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沉霭，墨色渐染。

林深处，一双绿色的眸子在不停地跳跃，忽明忽灭，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声和刺鼻的血腥气。

几里外，人影闪烁，数把燃起的火把将半片竹林照亮如白昼。

一明一暗之间，如同割据的两个世界。

“这母狼却是有些本事，我们搜寻了半日都未见她身影。”一矮胖男子开口道。

他身旁的瘦高男子冷哼一声：“我们箭上抹了毒，它既已中了箭，定然是不会逃太远。老大，既然这头公狼已无用处，不如我等舍下它，如此追击还能快些。”

被唤作老大的男子身形高大，与其他人黑巾蒙面，全身黑衣的装扮不同。他一身青色衣袍，面戴银灰骷髅面具。闻言抬手示意，身后两人齐齐抬着一铸铁囚笼上前来。

笼内趴着一头狼。那狼身体硕大，通体黝黑，以头伏地，双眸紧闭，两耳耷于脸侧，前爪呈扭曲状，腹背数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脖颈处还插着一把银色短匕。

若不是腹部还有微弱的起伏，定然以为它已死得透透了。

“只要将那狼孩儿交予我手中，我可饶你们性命。”奇怪的是，男子竟然是对着那头黑狼说话，伴随着沙沙的风声，诡异至极。

黑狼显然识人言，听罢睁开沉重的双眼，绿眸映着火把上的烛火，显得出奇的明亮，竟一点不似将死之象。

幽幽的绿光中，男子仿佛看见了它眼中的嘲讽。

“嗷呜——”一声凄厉的嚎叫如石破天惊，林中一时鸟兽作乱。

众人均被狼叫声惊动，齐齐看向铁笼，只见黑狼抬起扭曲的前爪拔出腹中短匕，黑血汩汩而流，伴随着痛苦的呜咽之后再无声息。

青衣男子气急，以剑柄劈向铁笼，铁器相撞发出刺耳声响。

倏忽，他脸色突变：“不好，它方才是以叫声驱赶母狼，我们即刻追捕！”

……

洞穴内，月光斜照，一头灰狼弓着身体伏于青岩之上，重重地喘息着。

它背上毛发从头到尾黑灰渐变，两侧的腹部则是温婉的银灰，脊背处绽开的伤口沾着黑血，如浓墨酝于银白的画卷上。

刚刚的逃跑已耗费了它太多力气，它警惕探视四周，前爪紧紧护着一小崽子。

小崽子一头毛发杂乱，以兽皮为衣，身上覆满浓稠的污血，浑身脏黑看不清模样，已不省人事。

听见那声震动山林的嘶吼，灰狼声色俱裂，眸中流出血泪，低低地吼叫着。

岩洞传来声声痛苦的回响。

狂风吹动落叶，簌簌作响。林中一行黑衣人身形如梭，火把将黑夜照得明亮，却显得越发寂冷。

灰狼提起昏睡的小崽子，三步作两步爬出岩洞。沿着茂密的竹林，身影如鬼魅，绿莹莹的“鬼火”在林中闪烁着。

背上的疼痛渐渐刺骨，耳边脚步声愈来愈清晰。

灰狼双爪举起手中的小崽子，注视着崽子的绿眸已泛出些许死灰，张嘴无声地嘶吼着。

竹林最深处是一断崖而生的河流，山峰高耸，云雾缭绕，崖边流水如瀑。月亮高悬，嵌于断壁之上，朗朗清月无尘，蔼蔼月色如银。

月下可见一破烂的木船，搁浅于河岸。仔细探去，木船底部已是残破，唯有船上的一张木板尚算完整。

灰狼将木板置于河面，放下昏迷的崽子。木板往低处漂去，水流湍急，很快不见踪影。

它挪动身子，向反方向跃去，双腿健壮而有力，片刻后发出声声咆哮。

黑衣人循着痕迹往林深处追寻，忽得听见狼吼，即往声音之处追去。

行至声源处，火把已燃尽。

竹林丛生遍野，如织网密布，将月光掩得不见分毫。众人如陷入黑漆漆的笼子中，不知是心中的鬼魅还是林间的野狼更令人心惊。

丛林静谧，连风也随之静止，仿佛刚才听见的咆哮只是错觉。

青衣男子察觉有异，令噤声凝神。

骤然间，两团绿光跃入人群中，痛苦的哀嚎随之响起。寒光剑影，在黑夜中击起明灭的火花，与幽幽的绿瞳相得益彰。

其中一个黑衣人被一口封喉，登时失去气息。

灰狼亦被刀剑刺伤，纵然掩于黑暗之中，血腥味却愈发浓重，无法再掩盖气息。

众人循着气味，与黑暗中的绿光直直对上。与黑狼明亮的绿眸不同，这两团绿光中带着赤红，如前来夺命的阴间双煞，令人胆战心惊。

随着一声低吼，灰狼前爪高跃而起，扑向青衣男子。

青衣男子却先一步踏竹腾空而起，手中长剑直直往下，径直插向那绿光之中。

灰狼发出痛苦的嘶吼，莹莹的两团绿光只剩一团仍在亮着，却比之燃得更加热烈。

自知不是青衣男子对手，它转身扑向旁边的瘦高男子，张开锋利的獠牙，将男子整只手臂撕扯下来。

剑柄落地，残肢入口，食其骨肉，啖其精血。

“啊啊啊啊啊我的手臂！你这畜生，我杀了你！”

瘦高男子不顾残缺的右臂鲜血淋漓，左手抽出旁人的刀剑，气急之下欲与灰狼同归于尽。

青衣男子拦住他，长剑凛冽生风，一个纵劈随着身势迅猛而去，剑锋贴着狼身扫过，竟是个虚招，回身狠狠刺入灰狼腹中，长剑贯穿狼背而出。

灰狼重重摔在地上，吞没了最后一声呜咽，那一团幽幽的绿光也随之泯灭。

竹林又恢复了安静，竹叶在空中飘落，沙沙作响。

瘦高男子一边怒骂一边撕下衣摆包扎断臂，残肢被灰狼撕咬得残缺，显然已无法再接上。

看着灰狼的尸体，青衣男子冷声吩咐：“狼孩儿应是被母狼藏于附近，天亮之前必要将其找到。”

齐整的一声“是”之后，众人四散搜寻起来。

翌日，晨光明澄澄地照入竹林，竹影绰绰，交织成网形。

搜寻一夜，竹林的各处岩洞都已探查，其他地方根本无处藏人，却还是找不到。

那孩子尚年幼，还受着伤，或许已葬身于其他野兽之口。青衣男子思及此，不再逗留，即令收队回去秉命。

……

晨光熹微，鸟鸣山涧，漫山遍野的山花五彩缤纷，点缀于郁郁春色之中。

李宏光提着一个低矮的木桶，桶里放着晨时未吃完的蒸饼，肩上是他昨日亲手打造的的竹枝鱼竿，悠闲在河岸踱步。

寻了个地儿，李宏光放下手上的木桶，拿起那半块蒸饼，掰成小块，将其中一小块挂在鱼竿的弯钩上，再将缚着蚕线的鱼竿一甩，带着蒸饼粒子的鱼钩落入水中，激起一圈圈涟漪。

好半晌，手中的鱼竿无甚动静，李宏光有了些乏味，抬眼欣赏起景色来。

对岸峰峦叠嶂，河水碧波如镜，倒映着乱峰山竹，自成一幅意境悠远的画卷，娓娓道来。更往那河流上游望去，小舟轻轻荡漾……

——不对，那不是小舟！

李宏光瞬间打起了精神，也不管那鱼上不上钩了，放下鱼竿，快步向上行去。

待看清那“小舟”模样，李宏光心中大慑。

那“小舟”赫然是载着一个孩子的木板，木板上洇了几摊血迹，引得四周围了一圈小鱼，对着木板上的小人儿跃跃欲试。

李宏光忙回去捡起鱼竿将木板扒拉到岸边。

小人儿看起来毫无生息，他探了探孩子的鼻息，确认还活着，抱起孩子匆匆往家中赶去。

“阿清，快来看看这孩子！”来人步伐忙乱，踏得青阶石哒哒作响。

一位妇人自堂屋而出，年龄在三十上下，头发仅用一根银簪盘起，身穿青灰色素边窄袍，双袖挽起，显得异常干练轻快。

妇人叫林与清，是青竹村的大夫。眼下正在屋里研磨配药，听闻丈夫焦急的声音，恐是生了大事忙出来查看。

只见李宏光抱着个看不清模样的孩子，脚步生风跨入庭院，越过堂屋，将孩子轻放于内间榻上。

林与清上前探查。

她拨开孩子额间杂乱的毛发，就瞧见那额角的伤口，伤口处的鲜血早已凝固，粘连着额前的头发。除此之外，身上并无伤口，只是一身血迹看着异常恐怖。

“炉上我刚烧了一壶热水，你去匀些温水给我。”

林与清吩咐完，从木匣子里拿出一把剪子将伤口处的额发稍作修剪，动作轻柔缓慢。

剪好后，李宏光也将温水端至榻前。

林与清取来一片巾帕，在温水中浸湿，微微拧干，擦去孩童脸上干涸的血迹和污垢。才惊觉这孩子眉眼生得极好，峨眉长睫，脸若桃李，因瘦削而显得整张脸越发小巧，瞧着是个惹人怜爱的女娃。

短暂的怔愣后，林与清放下手上的脏帕，将研磨好的三七粉敷于创口处，稍作包扎。再用杯子取来喝的温水，用另一片干净的帕子沾水润了润小女娃干裂的唇。

处理妥当后，李宏光将如何在河岸发现孩子的过程一一告诉妻子。说着说着一拍脑门，“坏了，我那鱼竿忘拿回来了。”

林与清失笑，安抚道，“无妨，你那鱼竿他人不知是何物，纵是见了也无甚兴趣。”

李宏光被噎住，反倒自己笑了起来。

“哐当——”杯子坠落。

两人看去，是方才喂那孩子喝水的杯子。而原安静躺着的小女娃此刻已坐起，警惕地望着这两个陌生人，如被惊扰的狼崽般呲起乳牙。

望着女娃惊惧的脸色，林与清没有上前，隔着一段距离开口：“我们不是坏人，孩子，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许是察觉到他们没有恶意，小孩不再呲牙以对，闻言像是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竟发出如同狼崽子般的嚎叫。

夫妻两人对视了一眼，想起前段时间村里的传闻。

青竹村毗山临水，更是以青竹林闻名。山里山货多，村里的青年闲暇时多去山上打猎贴补家用，妇人则是在山脚摘些野菜和蘑菇打打牙祭。那青竹林在深山处，传闻青竹林里有食人的野兽，所以不管是打猎的青年还是采野菜蘑菇的妇人，都遵守着不入深山不踏林这不成文的规定。

可就在上个月，有人给村里张寡妇的儿子王大成谈了一桩婚事。看着这家徒四壁，王大成发了愁，便想着偷偷前往深山青竹林打猎，或许能多猎些猎物换取彩礼。没成想，他不但没有能猎到猎物换钱，更是下山之后就神志失常了。逢人便说那竹林里有怪物，怪物生得似孩童，却是个嗜血的狼崽子，因此原本的婚事也黄了。

对于这个传闻，有人信，有人只道是痴子中了邪，但也因此再无人敢进入那青竹林。

如今看来，王大成口中的狼崽子应是这孩子。不知抚养这孩子的狼发生了何事，但将孩子放在木板上随河流漂下，想必是不得已之下做出的举动。

夫妻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既是老天之意，那这孩子他们便如亲生的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