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就过来挖……”谈未蓠揉了揉眼睛，“聂大人，我是货真价实的宫中女官，不是您认识的，那些上过战场打过仗的娘子军。”谈未蓠还未挖了半个时辰，就已经痛得直不起来腰。
“昨夜连夜告知的。”聂怀瑾按了按肩膀，“今日就会有人在朝间揭发此事。加加急，主要是殿下说圣上今日可能会来视察此事。”
“还是聂大人您在圣上面前露露脸吧。”谈未蓠把铁锹一扔，“我是没这个打算了。殿下用心良苦，那就您亲自上阵吧，我是不行了。”
谈未蓠坐在地上，半天不肯起来。
“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还不是这般……”聂怀瑾回忆起之前与谈未蓠相处的经历，“那时你还……”
“因为不需要了。”谈未蓠摇摇头，“前些日子，我那个弟弟摔断了腿，已经不能入仕途了。他们又回来找我。”谈未蓠嗤之以鼻，“她已经不在了，我如今再做什么，她也不会回来了。”
谈未蓠的眼神望向远方，声音却飘忽在她们周围。
“我从前……”谈未蓠在沉默的气氛中忽的发出笑声，她的声色里却满是狼狈，不见一丝笑意。“……很恨她。”
“我从前真的，”谈未蓠抬起头，像是无法承受这样的阳光，半眯着眼，伸手挡住了垂垂落下的日光，“觉得这个世上，再无像她那般的蠢人。”
……
保祐三年元月，许朝皇帝下诏，问责苏门豪族。
当时那个男人信誓旦旦地同她说，只要她听话，她在谈家的地位永远都不会变。
她跑回院子，看见母亲在院里种花。那年紫苏长得很好，她知道母亲又在为外祖的旧部做打算。
母亲总是不那么在意她。
总是。
盛夏过了小满，谈家迎来了新的夫人。她下学堂回来，听见那个男人在同母亲谈判。
“我给了你选择的。”那个男人的声音深情款款。
“我带她走。”冯夫人没有听他的话，她只是重复这几个字，语气温柔。只是温柔得让人觉得不耐。
那个男人很快就同意了，母亲带着她离开宅院，谈家有了新的女主人，她有了弟弟。
即便母亲待她没有不好，她的日子依旧过得一落千丈。没有谈家钱财人脉的供应，她不再是谈家的大姑娘，逢年过节，母亲也不在院子里像旁的贵妇那样悠闲或者为她做些什么，她总是跑去别人家里，为他人送上点什么。
她很恨她。恨她把自己从优渥的环境中拉出来，也恨她不全心全意地围着自己。
这种恨在她死了之后到达了顶峰。谈未蓠不明白，为什么这世上爱她的人那么少。而即便是这，母亲也会离开人世，从不考虑她的死活。
……
“所以我第一次遇见你时，就很讨厌你。”谈未蓠说的，是她在大理寺那次与聂怀瑾的相见。
从第一眼见到聂怀瑾时，谈未蓠本能地反感着这张与母亲有着同样温柔坚韧眉眼的面容，而她的神色又那样镇定，周身那隐约的压迫感几乎让人第一眼就能回忆起这个女人做过什么。
聂怀瑾，父母死于李淮殷案牵连的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户之女，却叩开了京城的鸣冤鼓，为她父母的枉死夺回了一个公道。无论谈未蓠在对她的评价前添加了何等描绘，都不足以掩盖这个事实。
任她言诉自己忍下之爱恨都无法辩驳，她想做而无能之事，聂怀瑾都做了 ，并且做到。
聂家夫妇甚至不似她的母亲那般，陪她如此之久。
她在聂怀瑾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怯懦。看到她的爱恨，甚至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爱恨源于己身的无能。
“怎么？”聂怀瑾笑笑，她有意调节气氛，“是觉得我特别愚蠢？”
“是。”谈未蓠毫不犹豫地回答，“像她一样的蠢人。”
“……”
“可是现在，我觉得我错了。”
谈未蓠安静下来，她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揉了揉酸痛的腿。“似乎是从你同我说，不要把自己置于极度危险的境地开始。”
“其实当时我觉得你在说一些可笑之言。”谈未蓠弯下身，轻轻地按住自己的脚踝，“后来我觉得，你说的是对的。”
“你说了这样的话，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实她从没有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虽然她活得那样痛苦，但是她并不危险。”谈未蓠笑笑，“反而是不愿学作她善良的我，时常让自己处于险境。自以为摆脱过去，实际上却从未走出来过。”
谈未蓠捂住了双眼，二人就这样隔着草地间的距离，无言了片刻。
“我终究不是聂大人您，”谈未蓠苍凉地笑了笑，“虽然一直想为她做些什么，可是说到底，我们这样身份的人，也没有资格说什么公道二字。”
“所幸终于都要结束了。”谈未蓠仰头对天，声音有些喑哑，“王氏也倒台了。当年的事情终于都要告一段落了。”
“阿娘……”谈未蓠喃喃地声音从喉咙里逸出，聂怀瑾看到她的眼泪在指缝间汹涌，一滴一滴地落在草地间。
聂怀瑾在这样安静的氛围里，静静地等待着。
露水一滴一滴在草叶间凝聚，汇流成溪，汇流成河。
聂怀瑾看着水流流进土地里，听见谈未蓠在一旁的窃窃私语。
“真羡慕你啊，聂大人。”谈未蓠自嘲地看向土地，她猛地站起身，“不用抱着伤天害理的罪名，狼狈又心虚地过前半生。”
“真想做个没有良知之人。”谈未蓠摇摇头，“真可惜啊，我总不想做她的女儿。到头来，也还是她的女儿。”
“倒得好，”谈未蓠拍拍手，“都倒下才好。”
聂怀瑾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一种畅快。
“不知为何，心中却并没有欢喜。”聂怀瑾也学着谈未蓠的模样坐在草地上。她转过头，目光望向谈未蓠，“昨夜接到消息之时，我便知道，王氏此次回天乏术。”
大理寺连夜传送公主府，为的便是今日这一刻。昨夜她夜宿公主府，赶在太子幕僚反应之前同公主一起，将策划谋略周全。事态紧急，又只有两人，便是现在，聂怀瑾仍觉身子有种夜未眠宿的僵直。
“可是，却并未有觉得大仇得报。”聂怀瑾摇摇头。
“为何？”谈未蓠扭过头，她拧着眉头，表达着她的不理解。
“你恨王氏么？”聂怀瑾顿了顿，问她。
“恨啊。”谈未蓠理所当然地回答，“诚然，我外祖父是做错了事情，但王氏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我家里人罚得，王氏便罚不得？”
“是啊。”聂怀瑾看向前方，初晨的太阳已然升起，长京城的轮廓在雾气中逐渐显现，在东方见到皇宫的一角。
“你的父母不正是被王氏陷害的么？”谈未蓠有些迷惑不解，“为什么你看上去对王氏没有丝毫恨意？”
聂怀瑾将目光收回来，“有没有一种可能，就算没有苏王之争，也会有其他家族之人相互争锋？”
这并不是一句疑问。“就算不是王氏陷害，也还会有其他人栽赃。”聂怀瑾从旁边拾了根树枝，在沙土上画了画图。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恨的是谁。
她一直藏得很好，藏得所有人都觉得事情已经结束了。翰林院人员往来，无人会在意整理折奏的杂役会翻出什么浪花。
在许朝的最后几年，就连连崇也觉得她失去了价值。她在翰林院自身自灭，并无有人看得起她。
可偏偏是这样小的人物，按下了奏折，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里，预估了镇北军的反攻。
许朝灭亡的那日，时为镇北军并娘子军统领的虞言卉把她扔给了魏卿卿，让魏卿卿给她安排位置。
后来魏卿卿谈到那夜，还会摇着脑袋，轻笑着看她。她那时说，她说聂怀瑾啊，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恨许朝的人？
是啊，明明她已经为父母翻了案，明明她自己都已经过上了正常的生活。
因为还不够。聂怀瑾说。
因为没有他，这些惨事都不会发生。
没有许朝数任君主的无能，她和她的家人就不会走到这一步。聂怀瑾还记得，她当初是这样回复魏卿卿的。
说得也是。她还记得当时魏卿卿愣了一下，把手中的酒壶抛进护城河里。但旋即，魏卿卿像是想到什么，转过来同她说，可是要是这样算起来，没有一个末代朝廷不是昏庸的。
你恨整个许朝，可每个朝代，都大同小异。魏卿卿看着她，你怎么能确保，你要扶持的这个朝代，不会变成第二个许朝。
聂怀瑾从回忆中抽身。
“所以说啊，就不能重用外戚。”谈未蓠为这件事下了论断，“苏氏也是，王氏也是。你说干嘛就非要选这么强势的……”
聂怀瑾静静地看着谈未蓠。
谈未蓠注意到她目光，再转过来，语气便有些嗫嚅。
“怎么了？”谈未蓠轻轻地问。
聂怀瑾微笑着摇摇头，她张了张口，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声音。日光越发得晒了，她低头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面上已是一片平静之色。
“无事。”她伸出手，“只是估摸着，应当是有人要来了。”