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浓重，馥环在里间拿起一件薄衣，来到正专心抄写佛经的芸娘面前，关切道：“夫人，别着凉了。”

芸娘闻言抬眸，桌上已堆满厚厚的几沓佛经，她停笔，接过薄衣。

看着束成妇人发髻的馥环，她轻叹道：“馥环，若是你发现你阿姊的孩儿还在世，你会怎么做？”

馥环垂眸，摸了摸自己发上的木簪，回答道：“若是她还在，我定当将她寻回，护她一生一世。”

馥环生于农民之家，家境贫寒，仅靠一亩良田供全家生计。

母亲每日辛苦劳作，父亲却染上了赌瘾，家中田地被他全数变卖，还是抵不住那越来越大的窟窿。

他于是生了发卖女儿的念头。她当时还小，十四岁的阿姐为了护着她，被父亲卖入娼妓院，来偿还他一日比一日多的债款。

母亲得知后气急攻心，含恨离世。馥环则被村里与阿姐情谊颇深的大牛哥给藏了起来。催债的人来到家门时，只有被赌博迷了心智的父亲在家中。

他们没翻到一文钱，一怒之下将父亲打死。后来那群人怕被状告谋杀，再也没来家里找过馥环的麻烦。

馥环一点也不为死去的父亲伤心，她只想尽办法挣钱，想将阿姐从娼妓院赎出来。

她穿街走巷，小小的身子担着香火，日日爬上几十里的寺庙。

香客和庙上的师傅慈悲友善，她在山上挣的钱比在街巷中多得多。但奔波一年，还是没能攒够阿姐的赎身钱。

那日，她遇上了好心的芸娘，芸娘似乎是第一日前来寺庙，神情悲恸，只为悼念故人。

得知她的故事之后，芸娘将身上的银钱全数给了她，不够还让她跟着随身的小厮回府拿银钱。

她感念芸娘的大恩大德，许诺将阿姐赎回之后会回来报恩。

阿姐相貌普通，在娼妓院并不受欢迎，所以她拿出足够的银钱后，老鸨就爽快放人了。

仅仅一年多时间，阿姐如同秋日的落花，迅速凋零。

大牛哥得知阿姐被救回，欣喜若狂。他说自己并不介意阿姐的过去，愿意终身守护阿姐，不再让她受人欺辱。

阿姐也渐渐在大牛哥的细心照料下恢复了往日光彩，馥环于是放心离去，找到芸娘报答她的恩情。

芸娘起初并不愿意十岁的她被一些小小的恩情裹挟，从良民成为别人的奴。无奈她百般恳求，芸娘只好答应暂时让她留在府中做事。

时间过得很快，阿姐与大牛哥成婚后怀孕了，肚子一日日显怀。

馥环回家探望阿姐，阿姐却总是神色怪异，不让她多留。

她并未多想，两人再次见面时却是此生的最后一面。

阿姐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她抓着馥环的手，满腔委屈终于倾诉出口。

原来，大牛哥表面说并不介意阿姐的过去，却在相处中日日生疑。连阿姐告诉他自己怀孕那日，他都因怀疑阿姐腹中不是他的孩子，险些将阿姐掐死。

“快，去救救我的孩子。”阿姐说完最后一句话，结束了悲坷不幸的一生。

馥环找到大牛哥时，他手上沾满了鲜血，神志不清，地面上的婴孩早已失去呼吸。

她没有听他解释，拔出头上的木簪狠狠刺入他胸口。

那是阿姐买给她的木簪。

她不知刺了多少次，木簪变得生钝，无法再扎入血肉中。

伤口不致命，但伤口上汩汩而出的鲜血，也会在半时辰内将他的生命耗尽。

馥环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府中，芸娘见她的模样惊慌不已，一问才得知她这满身的鲜血都是别人的。

芸娘暗中派人帮她掩盖罪证，并且将她的户籍变为奴籍，她自此成为芸娘的贴身奴婢。

到了该成婚的年龄，她拒绝了芸娘的好意，将头发束成妇人发式，立誓不再婚嫁。

她此生注定孤身一人，若是阿姊的孩子还活着，于她而言是多么大的幸事。

芸娘知她又想起了往事，人生在世，幸事无几，苦悲之事倒是多如牛毛。

她在纸上重重地写了个“青”字，声音轻若自语道：“阿青，我会替你保护她的。”

“母亲可是起身了？”柳薄言今日休沐，早早便来母亲院中请安。

芸娘让馥环将纸笔收起，来到外间。一身月白衣袍更显得柳薄言身形修长，翩翩公子，气质出尘。

她常年不在京中，不知他人对柳薄言的评价，只知当年顽劣的少年已长成了如今温润模样。

她想起了当年的约定。

“阿言，你可知京城邻近西郊那块儿都有哪家府宅？”

柳薄言不知母亲所问何意，回忆了一下，如实答道：“吏户两部尚书府的府宅俱是坐落于此处。”

“那这两家府中都有几位小姐？”

“户部尚书崔大人府中有两位小姐，吏部尚书严大人府中则是有三位。”

听到崔大人，芸娘追问道：“你所说的的户部尚书崔大人可是崔榖？”

“正是。”

她想起当年在宫门拦截时崔榖那副无可奉告的模样，没想到如今他已官至户部尚书。

“崔府的二小姐是？”

“二小姐名为崔芝芸，是府中姨娘所生。”柳薄言知无不言。

芸娘心里打了鼓，若真是她的孩子，怎么会变成崔府的庶女。

“你所说的的崔芝芸可是力气异于常人？”

柳薄言闻言蹙眉，思索片刻答道：“崔二小姐久居深闺，京中关于她的传闻不多，母亲所问，儿子并不知晓。”

他又想起了那晚眸光清澈的少女，若论力气异于常人，她踢向蒙面人的那一脚倒是称得上。

“母亲为何对崔二小姐这般感兴趣？”

芸娘并未回答，只道乏了。柳薄言不好继续打扰，让母亲多加休息便退了出去。

……

钱安办事很利索，不消两日就已将崔夫人生前的院落青梅阁打理添置齐整，遂前来迎接崔筱瑜。

府里的小厮丫鬟早将崔筱瑜新买的衣物用品搬到青梅阁，崔筱瑜只需直接入住即可。

早上阿姐面色有些憔悴，用完朝食就回房歇息了。崔筱瑜不想打扰她，自己跟着钱安来到了青梅阁。

穿过纷繁的花树小径，映入眼帘的木门有些破败，青色油漆半剥，门扉虚掩。

崔筱瑜推门而入，举目四望，院墙边的杂草已被清除，留下松软的黄泥。攀爬上墙的凌霄花凌傲盛开，花香四溢。几棵看不出年份的古树枝叶落尽，横生的干枝向墙外攀延。如被抽尽生气的木偶，企图逃脱困桎的牢笼。

院中站着一排丫鬟，高矮肥瘦不一，面上神色各异。

钱安上前，对崔筱瑜说道：“这些人里有些是府中新买的丫鬟，有些是从其他院调拨过来的。二小姐您看喜欢哪几个，便可留在您院中服侍。”

崔筱瑜打量着这些人。

有的人极力低着头，仿佛生怕被她选上；有的昂着头，眼中小心思明显。崔筱瑜指着其中看起来年龄最小，目光却如死潭的小丫头，脆声道：“就她了。”

被指的小丫头闻言沉寂的目光微闪，始终没有出声。

“二小姐，还有呢？”

“其他人你帮我安排，我只需要她作为我的贴身侍女。”

钱安稍微挑选了几个看着讨喜的丫鬟留在院中，便带着其他人离开了青梅阁。

崔筱瑜一一询问她们的名字。高个脸蛋瘦长的丫鬟是红苕，今年十七岁，是在前院洒扫了三年的“老人”；圆脸笑容憨厚的是小莲，才刚满十五。她家中姊妹众多，父母不堪重负，便将她卖给了人牙子换取些家用。

剩下一直沉默的小丫头，她终于在崔筱瑜坚持不懈的目视下淡然开口：“我没有名字。”

“你多大？”

“十三。”

“好，那你往后便叫十三吧。”

十三没想到她的名字如此草率，神色有些波动，恍惚间应了声好。

红苕忙碌惯了，一进屋就挽起衣袖干活，齐整摆放的梳妆粉盒，被擦得锃亮的窗台，窗外随风飘扬的帷帘，无不展现着她的能干。

小莲怕被崔筱瑜嫌弃，跟着红苕给她打下手，唯有十三一直站在身侧不为所动。

“十三？”

“嗯？”

“你会种竹子吗？”

“不会。”

沉默半晌。

“你会抓鱼吗？”

“不会。”

崔筱瑜转身，噘嘴佯装恼怒：“那你会些什么？”

十三垂眸盯着摇椅上的人儿，目光无波：“我可以帮你杀人。”

“小姐，你快看看这是什么？”红苕手上拿着一个落尘的木盒，她快步走来，声音嘹亮，掩住了十三冷漠的话语。

“我方才觉着床底下太脏，想打扫一番，不小心发现了这个木盒。”

她用袖角擦了擦木盒上的灰尘，再将它递给崔筱瑜。

木盒不大，且很轻，上面落了锁，锁上生了锈。崔筱瑜轻轻地摇晃两下，没有一点声音，里头状似无物。

一时间捉摸不出里面是何物，没有钥匙，也没别的法子打开，她只好将其搁置。

“二小姐！二小姐你在吗！”

院外云烟的声音带着焦急。

崔筱瑜起身，走出青梅阁，正好望见云烟从小径上跑来。

“发生了何事？”

云烟拉着崔筱瑜边走边回道：“二小姐，早上你离开不久，三小姐就找上门来了。奴婢告诉她大小姐还在休息，不便见客。她非要硬闯，吵醒大小姐不说，还将大小姐的衣物都剪了稀烂，叫着嚷着说让二小姐您滚出来。大小姐不让奴婢去告诉您，与她僵持了许久。”

云烟喘了口气，继续道：“僵持不下，她怒气冲冲地走了，没过多久，她又回来了，还带着刚回府的大少爷。大少爷脾气古怪，最是宠爱三小姐，他不辨是非，叱骂了大小姐一番。待他们走后，大小姐便发了热。请了大夫，大夫说热象诡异，熬过今晚烧便会退了，只是会煎熬些。我用湿毛巾敷了好几次，热象丝毫不减，大小姐也如陷入梦魇中，神色痛苦。我没办法，只好来寻你了。”

崔筱瑜来到床前时，床榻上的崔芝瑶眉目紧皱，口中喃喃地说着不要，似乎惊惧至极。

室内密闭，空气浑浊不通，崔筱瑜让云烟将门窗都打开。微凉的清风从窗外钻入，梦魇中的崔芝瑶神色仿佛平静了些。

崔筱瑜四指探上崔芝瑶的手腕桡侧，凝神不语。

片刻，她出声问道：“阿姐今日都吃了什么？”

云烟想了想，回道：“大小姐只吃了朝食，之后便是三小姐和大少爷来惊扰，她发了热，没再吃东西。”

崔筱瑜犯了难，朝食是与她一同吃的，不可能有问题。

“除了吃的，有没有闻到过何物？”

云烟闻言恍然喊道：“对，今日大少爷过来，叱骂完后将一个香囊扔给了大小姐。大小姐拾起香囊，将自己关在房中，没多久就发起了烧。”

“香囊在何处？”

云烟打开一个匣子，将里面的香囊递给了崔筱瑜。

香囊针脚粗糙，崔筱瑜将它放至鼻间一嗅，又马上移开，对云烟说道：“这香囊有问题，里面的药物闻久了会使人神智错乱，诱发梦魇。身体会发热是在作防御反应，你去吩咐厨房熬些安神汤，阿姐喝了会好得快些。”

她将手上的香囊重新放回匣子中，心里思忖，这崔府大少爷，恐怕不太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