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檐下悬挂的宫灯摇晃一瞬，光影婆娑。

偌大宫殿内，无人敢吱声。原先还在打闹的几位少女此时也安静下来，众人瞠目而视，相顾无言。

圣人倚靠在龙椅上，面无表情地盯着宋怀，眼底透出凉意，宫灯下圣人一袭黄袍，极具威严，坐于一旁的太后亦是忧心忡忡，却不敢言。

宋怀依旧直立于殿堂中，仰着头回望圣人，神色平静。在其身旁，孙相略有些颤抖，却仍是点头附和。

“宋棘卿*此言差矣。”谢卿宴从席上款步走来，众人纷纷低头朝两旁避开退让，他杀出一条路。

谢卿宴停在宋怀不远处，朝着圣人虚虚抱拳算是行礼，随即一个转身，垂眸看着宋怀，眉间一挑，笑似非笑。

半晌，他开口道：“宋棘卿方才称不日前便得知此曲，又为何不报于圣人，而是暗中跟着臣出入青楼……”

“我何时与你出入青楼！”宋怀语气愤懑，横眉怒目，气得当堂打断谢卿宴的话。

谢卿宴听闻，并不计较此人小肚鸡肠做法，低头轻笑一声，斜眼看着宋怀继续道：“那你又如何得知我罢职听曲？”

三言两语间，矛盾彻底激化。

谢卿宴仍是一幅能奈我何的模样，正要开口继续，却听堂上拍桌一声，圣人蓦地站起身，看着眼前胡闹的二人，怒不可遏。

“谢侍郎，你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圣人扬声问道，身旁太后抬手示意圣人莫要动怒。

“宴儿，好好与表兄解释，切勿少年心性！”太后温声劝道。

见状，谢卿宴扯了扯嘴角，随意敷衍道：“宋棘卿已说清楚，臣……”

“无可辩解。”

随即一个拂袖转身，谢卿宴稳步朝门外走去，墨色蟒袍上金丝流光，余下满堂沉寂。

谢卿宴暗暗咬牙，有些不悦。他不爱与人争执，揪出叛党是他分内之事，至于用何种手段，也轮不到旁人搬弄口舌。

身后圣人挥袖扫下满桌金盘，琉璃碎渣落满一地。眼前宫道上光影悠长，繁花摇曳，却不见方才奏乐少女的丽影。

他好像有一段时间未见到她了？

*

亥时，含香阁。

凉风吹拂，纱帘翻卷，窗外鸟雀扑腾。随即雨水啪嗒，将树枝压低，空气中泥土清味顿时飘进房中。

顷刻间，大雨瓢泼而下，碧瓦朱檐外摊贩一阵惊呼，跑动躲雨声清晰入耳。

温知艺背靠花窗席地而坐，怀里琵琶斜放，身上锦绣华服已换，青绿罗裙取而代之，发丝仅用木簪挽起，尽显闲适自在。

她想起前夜谢卿宴对待傩面人的模样，微微仰头，学着那人傲慢姿态，睨了一眼站在门边面容憎恶的男人，温声开口，语气毋庸置疑。

“允诺你们的事我自会做到，大人不必亲自守着。”

听闻此话，男人勾唇冷哼一声，眼中不见笑意，眸色冰凉，音调亦是：“温小娘子说要回到含香阁，某答应了，现下又让某放任你在此，某劝温小娘子少打坏主意，老实做好你答应的事。”

到底是谁满腹恶水，心怀不轨？

温知艺暗自腹诽，扭头不愿与之争辩，视线落在一旁叠着的竹简上，地上书卷摊开，纸上古老文字映入眼帘，是一种传统的记谱方式。

“某已按照姑娘所说的，将京中名曲乐籍搜罗至此。三日后，某要拿到姑娘的……”男人眯眼盯着温知艺，眼珠一转猛地看向窗外，那处仍在华彩腾霄，歌舞不断的皇城。

男人一字一句，冷笑继续道：“佳作。”

木门“砰”地阖上，留下温知艺独自坐在房中。

即便男人并未与她多说什么，她也知道这群人必定已经对谢卿宴下手，也不知是用何手段……

适才，她佯装无知少女，与男人周旋良久，以三日之内必定将军曲完整写出来为条件，对方终于松口让她“回到”含香阁。

殊不知，这只是她计划的第一步。

温知艺抬起头，看了一眼男人离开的方向，幽幽一笑，转眼便看到铜镜倒映出自己的面容，此刻笑意盈盈，神情却略有些不屑。

她与谢卿宴也不过才认识两日，演戏唬人的模样倒是相似，也不知以二人的默契，自己接下来的举动他能否看明白。

况且，她知道军曲对于谢卿宴的重要性，必不可能轻易将其泄露出去，而如今自己被困在此地，性命不保，只好假意迎合那群人，伺机逃走！

至于自己接下来该如何……

温知艺站起身走向窗边，透过雨帘望着那处繁华的皇城，沉思良久。

暴雨依旧，风狂雨横。

电闪雷鸣，天边划过一丝光亮，随即又陷入一片阴暗，官道旁树梢摇晃，不见人影。顷刻间风雨狂啸，耳边尽是轰隆雷声。

雨帘中，马蹄声剧烈急促，少年深绿蓑衣下墨色蟒袍张扬无比，于官道上策马飞驰。

谢卿宴头戴箬笠，抬手扬鞭，雨丝迎面飘来，打湿脸颊，几缕沾水的青丝贴在脖颈上，带着几分意气。

身后马蹄声渐起，似是有人追来，只听那人扬声呼唤。

“谢侍郎，谢侍郎！”

谢卿宴猛地勒马，马头一翘，稳稳停在官道上，随即身后人跟上来，是他在刑部的同僚，刑部员外郎周自珩。

周自珩跟着停下，翻身下马，朝着谢卿宴抱拳行礼，随后立刻开口，神色紧张：“谢侍郎，温姑娘她……”

温小娘子？

谢卿宴黑眸微眯，扯了扯嘴角，不知为何，他竟有一丝担忧涌上心头，似是预料到了什么。

“她如何？”未等他回神，却听自己的声音问出，即便他刻意掩饰，声线却不如往日那般清润，此时略带颤抖。

“不知为何那群人竟疑心温姑娘，在宫中将温姑娘劫走了！”周自珩高声回应，伴随着大雨声，清晰传入谢卿宴耳中。

温小娘子与那群人并未接触过，为何会将她劫走，仅仅是因为她知晓军曲么？

可他总觉得事实并非如此简单。

谢卿宴凤目转动，双手紧握马鞭，盯着周自珩，示意其继续说。

“属下本想跟上，奈何那位实在太过警惕，竟绕过瓦舍将属下甩开，随后便不知所踪……”

话落未毕，谢卿宴来不及回应，只见他一个甩手扬鞭，转身便朝宫中飞驰而去。

暴雨磅礴，雨丝细密，随着谢卿宴驾马的速度，不停砸在脸上。少年在雨中驰骋，胸膛起伏不定，神色冰凉，眼眸中带着几分怒意。

“宋怀……”谢卿宴咬牙切齿，握着马鞭的双手逐渐收紧，眼神尖锐。

他算是明白了，今夜宫宴上，宋怀联合孙相当众向他泼脏水，诬蔑他为叛党，竟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让那人将温知艺劫走。

若是想要军曲，为何不去找盗走乐谱的傩面人，欺负一个小娘子，算什么郎君！

*

子时，夜半。

雨滴打落叶林，树枝缠绕于碧瓦宫墙间，水珠顺着朱檐滑下，滴落在殿前青石板上，溅起点点水花。

御书房内，圣人龙袍已褪，身披玄色鹤氅，负手站在屏风前，背对堂下几人。

“臣明白圣人苦心，虽说谢侍郎的的确确为皇亲国戚，可这叛党之名……”一名老臣身着官服，头戴乌纱帽，躬身行礼不敢起身。

“仅凭那劳什子宋怀说的话，无凭无据的，又如何断定卿宴与叛党一派有瓜葛？”另一名深绯色圆领袍的老官员亦是躬身行礼，听闻此话，扭头反驳。

旁人正要开口鞭笞，却被圣人厉声打断，只见圣人缓缓转过身，瞥了一眼桌案上的奏折，随即将视线移到先前发话的老臣身上。

“爱卿的意思是，朕包庇皇亲，纵容叛党么？”圣人周身气度凛冽，不言苟笑。

“臣不敢。”堂下几位老臣听闻，纷纷摇头，跪地不起。

殿内气氛冰冷，安静如夜，只余窗外淅沥雨声，却听殿前侍卫洪声道：“刑部谢侍郎到——”

殿门打开，夜色如墨，少年款款朝众臣走来，即便淋了雨却仍是貌若谪仙，一袭墨色蟒袍下身躯高挑，在其背后则是风雨飘摇。

只见他立在圣人面前，抱拳行礼，随后挺直腰杆，直视圣人：“关于军曲能激励士兵一事并不属实，而那叛党……”

谢卿宴扫了一眼众臣，继续道：“正是偷盗军曲的人。”

话落，不知何人深吸一口气，众人相互看着不知如何回应，只见圣人大手一挥，众臣识相地行礼转身离开御书房，留下谢卿宴一人立在原地。

谢卿宴依旧保持方才的姿势，不卑不亢地与圣人对视着。

他说的已是事实，至于圣人相不相信，那便是另外一回事了，眼下他急于向圣人坦白，不过是为了做给那群人看，好让他们转移视线，莫要将注意力放在温小娘子身上。

而圣人会如何处置他，谢卿宴并不知道，也不屑于知道，横竖温小娘子也是个灵巧之人，他想她会有所举动，他先跳进圈套等着便是。

圣人冷哼一声，走到桌案前，抬手拿起一封奏折，甩在谢卿宴面前，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谢卿宴垂眸望向脚边的奏折，眉间一挑，眸中暗色翻涌。

御书房内花窗半开，雨夜风急，吹进房中卷起奏折一角，带着谢卿宴金绣蟒袍衣摆飘动，少年一动不动，看着奏折，嘴角微勾。

“空山居士偷创军曲，乃心怀叵测；刑部侍郎知而不报，为宽纵叛党”

”异心起，必伐之。”

*棘卿：九卿统称，唐以后专称大理寺卿。出自王谠《唐语林·补遗四》、洪迈《容斋四笔·官称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