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灯烛明亮，宴席上杯盏交错，笑声不时传入耳中，每位宾客皆沉浸在酒香软玉中，无人顾及堂中的二人。
唯有谢卿宴站在不远处，一边假意奉承着某位鬓发花白的“贵客”，一边分心关注着温知艺的情况。
温知艺依旧持着酒盏站在一群小倌中，眼前女子面露狠色，咬着牙狰狞地看着她，许是因着上了年纪，杜娘子精致妆容下掩盖不住倦意，泛黄的眼白令人有些不适。
杜娘子说的献祭……又是何意？温知艺好不容易将下巴从杜娘子手中挣脱开，她退后一步，温温笑着，眼中却透露出几分警惕。
余光瞥见谢卿宴正要迈步朝她走来，温知艺背在身后的手暗暗摆了摆，表示自己可以解决，见状，谢卿宴收回视线，随即收起脸上的担忧，扬起几分虚假的笑容，继续与几名所谓的贵客周旋。
瞧见众人并未意识到她与谢卿宴的异样，温知艺看着杜娘子，双目含笑，继续道：“献祭一事，我怎的从未听娘子提起过？”
话落，杜娘子不语，她推开围在身边的小倌，径直朝着躺椅走去，一个转身斜躺在椅子上，翘起一边腿用手指着温知艺，面无表情道：“沙洲地处荒漠，常年无雨，若是在雨季来临前朝天献祭一名少女，便会常年雨水充沛，谷物欢喜。”
杜娘子是个藏不住话的人，几杯烈酒下肚，便滔滔不绝。只见她将视线抛向不远处，那群少女围着几名贵客灌酒，面上悲喜皆有，杜娘子眼神逐渐发冷，她继续咬牙切齿道：“若非你们中原将‘雨神’抢了去，我们沙洲何至于此！”
这又是哪跟哪儿呀？温知艺面色讪讪，有些难以言喻。莫非这杜娘子将中原少女拐卖至沙洲，只是为了献祭么？可她总觉得并非如此简单！
杜娘子依旧自顾自地说着，也不知是不是酒后胡言，温知艺正要上前继续套话，只听一阵铜锣敲击声，方才人声鼎沸的宴席此刻蓦地沉寂下来，便是连醉酒的杜娘子此刻也清醒了几分。
“卯时已到——”
不知何人高声说道，音调悠长空灵，令人头皮发毛，温知艺蓦地感到浑身战栗，一阵冷意从心底处油然而生。未等她回过神，只见不远处几名少女尖叫着跑开，细看竟是满地鲜血，一颗头颅滚落在地，是方才还在斟酒的其中一名少女！
温知艺快速将竹器掏出，朝后看了一眼铜门，此刻竟是紧锁着，想来这便是“献祭”了。她即刻拨开挡在面前的几位小倌，一个箭步冲到杜娘子面前，掐着她的脖子将竹器抵在其腹部。
弹指之间，谢卿宴朝着围上来的侍卫挥出一剑，灯烛下刀尖凛冽，银光乍现之时，剑风弹开几名侍卫，他背手挽了一个剑花，转身便来到温知艺身侧，低声说道：“把她按住，其他人由我来解决！”
眨眼间，方才还在气势汹汹的侍卫此刻皆倒地不起，谢卿宴站在堂中，双手抱剑环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面色傲然睥睨，不似以往在她面前的温润模样。他扯了扯薄唇，冷哼一声，缓缓开口道：“就凭这三脚猫功夫也敢在本官面前撒野？”
说罢，他扭头看了一眼温知艺，眼神清明，神色平静，不知为何她却品出几分得意，若是这人有尾巴，此刻应当已经摇上了。
温知艺低头看了一眼被自己掐着脖子的杜娘子，后者气急败坏不停挣扎，却又因忌惮她手中的竹器，不敢胡乱动弹。
另一处，苏忘言带着众位少女躲在柱子后，黄衣长发，倩影翩翩，脸上竟无一丝惧意，此时正摊开手拦在少女们身前。
三人此前在房中商议，由温知艺接近掌控楼中事物的杜娘子，谢卿宴负责清场，而苏忘言则是暗中带着少女们远离宴席，眼下倒是做得不错。
愣神间，谢卿宴已将在的宾客们捆好，杜娘子更是嘴里塞了布团，也省得她不停尖声喊叫，眼下她只好在地上呜咽扭动着，吵得谢卿宴掏了掏耳朵，蹙着眉一脸不耐烦地走开，他站在温知艺身边，幽幽开口：“太吵了，还是让苍羽解决罢。”
听闻此话，温知艺面露疑色，扭头左右看了看，不见苍羽身影，许是因着表情太过疑惑，只听头顶处传来谢卿宴低低的笑声，抬眸只见他神情温和，偏头示意温知艺看向门外。
铜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一条缝隙，只见一个小小身影从外挤进来，是她和谢卿宴的虎斑狸奴！
“小捕头果真通人性，”谢卿宴双目含笑，茶色眼眸中星光点点，他垂眸看了一眼身旁人，从他的角度看去，温知艺发顶柔软蓬松，令人忍不住想要上手摸一摸，只听他继续道，“这才过了多久，就把苍羽领来了。”
“小捕头？”温知艺面上愈发疑惑不解，谢卿宴何时给狸奴起了个如此……接地气的名字。不过，想起狸奴初见时便替她寻到了宜春酒，如今又找来了帮手，的确是个聪明的小狸奴，这名字倒也是贴合。
出神间，只见铜门蓦地被推开，小捕头蹲坐在门边，微微仰着头一脸骄傲地看着温知艺，在其身后，苍羽领着数十名侍卫冲进来，眨眼间便将捆着的宾客们悉数带走，随后走到谢卿宴二人身前，抱拳行礼。
“郎君，”苍羽朝着温知艺点点头，似是早已习惯她出现在谢卿宴身边，他继续道，“属下已按照您的吩咐准备好一切，待天亮后便将这群牙人押送回京。”
听闻此话，温知艺转身望向石柱后，苏忘言一袭鹅黄色襦裙，立体的五官在一群中原少女中格外显眼，只见她来回跑动，不停安抚着少女们的情绪，不时抬头观察周围，二人对视一眼，苏忘言快步来到三人身前。
“温姑娘，那些被拐至沙洲的少女们，让我阿耶命人护送她们回京便可！”苏忘言笑着朗声说道，神情豁朗，“ 忙了一夜，各位应当也倦了，不如来我们苏府坐上一坐？”
*
平旦，五更天。
东方即白，天色将明未明，云遮雾障，黄沙万里隐约可见。风起，尘土飞扬，如烟如雾，霎时笼罩整座沙州城。
与盛京不同，城中此时一声摊贩吆喝也无，街巷内处处门窗紧闭，无人出街。唯有主街一隅，红门前马车三五辆，几名布衣小厮低着头站在车前，只听府内一声爽朗男音，来人身着绯色官服，有些矮胖，一脸笑意朝众人走来。
“二位大人久等。在下苏某，乃沙洲都护府大都护，”苏大人远远瞧见众人，小跑上前朝温知艺抱拳行礼，“苏某早先便听闻圣人派了位使臣出使西蕃，竟不知原来是……苏某已恭候多时，二位大人请。”
苏大人看着温知艺欲言又止，似是想不到使臣竟是位刚及笄的少女，神情略有些意外，讶异一瞬后面色恢复平静，苏忘言从马车下来，蹦跳着来到苏大人身边，被呵斥几句后耸拉着脸跟在众人身后，一道入了府。
苏府虽地处沙洲，却翠竹垂柳成排，茂林修竹中露出金顶楼阁一角，耳边不时传来滴水声，青石板路蔓延，三两步之外竟是一片湖泊，艳阳下波光粼粼，水光游动，倒影透过半开的花窗映入房中。
黄沙漫天的小城镇内竟还有如此美景，沙洲真是卧虎藏龙。
温知艺收回视线，眼前长桌摆满琉璃金盘，其上皆是当季鲜花糕点，手边则是布好的鹅炙虾羹、鱼脍糖蟹……看得出来大都护为了招待她二人，的确是用了些心思。
出神间，只见一双骨节修长的手伸到自己面前，温知艺下意识顺着视线看去，谢卿宴坐在身旁，正侧头看她，茶色眼眸含着一丝笑意，微微上扬的眼尾有些诱人，只见他薄唇张了张，温声道：“茶盏。”
“……茶盏？”
温知艺低下头看着桌上的茶盏，抬手正要拿起，却不小心碰到身旁人同样伸过来的手指，指尖微微触碰，她猛地朝后一缩手，只听身侧人轻笑一声，白皙修长的手执起茶盏，琉璃色衬得他的皮肤愈发白皙。
“只是倒杯茶罢了……”温知艺接过茶盏，垂眸呢喃道，抬眼间谢卿宴已坐直身子，面上看不出任何异常。
苏忘言眼神在二人身边转悠，只见她用肩膀推了推温知艺，凑到她耳边笑着低声询问，语气有些八卦：“温姑娘，圣人怎会派你们二人单独前往西蕃？”
她总不能说是谢卿宴用万两黄金“威逼利诱”的罢？温知艺有些不知所言，她正要开口敷衍，却听坐在对面的都护苏大人开口道。
“苏某此次宴请二位大人，一方面是为了感谢二位将小女苏忘言从牙人手中救出，”苏大人朝二人举起酒盏，笑容真诚，随即仰头痛饮一杯，放下酒盏继续道，“另一方面则是……”
苏大人停顿一瞬，桌上气氛顿时冷下来，温知艺与谢卿宴对视一眼，二人心中皆是不妙，只听苏大人再次开口：“不知二位大人可曾听过，多年前先皇曾给西蕃送过一名‘质子’，如今可谓是后患无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