸不幸福？

当时顾思议就觉得，自己应该给任务目标找个安身立命的道。

特殊年代过去之后，很快就迎来了改革开放。在那个档口，最快实现逆天改命的方法，有两个。

一个是抓住时代改革的契机，下海经商。

八零年代，经济复苏遍地商机。用后世的话来说，那就是站在风口上母猪都能起飞。

另一个则是通过学习改变命运，老老实实上完大学然后找一份安稳的工作。这个念头大学生数量少竞争小，只要不走错路未来还是有很大上升空间的。

上辈子他对谷长明最后的记忆，是对方在他们研究所附近摆摊。

勉强算得上是下海经商？

也就是他设定的第一条路。

不过不论是经商还是考学，在顾思议看来，多读些书总归是好的。

因此，回家的路上顾思议开口问道：“长明，你想要读书吗？”

‘读书？’谷长明眼中闪过茫然。他不明白顾思议为什么突然这样问他。

“对，读书。”顾思议斟酌着字句，“其实我下乡之前听说过一件事。”他神神秘秘地看了眼四下，一副生怕被其他人听见的模样。

被顾思议的紧张所感染，谷长明小心道：‘什么...什么事？’他竖着耳朵，不自觉地做出一脸听秘密的紧张和期待。

可能是心中的恶劣因子作祟，顾思议觉得谷长明此刻紧张兮兮的表情挺有意思的。他刻意压低声音，悄悄道：“我先说好，这件事我只告诉你。”

“你可千万不要透露给别人，万一这件事传出去了我可能就有......”

谷长明摆摆手，‘那你还是不要说了。’他一脸焦急地打断了顾思议的话。

这倒不是他守不住顾思议的秘密，而是秘密一但说出来就代表着顾思议要承担风险。

他不愿这样。

顾思议被噎了个正着，顿了几秒后才继续道：“没事，我相信你。”

谷长明紧张到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看向顾思议。毫无预兆的，他郑重而又认真地竖起了三根手指，嘴巴无声地一张一合似乎是在发毒誓。

“用不着发誓。”顾思议轻轻推开了谷长明竖起的手指，两个人的距离一时贴得极近，近到顾思议微微一低头，谷长明鼻息间吐出的热气就全部扑在他的耳垂上，连带着他心头也有些痒痒。

“过两年或许高考就会恢复了。”

“到时候国家或许会需要大批量的人才，第一批吃螃蟹的人总会有优待，你觉得呢？长明？”顾思议看进谷长明的眼底。

谷长明眼中难掩震惊，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顾思议，又担心对方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来，他慌乱地错开了视线。

国家两年后会恢复高考这件事，他是知道的。

这个消息传到水源村的时候，轰动了整村的人。

知青点的知青们又哭又笑，高兴他们终于可以离开这里，有机会回城了。

而和知青结婚的村里人则心事重重的，担心对方会抛下他们再也不回来。

因为这件事，村里好几对夫妻还闹起了离婚。

谷长明对这件事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顾思议就是在那一年考上的大学，离开的水源村。

从此两个人的人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好像再也不会产生交集。

谷长明心中不愿。

等攒够了钱，他就买了张去往首都的车票。

他尝试离对方近一点，再近一点。

可他太过笨拙，兜兜转转花了太久的时间，才终于和顾思议又有了交集。

彼时顾思议正在一家研究所里当研究员，因为某个项目他已经连轴转了好多天，每天都行色匆匆的。

而在关键时刻，他们那个项目的资金链断了，整个项目都面临随时被叫停的可能。

那天，谷长明在饭馆，意外听到了顾思议同事的酒后哭诉。

他其实并不是很理解对方抱怨的内容，他不知道什么叫做资金链，什么叫做前景......

他只知道如果没有钱的话，顾思议的心血就要泡汤了。

生平第一次，谷长明痛恨自己身无长物，他迫切地想要闯出个名堂，把赚来的钱用来给顾思议做研究。

可他连话都不会说，要怎么闯出一片天？

千倍百倍的难。

他只能在原地急得团团打转。

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花大钱联系上了自己......

谷长明眸光一暗，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读书...读书自然好啊。”他垂下眼帘，强撑出一个自然的表情“但我太笨了，恐怕读不好。”上辈子，他不是没有动过读书的念头。可他的脑子就像是塞进了水泥一样，那些文字知识他拼了命地想要记住，

却只是雁过不留痕。

“不一定要读好。”顾思议道：“读书本就是为了增长见识。”

能够通过读书更上一层楼更好不过，但他的本意只是想让谷长明多了解些东西，这样对谷长明的未来发展也是有好处的。

“再说，”顾思议沉声道：“谁说你笨了？”

谷长明微怔，他像是做下个一个巨大的决定般，用尽全力道:'我要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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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读书？”

水源村大队长的家里。

王二牛虎目一瞪，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家三儿子。

自己的孩子自己清楚，王三蛋这小子从小就野，仿佛身上长满了虱子一样，一刻也安静不下来。

他一天到晚在村里到处乱窜，活像个喇叭似的，把所有知道的事都宣传出去。

王二牛砸吧了一口烟，重重地看了王三蛋一眼。

读书识字在他看来这好事，他自己也是支持家里的孩子去读书。

只是事出反常，他可不相信王三蛋的脑子能有这种想法。

王二牛拧眉问道：“有谁在你面前说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